EduInfo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hnlz (如来), 信区: EduInfo
标  题: 大学的逻辑:张维迎访谈录之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8 23:44:32 2003), 站内信件


  大学的逻辑
  张维迎教授关于“大学及大学改革”系列谈话录(之二)

  ●改革要尊重既得利益,改革总是需要妥协的,妥协是改革的一个原则,但改革的原
则是不能妥协的;●制度都只能针对通例和一般情况,因此必然有其缺陷;但我们可以针
对特例设计特殊规定减少缺陷。

  1.全球化的大学改革浪潮
  赵晓:你谈到欧洲大学的管理体制也存在许多问题。他们是否也在改革?
  张维迎:其实,全世界的大学都在改革。比如日本,这几年大学改革的步伐非常快,
日本国会通过议案,国立大学法人化。就是要通过改革,让大学变成一个自主性的单位,
破除政府对大学统一的控制:预算上的控制、教员的控制、教学标准的控制等等。在教员
筛选方面,日本要求你在这里做几年,不优秀就得走,并大力废除“近亲繁殖”。
  同样,欧洲的大学也在改。像牛津大学,最近改革的步骤非常大。经济系新上任的系
主任———著名的计量经济学家DavidHendry———上任开始,就大刀阔斧地改革。其中之
一,是他把两个只教书不做研究的教员“开”了。结果这两个人把他告到法院,他就上法
院应诉。最后是这两人软了下来,“私”了。
  今天,全世界的大学都在改革。其关键是,全球化时代各国大学之间的竞争日益充分
,社会的发展也对大学提出了新的要求,像欧洲大学教员那种养尊处优的日子再也不能继
续下去了。
  赵晓:全球化影响深远。无论是企业、政府还是大学,或者在竞争中落伍,或者主动
改革迎接挑战。全球化的竞争是否也是北大改革的一个背景考虑?
  张维迎:全球化对我们、对各国的大学形成了压力。全球化浪潮来临,人才流动、信
息流动更容易了,教育模式、大学的好坏慢慢出现了一个相对一致的标准。你是不是一个
优秀的大学,再也不能封闭起来自己说了算。你有没有能力吸引优秀的教员和优秀的学生
、做出一流的研究成果?跟其他国家的大学相比,你是不是最优秀的?是不是学科最前沿
的?这成为每个研究型大学都必须考虑、必须面对的问题。否则,不进则退,就只能在全
球化竞争中败下阵来。

  2.原则、妥协与公平:大学改革的智慧
  龙希成:就北大方案来说,为什么不把副教授都一次性地转成终身教职?为什么要设
计这么一个有限次申请有限次晋升的更复杂的方案?而对于一些人文学科,有的长达18年
,人的半辈子都过去了,是否给的时间太长了?
  张维迎:这个问题问得好。首先,要解决大学的治理问题,特别是大学教师的招聘和
晋升制度。我们讲大学的逻辑和理念,就在于大学要为人类创造知识、传授知识、服务社
会,那么什么样的体制才能保证达到这个目的?教师的聘任和晋升是关键的制度。因为创
造知识需要特殊的人才,并非每一个人都可以胜任。
  好多人可以循序渐进、按部就班地做事,但可能并不具有那种兴趣、激情和才智来创
造知识。所以,大学设计的体制,并非给所有人设计的,而只是给最能够实现大学功能的
那一小部分人设计的,他们只占总人口的1%~2%,甚至更少。大学要按自己的逻辑运行
,要最佳地创造知识,就要把最优秀的人聚集起来。
  这就有个选人的问题。你怎么能够选到最优秀的人?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大学的选人
体制,但是应该说美国这种Tenure-track(终身教职制度)明显成为主流的制度,包括欧
洲、日本的大学现在都在学它。我们要借鉴这样一种制度,不能因为它是“美国式”的就
认为不适合中国。
  大学选教授要冒很大的风险。你不可能看一次两次,看一篇文章,就判断一个人是否
达到了教授的水准,因为一个人在知识上的创造力,要有一个实际表现的过程。所以大学
制度设计上要有一个试用期制度。
  为什么试用期是六七年?这与知识的生产特点有关。试用一个搬运工需要多长时间你
就能确定他是否合格?可能是一天两天;试用一个保姆呢?大概一个月;试用一个秘书呢
?可能是三个月。但是,试用一个合格的大学教员,一年两年的时间都太短了。从国际经
验看,一般需要六七年,一个人拿到博士学位后,六七年内应该表现出他的才华,显示出
他够不够做一个合格的教员。
  我想大学改革设计的体制,在基本的目标模式上,主要应借鉴美国Tenure-track体制
。为什么不学欧洲的大学?因为欧洲大学的模式失败了。我本人是牛津留学回来的,牛津
现在的试用期是四年,有的是三年,太短了。现在有些学术刊物发表文章的周期都要两三
年。试用期太短,大学没有办法看出一个人的能力。我们设置的一般标准是6至7年,比较
适中。
  在六七年内的时间内,不等于说我对你就不闻不问,到六七年后再看你行不行,不行
再让你走人。事实上,3年会有一个评估(Review),这个评估并不特别要求你已经拿出来
非常好的文章,而是看你的基本表现,看你在学术上是不是还有希望。如果确实没有希望
了,那就该走人。
  有些人说方案既然学美国,你为什么要有这个3年的评估?其实在美国,好多大学是2
年一个评估,并非让你6年后拿Tenure(终身教职)、6年内对你没有任何约束。对于有些
人,可能2年就发现他根本不是做学问的料,那就早点让他走,不必耽误他那么长的时间。

  赵晓:也就是说,确定一个保姆行也许需要一个月;但确定她不行,可能一件事、一
天之内甚至一个小时就OK了。
  张维迎:是这样。所以,六七年只是大体上的时间。有人2年可能就走了,而特别优秀
的可能三四年就拿到了终身教职。
  赵晓:有人说,如果我是一个讲师,我在讲师位置上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我不升
副教授、教授,你干吗要我走呢?我做一个合格的讲师不就行了吗?
  张维迎:这个说法完全错误。大学选讲师、副教授的时候,并不是为了选讲师、副教
授,而是要选一个优秀的学者,一个能成为最优秀教授的人。从讲师、副教授到教授,只
是整个选择过程的一个环节和必要的激励机制。我找搬运工,就是为了找一个搬运工,他
无需升任车间主任。但选大学教师不同。大学选人就是要选能成为最优秀教授的人,其他
的位置都只是作为一个试用、选择的中间过程。
  所以,讲师和副教授们不能说,我只停在中间过程当“半成品”行不行?这是误解。
我当初早知你只有当讲师的潜力,就不会要你。一旦明确你没有潜力成为优秀的教授,就
等于宣布你的失败,你就应该走人。
  赵晓:设想这样一种情况:我永远做讲师,我在这个大学做完讲师后,再到另一个大
学做讲师。可以吗?
  张维迎:这很有趣。其实,我们就是试图找到一种能够适应长期变化的相对稳定的制
度,同时又能迁就现实情况的改革办法。因为改革并非一个从零开始的过程,而是要把现
有的体制进行变革,所以我们设计的多少多少年只是一个过渡,最终目标是以后大体上六
七年就能确定一个人究竟适合不适合在北大。
  但在现有的体制下,你要一下子走到那一步,提副教授做Tenure的话,副教授的标准
就要大幅度提高。这不现实。所以,只能逐步地,先把Tenure定在教授这一级。然后,提
副教授的标准逐步提高。现在博士毕业2年后表现不错的话,可能拿到副教授,以后就变成
三四年,再以后就变成五六年,标准越来越高。
  并非一定要让你待上十几年,那是给你一个最宽的期限,但目标不在这里。给宽限是
为了照顾现实,否则,现在有人已经呆了好些年了,他怎么办?有人说我讲师呆6年,再副
教授呆12年,总共18年;18年后你再不要我了,那我去哪里?其实,没人想让你呆18年,
最好是六七年见分晓,不行你就应该走了。
  赵晓:是给一个最宽的底限,但底限并非平均线,更非目标线。
  张维迎:对。举例来说,好比盖大楼,大楼内有些是“承重墙”,这是不能动的;还
有些是“非承重墙”——隔离板,这是可以动的。我们的方案既有承重墙也有隔离板。

  什么是承重墙?就是在这六七年的试用期,你最多只能申请两次晋升,不行你就走。
其他的过渡时间都是隔离板,要视情况而变化。但方案既要实行于新招的人,又要实行于
已有的人。这个矛盾比较大。所以限度现在放得比较宽一些。就像吃饭,有的人可以吃5个
馒头,有的人可以吃1个馒头,现在的方案定的是你可以吃1至5个馒头。
  龙希成:是否有一个对中青年教师与老年教授之间的不公平的问题?也就是说,要么
把现有的副教授、教授都转成终身教职,要么大家都“就地卧倒”、重新评聘谁够不够格
获得终身教职。
  张维迎:任何改革都要考虑尊重既得利益;既得利益越多,考虑也应该越多。这是一
点。另外,从文化上讲,中国人讲尊老爱幼,你不能说年龄那么大的人要先让他走,这不
人道。老年人与年轻人不同,年轻人毕竟有更多的选择机会,为什么要和年龄大的攀比?

  其他领域的改革也是这样。国企改革,年龄大的可以让他提前退休,但不能让他下岗
;而三四十岁的年轻人就不一样。你不能说这不公平。
  而且,照顾年龄大的符合效率原则。行为经济学的研究表明,一个人占有某个位置的
时间越长,他失去该位置的痛苦就越大。所以,法律上也有“先占原则”:把有争议的财
产判给占有者。
  改革不是革命。革命是推倒重来,而改革要靠现有的人去做。如果把副教授、教授都
“就地卧倒”,那马上就有一个问题:从长远看,教授一定是Tenure(终身教职)的,但
如果他们现在就统统“卧倒”,那么谁来评谁够不够格拿到Tenure呢?没有人来评。那就
只好请外面的教授来评了。这不现实!
  总得有一部分人来评另外一部分人。教授中是有一些不合格,但总体上还能控制。因
此目前的选择是现实的选择,是合理的选择。
  大学评聘教员要靠现有的人力来完成。所以,“就地卧倒”的做法是不负责任的,也
不可能成功。
  我们评价任何一个改革方案,都应该看它的alternative(备择方案)是什么?是不是
比现有的更好?如果不是,那么现有方案的就是更优的方案。
  你要指出方案的毛病可以,但你应该要提出合理的备择方案。无论是从公平的角度、
人道的角度还是从效率的角度,我相信还是现有的方案更好。
  龙希成:是否也要尊重副教授的既得利益:把现有的副教授、教授都转成终身教职,
以后Tenure就定在副教授这一级上?
  张维迎:我在《说明》中讲过,为什么副教授不能都变成终身教职?因为北大的编制
已经快满了,这是一个现实的约束。我们现有800多个副教授,如果教授、副教授都定成终
身的,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副教授、教授已经把位置都占完了,你要招新人,还可能吗?
如果北大像中山大学那样,名额大量缺编,那么这种提议是可以的。北大的某些学院像光
华管理学院也可以,因为光华大量缺编,改革初始只有40多人,编制是120个。但是整个北
大不行,因为没有回旋余地。
  龙希成:编制是国家定的还是北大自己定的?
  张维迎:国家按照学生数量给出一个编制的计算,学校按这个去做。
  就算国家没有编制限制,学校也要有编制啊,因为你的预算是有限的。这就像一个房
子,你的书架就那么大,过时的旧书已经占满了,你要买新书,怎么办?你只能把旧书挪
走。但另外一个人的屋子若是特别大,现有的书只占了一个书架,还有许多个书架空着,
那他自然可以先不理旧书。所以,这是一个不可一概而论、而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定的问题

  所以,改革要跟现实主义结合,在寻求长远的理想目标与现实的可行办法之间找到结
合点,不能走极端。
  我想说,改革总是需要妥协的。妥协是改革的一个原则,但改革的原则是不能妥协的
。妥协是改革的一个原则,这包括对既得利益的照顾,其实我们对副教授也有照顾,好比
50岁以上的人都不动,这也体现着人道。但最基本的原则——引入外部竞争,有限期有限
次地晋升,原则上不留本校毕业生,这些原则都坚定不移!

  3.大学改革与学术自主
  龙希成:方案似乎强调引进国外培养的博士,而不留本校的博士。这是否涉及学术自
主的问题?
  张维迎:何谓“学术自主”?
  龙希成:就是中国人自己办的大学,不能过多地依赖从国外留学归来、满腔“洋”味
的博士。
  张维迎:其实,如果真正开放以后,理论上,选人与你是哪儿毕业的无关,只要达到
标准都可以,你只要经过评鉴程序、被认为是优秀的就行。像光华管理学院,我们在国内
招人也在国外招人,国外回来的有特别优秀的,国内招的也有特别优秀的。
  龙希成:如果是本校培养的博士呢?
  张维迎:本校培养的当然有特别优秀的博士,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留?我早已讲得很
清楚:因为你留下一个优秀的人,但可能带进三个不优秀的人。
  赵晓:现状是:借着留优秀人才的机会留近亲的“搭车问题”无法解决。
  张维迎:是这样。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考虑了一些灵活性,像对一些学科的特殊人才
就有特殊的规定。但这只能是一个特例,而非通例。原则上我们不留本校毕业生;如果要
留,那就要提出足够的理由。如果原则上就规定可以留,那他不提出理由就可以留了,就
没有办法保证人才的质量了。
  本校毕业出去的,其中很优秀的,我们可以把他再吸引回来,并不会造成人才流失。
像光华这几年,从海外招来的几乎超过一半都是本科北大毕业的。为什么要将原则上不留
本校毕业生与人才流失相提并论呢!

  4.通例与特例:大学改革的技术性设计
  龙希成:通例与特例的分别很重要。像沈从文、钱穆和梁漱溟是典型的没有博士学位
的文史哲的人才。而方案则要求有博士学位。其中的通例与特例的关系是什么?
  张维迎:这个问题问得好。我想至少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
  第一,社会本身在进步,科学在发展,今天的基本趋势就是越来越要求基本的知识积
累,科学的进步已经越来越形成一些规范性的东西,学位要求实际上意味着后来者必须有
前人的知识积累。所以,你不能因为历史上某人才没有博士,现在也不能要求有博士。孔
子是大师,他没上过大学,那么我们评聘教员是否连大学文凭也不要求呢?
  不能简单地用历史套现实!华罗庚是大数学家,没上过大学;但今天,一个没上过大
学的人要成为华罗庚恐怕难有希望了。我们不能再让数学家从一麻袋一麻袋的业余数学爱
好者的来信中挑选哥德巴赫猜想的证明了。
  第二,特殊人才要靠特殊手段去发现。特殊手段一定要与通常手段不一样。但是,假
如说首先没有通常手段,那我们怎么去选人?每年申请到北大教书的可能成千上万,谁有
那么多的时间精力来评鉴这些人?所以学位要求只是一个初选,把范围限定到一定程度后
,选人的工作量就大大减少。至于特殊人才,他会有特殊的办法冒出来,但特殊人才要拿
得出特殊的东西来。你说我没有博士学位也会有大成就,那你拿出你的大成就来;如果拿
不出,只是嘴上自认为有这种可能,那不行!
  赵晓:制度通常适应于一般情况;特殊情况需要特殊制度。
  张维迎:可以这样来思考通例与特例的问题。在统计学上,有“第一类错误”与“第
二类错误”之分:第一类错误就是我们可能接受一个错误的东西,第二类错误是我们可能
拒绝一个正确的东西。这两者都意味着犯错误。那我们就对这两者进行权衡。
  现在的方案,包括对学位的要求,可能会拒绝一些优秀人才,但是犯这个错误的可能
性,远比没有这个要求之后、接受庸才的可能性要小得多。所以,现在的方案是合理的。
对特殊人才,我们只能用特殊手段去选拔,但这些特殊手段也只能作为通常手段的补充而
非主流。
  法律上,一种主张叫“无罪推定”。按此规则,有时候一些罪犯你没有办法证明他的
罪,结果就成了漏网之鱼。但这个制度比“有罪推定”好。因为“有罪推定”先假定你有
罪,除非你证明无罪才会被释放。但你证明起来很困难,这样很多的人会受冤枉。相对而
言,还是“无罪推定”的制度为优。这样的智慧也应该是我们考虑通例与特例时的智慧。

  从来没有一项制度是完美无缺的,人类的智慧就在于懂得选择相对更优的制度。相比
于把特例当通例的做法,现在的方案更优。
  制度都只能针对通常情况,因此必然有其缺陷;但我们可以通过针对特例制定专门条
文的办法减少缺陷。像对特殊人才,方案规定特别优秀的人可以不受学历、年限的限制破
格录用、提拔。这意味着对于无博士学位的人,方案并未一概排除。方案把这个写成例外
,是为了在执行起来严格要求,免得把太多不合格的庸才当人才。
  你说你就是只有小学毕业的钱穆,那好!我相信钱穆按现在的方案,一定能当北大教
授。但是,有太多的人自以为是钱穆了。遗憾得很,钱穆在一个小学校教书,都能做出那
么大的成就,我们许多人在大学那么多年都做不出像样的成就来,那你有什么资格跟钱先
生攀比?

--
http://lz.gs.edu.cn/~hnlz/backup/183.gif
http://nyxgb.hit.edu.cn/luntan/uploadface/v2.gif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的伴侣,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如此而已。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 [FROM: 220.174.66.167]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9.811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