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yingoverseas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anmu (mu), 信区: Flyingoverseas
标  题: 留学美国的日子 19,20 (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Oct 13 02:00:52 2002) , 转信

留学美国的日子

               -庞剑-

                (十九)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大家又聊起了派克,说他这半年来比以前好
多了,脾气不再那么暴躁,给的资助也多了。人们又谈起了派克的身体,他不能跑
步,只好改成游泳。也许是派克身体的变化,也许是他已经达到事业的顶峰,他开
始变了,变得对自己和对学生都不再那么苛刻。但是跟一个正常人相比,派克依然
是个工作狂,依然高标准地要求着别人和自己。

  张永平说:“老派,他不可能改变自己,他就是这种操劳命。他会松弛一下,
但要他完全停下来,是不可能的事。我们等着看吧,只有到死他才会停止工作,因
为他一停下来就不知道做什么,这也许就是他的命吧。”

  大家正聊着,电话铃响了。刘大任拿起电话,他听出来是安娜的声音,她的声
音带着颤抖。刘大任问:“是安娜吗?你好吗?”安娜哭起来了,刘大任用手捂着
电话话筒,对大家说问:“是安娜,她在哭了。”

  房间的空气一下子好像凝固起来,大家的脸变得严肃。刘大任问安娜出了什么
事,安娜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刘,比尔死了。”刘大任象是触了电似的
,说:“安娜,你说什么?”安娜无力地哭泣着:“比尔他死了。”刘大任吃惊地
问:“怎么回事?昨天我见到他还是好好的。”安娜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刘大任问派克现在在什么地方,安娜说在医院。刘大任安慰着她,说大家马上赶
到她家去。

  大家围住了刘大任,问出什么事了,刘大任面无表情地说:“派克死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呢?”“昨天在游泳池里我还看见他在游泳。”大家都吃惊
地相互瞪着眼睛。张永平紧张地说:“是不是我刚才说了派克的死?”

  刘大任说:“大家不要乱说了。这样,我、老张和海涛先到派克家去看看安娜
,问是怎么回事?也去安慰她。”大家都想到派克家去,刘大任举起手挡住大家:
“你们先不要去,安娜现在肯定很乱很痛苦。估计她的朋友和系上的人也会去,我
们去多了,对她不太好。等她的情绪稳定了,我们再去看她。你们看这样行吧?”


  刘大任、张永平和曾海涛冲出房间,跨进了汽车,一溜烟就消逝在人们的视线
外。大家还站在门口,遥望着远方。

  深秋的阳光照透过浓密的树林照在派克的屋前,在路边和院子里留下斑薄的影
子。金黄的落叶零散地躺在碧绿的草坪上和黝黑的马路上。派克家门口停了几部车


  安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哭着,不时地从茶机上拿几张卫生纸,擦着眼睛。布莱
特、怀特和安娜的一些朋友都在,安慰着她。

  刘大任、张永平和曾海涛走进屋子,慢慢地来到安娜跟前。安娜拉着刘大任的
手说:“刘,派克不在了。”刘大任在安娜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说:“安娜,
一切这么突然,昨天我们还在一起讨论问题。”安娜还在哭着:“真的不敢相信。
”刘大任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注意身体。派克博士已经到上帝那里去了,
我们祝福他吧。”安娜一边哭一边点着头。

  派克去世的消息一下子在学校传开。人们对派克的死十分惊讶。这么一个身体
强健的中年人怎么会突然死去呢?是因为他对人对己太苛刻了,上帝在诅咒他?是
因为他工作太顽命了,过多的消耗而烧干了自己?人的生命就象一根蜡烛,蜡烛的
长度对每个人都一样,烧得太快生命就短暂?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些还活着的人们
是不是只好让生命的蜡烛慢慢地烧呢?这样人们就可以延年益寿了?

  严辉一听到派克去世的噩耗就从底特律飞到了达拉斯机场。他开车到了温莎,
直接来到实验室。刘大任一个人坐在机房里发呆,他觉得这四年留学美国的日子就
象是一个童话,痛苦与欢乐,失败和成功,生命与死亡,是那么的真切。派克的突
然离去,让他觉得人生是那么的脆弱和如此的空荡,生命的意义到底在那里呢?

  严辉在门上敲了两下,刘大任如梦初醒,全身颤抖了一下,回头望去,脸上露
出惊奇:“是老严,来得这么快!”严辉说一听到这件事,就跑到机场去了,他迫
不及待地想多看派克一眼。

  刘大任问:“田莺呢?”严辉说:“我已经通知她了。”“你们还好吧?”严
辉沉默片刻,然后淡然一笑:“还好。”

  夜幕笼罩着大地,在朦胧的月光下,严辉和刘大任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慢慢地
开着车,两柱灯光把前方的路照亮得如同白天。他们想着派克,在前方似乎隐约地
可见了他的影子。派克,一个曾经那么充满活力,那么健壮,那么脾气暴躁的人,
怎么会在顷刻间悄然地离开了人世?人世间的沧桑,生命的得到和失去来得那么快
,那么容易。他们将车停在派克家门口,熄了车灯,周围的世界又陷入了黑暗,一
切又恢复到自然之中,仿佛是生命的升腾和坠落。

  他们走进客厅,安娜迎上去紧紧地拥抱着严辉,然后放开。她强装着笑容,双
手紧紧地握着严辉的手,颤巍巍地说:“很高兴你回来!比尔也会高兴地看到你回
来!”

  安娜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讲述了这几天的事。安娜说:“今天是我最后
一次在人面前哭了。后天是派克的葬礼。从明天起,我就要接待各方面的客人,我
就不是我自己了,我将是个公众的人物。”她停了停,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我得
用微笑来接待来看望派克的人们。”

  严辉问:“安娜,我们控制实验室的学生准备给派克博士献上一个花环,你看
要怎么样的?”安娜说:“要玫瑰花编成的,鲜红的和洁白的玫瑰。这是我也是比
尔最喜欢的花和颜色。”

  葬礼的那一天,田莺赶到了教堂。她从汽车里走出来,穿着黑色的西服和裙子
,白色的衬衣,胸前别着一朵洁白的玫瑰。她秀美的长发挽成一个结盘在脑后,鼻
粱上架着一付精美的眼镜。她快步向教堂走去,风吹起她额前的刘海和衣服。她好
像一个纯洁的天使向派克走去。

  教堂屋顶的十字架耸立在天空,路两边是绿色的小树,上面开满了洁白的花朵
,这绿色和白色交相辉映,显得特别的素静。金黄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
落叶在地面上随着风在轻柔地飘舞。人们纷纷从停车场向教堂走去,男人们穿着黑
色的西装,扎着领结,女人们穿着深色的套裙,手上戴着洁白的质地细腻的手套。


  安娜站在门口,接待着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田莺走到安娜面前,安娜激动地
说:“真高兴,你终于赶来了!”说着就搂住田莺。田莺哭泣着:“真没有想到派
克博士会离开我们,他是那样的强健。”安娜扶着田莺的肩膀,面带微笑:“好了
,不要哭了,我们用笑声和欢乐来给他送行。到上帝那里去了,是件愉快的事情,
对吗?”田莺擦着泪水,点着头。

  派克的灵柩安放在讲台的正前方。他静静地躺着,表情安详,淡淡的红润的脸
上没有皱纹,身着生前最漂亮的、只是在重要场合才穿的那件黑色西装,白衬衣最
上面的扣子没有扣,胸前配带着两枚越战时所获得的勋章,脖子上挂着南方印地安
人的挂带,双手放在身子两侧,一条辫子和一块手帕放在大腿上。这辫子是内尔从
他头上剪下来的,手帕是派克的小女儿米秀儿精心制作的。灵柩的另一半盖着,上
面铺着一面星条旗。

  控制实验室学生们赠送了一对大花环,放在派克灵柩的两侧。花环是由娇嫩翠
绿的树枝编成的,鲜红的和洁白的玫瑰镶嵌在花环上。红色的丝绸环带斜跨在花环
上,上面写着:“献给亲爱的导师派克博士。”一个小巧精致的卡片放置在花环的
绿叶中,上面写着:“你的学生,来自德克萨斯、密西根、俄亥俄、加里福尼亚、
马里兰、……”

  教堂的大厅里回荡着安详平和的管风琴的乐声。人们在聊着天,没有一个人哭
泣。不时地有人走到安娜的面前跟她握手拥抱。

  小汤姆站在派克的灵柩前,严辉走过去,蹲下来,拉着汤姆的手:“Hi,汤
姆,还认识我吗?”汤姆点了点头。汤姆长得十分壮实,严辉想抱他,却感到很沉
,就放下了。严辉问:“比尔,他走了,你知道吗?”汤姆点了点头,他指着躺着
的派克说:“比尔睡着了。”严辉说:“你知道吗,比尔不会再醒来。”汤姆说:
“他睡着了。他到上帝那儿去了,我们也会去的。”

  悼念仪式开始。怀特走上讲台,将右手放在圣经上,闭着眼睛,说:“今天我
们来到上帝面前,为我们的孩子比尔·派克祷告。我们聚在一起来纪念一个伟大的
生命,派克。他将他的一生奉献给了我们这个伟大社会、伟大的国家。现在他安静
地走了,上帝呀,我们知道他已经到了你的天国去了,他将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
为他祝福。上帝呀,我们将今天的悼念仪式交托在你手上,愿你保佑我们。我们的
祷告是奉你的圣名,阿门。”

  接着怀特介绍派克的生平:“比尔·派克一九四六年生于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
。他的父亲是维恩。派克,母亲是莫利卡。派克。他的夫人是安娜。派克,儿子是
内儿。派克,女儿是杰丽佛.派克和米秀儿。派克。一九六四年,比尔·派克进入
马里兰大学攻读机械工程,一九六七年参加越南战争,任陆军上士,获得两枚三等
自由勋章。一九七零年获得学士学位。以后担任福特汽车公司工程师和派克技术咨
询公司总裁。一九八四年和一九八八年分别获得麻省理工学院机械工程硕士和博士
。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零年任密西根大学助理教授。一九九零年直到去世在德克撒
斯大学温莎分校机械工程系任助理教授、付教授和教授,担任结构控制中心主任。
他是密西根州和德克撒斯州的注册职业工程师。”

  安娜走上讲台。她理了理齐肩的短发,将右边的一缕头发拉到耳朵后面。她抽
咽了一下,用手擦了擦鼻子,然后抬起头,微笑地向人们点了点头。她讲道:“谢
谢大家来参加比尔的葬礼,来为比尔送行。上帝在这个时候接他去天国,这是上帝
对他最好的安排。我们感谢上帝,我们为比尔祝福。”安娜沉默片刻,接着说:“
在人世间,我失去了我最亲爱的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伴侣,我会永远怀念他。有
一天,我也会到上帝的天国去,那时,我和比尔还会相见。我们为亲爱的比儿祷告
吧,祝福他!”

  派克的弟弟麦克·派克接着走上讲台,说:“我和比尔是兄弟,我比他小一岁
。他在我们家中永远是大哥。他为我们这个家,为我们兄弟姐妹奉献了许多。在越
战开始的时候,每家要出一人当兵,当时我考虑到比尔正在念大学,就偷偷摸摸报
名到越南去了。当比尔知道的时候,他坚持报名当兵把我顶替回来。后来我知道一
年以后我所在的那个排所有的人都战亡了,是比尔给了我一条生命。”

  刘大任走上讲台代表派克的学生发言。刘大任说:“我在这里代表控制实验室
全体学生对派克博士的去世表示深深的哀悼!派克博士不仅仅是一位教授,更是一
位坚强的战士。他为了实现人生的理想而竭尽了一生,他苛求于自己,使自己的事
业达到了颠峰。当然也苛求于他的学生,使他们经历了痛苦,但最后却是收获。作
为我个人来说,我深深地向他致意。是他在做试验时,挽救了我的生命。是他在我
犯错误时给了我纠正错误的机会。同样是他,让我们许多人有机会来到这个伟大的
国家来求学。我们在一起有机会来交流东西方文化,让太平洋两岸的人们相互了解
。派克博士作为一个坚强的战士将永远地活在我们心中。”

  派克的妹妹杰西卡戴着紫色的草帽,草帽的边缘插着一朵洁白的玫瑰花。她身
着黑色的长裙,手里捧着一本圣经和一个小本子,走上讲台。她看了看台下的人,
低下头,打开本子,轻声地念起她写给哥哥的诗篇:

    哦,伟大的战士
    我们勇敢、勇敢的骑士
    看啦,天堂里闪耀着灿烂的星星
    就象管弦乐的旋律迷惑住了夜空
    天使在群星的顶峰跳着舞
    我听见了那动人的旋律
    天堂里所有的歌唱都是在为你欢呼:
    我们迷念着一位伟大的骑士

    你是勇敢的骑士,是人们眼中耀眼的星星
    天使不惧怕,勇士的业绩将永存我心中
    就好像你萦绕着月亮,在群星的上空
    与天使在一起随风飘荡
    你是勇敢的、勇敢的战士,伟大的骑手
    是天堂里闪耀的星星
    天使在欢呼着、在歌唱着
    永远是可爱的比尔,可爱的比尔。

  教堂里十分宁静,人们好像屏着了呼吸。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走到钢琴前,弹
起了悦耳的曲子。怀特轻轻地将灵柩的盖子盖上,然后把星条旗从灵柩的一半拉过
来盖着整个灵柩。他走上讲台,说:“亲爱的孩子,比尔,我们将送你到墓地,你
会永远长眠着,天上的父将永远和你在一起。你的学生将抬起你,为你送行。为你
抬灵柩的是:吉米。本杰明博士、严辉博士、田莺博士、刘大任博士、… …”

  派克培养的博士们抬起了他的灵柩,在和谐的音乐声中,慢慢地走着。他们走
出教堂外,将灵柩放在黑色的灵车上。灵车开着灯,慢慢地行驶着。人们开着几十
辆小车跟灵车的后面,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菊黄色的小旗子,都开着灯。在灿烂的
阳光下,这一窜灯光显得十分暗淡,只是一个个亮点。人们在为这位在人世间走过
五十二年的生命送上最后一程。车队缓慢地走着,人们盼望着给派克多一点时间,
在他熟悉的大道和小路上多走一会。

  车队来到墓地。人们用绳子将灵柩慢慢地放入墓穴。黑色的人群围绕着墓穴站
着,怀特左手拿着圣经,右手放在胸前,说:“亲爱的天父,我们来到你的前面,
为比尔·派克送行。我们感谢你为我们预备好生命的道路,我们感谢你将比尔带到
你的国度。我们知道那是美好的地方,有一天我们生活在尘世间的每一个人都会进
到你的天国。到那一天,我们又将与比尔相会。我们为我们亲爱的孩子比尔祷告,
祝福他得到了永生。我们的祷告是奉主耶稣的圣名,阿门!”怀特摘下胸前的小白
花,轻轻地放开,花朵落在灵柩上面。人们纷纷摘下胸前的小花撒在灵柩上面,然
后拿起铲子往墓穴里产着土。安娜望了墓穴一眼,眼眶湿润了。她马上用手巾擦了
擦眼睛,把手放在胸前,默默地祷告了一会,就静悄悄地走开了。

  严辉和刘大任来到曾海涛的宿舍。严辉环视四周,这套公寓对他既熟悉又陌生
,他曾经在这样的公寓里生活了五年。记得刚到温莎的时候,一踏进公寓,一股特
别温馨就扑面而来:宽敞的客厅,舒适的卧室,还有浴缸和热水供应。但离开学校
才一年,故地重游,却感到室内昏暗低沉,简陋破旧。房子还是一样的房子,摆设
还是一样的摆设。只是自己工作了,有了钱,住上了更加宽敞漂亮的屋子,再看以
前的东西时就有了比较,形成了反差。他意思到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太
大了。

  曾海涛问田莺怎么没有一起来,严辉耸耸肩膀。曾海涛疑惑地问:“她答应中
午来我这里吃饺子,你们不住在一起?”严辉摇头:“我们已经分手了。”曾海涛
说:“你们不是苦苦追求这段情感吗?分手了,怎么回事?”严辉轻轻地叹口气:
“一句话说不清楚,我和她可以做同事、搭挡、朋友甚至情人,但我们生活在一起
做夫妻就很难了。”他摇头,“最终还是没有这份情缘。”

  曾海涛不便多问,就说:“你们坐一会,我准备好了饺子,中午就在这里凑合
一顿。”严辉答道:“怎么叫凑合,品尝我们海涛大厨的手艺,那是享受。”曾海
涛笑道:“唉,你这样讲,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呀。”严辉说道:“蓬荜生辉
?现在看这房子,是够‘蓬荜’的,怎么觉得很简陋。”刘大任笑道:“老严,你
不是在这里住了四五年吗?忘本了。”严辉说:“我丝毫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离
开才一年,现在回到温莎,我老觉得这里怪怪的。”曾海涛笑道:“你小子,现在
是有钱的主了,六七万美元拿着,肯定看不上这间茅草屋了。”

  严辉挥了一下手说:“记得刚到温莎的时候,一进现在这个湖边公寓,就觉得
这里特别好,比我在国内住的房子不知要好多少。你瞧房子宽敞,有浴缸,还有热
水。可是现在再看就有点不习惯,显得特别简陋。”曾海涛在屋子里转了一会,感
慨地说:“过几年等我回来,可能跟你们的感受一样。看看你们现在开的是全新的
丰田,你们愿意坐我那辆破旧的雪伏来?”严辉说:“这几年变化是太大了。在老
派这里受了几年剥削,可是一工作,什么就都有了。”严辉板着手指头,“学位有
了,工作有了,新车有了,房子也会有的。我们呢,只是比你先走一步,你也快毕
业了。我们从一个贫穷的学生,跨入中产阶级是那么快,从‘洋插队’到享受生活
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严辉颇有感慨地说:“周围的世界总在变,人也在变。有时候我都搞不清是人
变得太快了,还是社会跟不上我们的步伐。昨天到食品超市去,一看商店怎么变得
这么小了。”严辉停顿片刻,“其实它还是它。”曾海涛说:“老严,肯定是你在
大城市去的大商店太多了,那里的超市肯定很大,一下子回到这小地方就不适应。
”严辉点点头:“也许是这样。刚到温莎时,挺满足。从老派那里拿点钱,然后到
那家印度店和‘新上海’去洗碗挣点零花钱。现在要我再回来一个月拿七八百,我
都很难想象怎么样生活下去。”曾海涛说:“那也未见得,人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生活走到那一步就说那步的话。”

  田莺站在门口,在门上敲了两下。曾海涛放眼望去,高兴地叫道:“是我们的
田大博士驾到。”田莺穿着一件带着图案的白色T恤衫,红黑格子相间的短裤和白
色旅游鞋。她的长发用根橡皮筋扎起,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润。

  曾海涛要她快进来,然后夸奖道:“早上还是个纯洁的天使,现在却是活力四
射,楚楚动人。”田莺脸涨红了:“瞧你说的。”她瞟了严辉一眼,严辉不好意思
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曾海涛说:“田莺,我可没有恭维你,像你这样,真是人见人
爱。”田莺笑了起来:“不一定吧,有的人就不喜欢。”她又看了严辉一眼,严辉
赶忙说:“海涛,我帮你端饺子吧。”

  他们吃着饺子。严辉说:“这个世界什么都在变,就海涛这饺子味没变,好吃
。”田莺望着严辉,严辉的眼睛与田莺的眼睛相遇了,然后他低下头去,田莺说:
“味道更好了。”

  他们开着车前往派克家。他们曾经在这条通往派克家的小路上走过许多遍。道
路两边的树林被秋天染上成的金色,金黄的落叶静静地躺在地上,在太阳的照耀下
折射出迷人的光彩,偶尔有几片叶子被一阵轻风吹起,在空中缓缓地飞舞。


               (二十)

  汽车在微微起伏的山丘上行驶着,没有人讲话。他们是到派克家去参加par
ty(聚会),象往日一样,要烤Bar-B-Q(烧烤),还要打排球。早上刚
刚安葬了导师,下午就到他家去参加热闹的party(聚会),他们无法将这种
刚刚经历的人生悲痛与接下来的狂欢般的聚会连在一起,而这种悲欢的起伏发生在
一天之内。这是生活吗?这是对死者的尊重和祭典吗?这是基督信仰者的人生吗?
他们这些来自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东方人,尽管在美国生活了几年,但仍旧难以理解
这是对一个逝者的怀念。

  严辉眺望着窗外的德克萨斯大平原和零星散落的房屋。汽车从一片墓地前面经
过,矮小精致的墓碑静静地躺着,周围是碧绿的草坪和金黄的落叶,一些五彩的鲜
花放置在墓碑的前面。这景色就好像一幅油画,那么宁静,那么安祥。严辉突然想
起了小时候去乡下时所看到的墓地,圆锥形的坟堆上有一个象帽子一样的盖子,上
面长满了杂乱的野草。乌鸦在墓地上空盘旋,发出低沉凄惨的叫声。他想起了小时
候,住在一家医院的太平间附近。出殡的时候,送葬人群的哭声会不时地将他从梦
中惊醒。在追悼会上,亲人们恸哭不止。夜深人静,在僻静的小巷里烧着钱纸。他
想起了从电视剧上看到送葬的人群,穿着白色或黑色素静的衣裳,抬着棺材或骨灰
,一路上撒着钱纸,在悲切的唢呐声和哭泣声中走向墓地。

  严辉经历了冯强生的死和派克的死。在这里人们对死者的怀念是一种完全不同
的方式,不是悲悲切切,痛不欲生,而是平和安祥,甚至带着一种淡淡的快意。严
辉感叹着,对于死亡和对死者的怀念,东方和西方竟然是如此天壤地别。他的思绪
徘徊在这样的情景之中:一边是绿色的树枝和鲜艳的玫瑰编织的小小的花环,另一
边是用各种素净色彩的彩纸制成的花圈;一边是公园般的墓地,碧绿的草坪和墓碑
前的鲜花,另一边的墓地是锥型的坟堆,杂草丛生,人们进贡的佳肴和茑茑飘荡的
香烟;一边是整洁安祥的教堂,悦耳的管风琴和钢琴的乐声四处飘荡,另一边是充
满悲切哭声的灵堂,凄凉的唢呐和箫的长鸣。

  严辉想到了自己的死。他不喜欢东方人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和凄惨的哀悼。有一
天他死了,他期待着象冯强生和派克那样,死亡只是躯体的消亡,原来人来源于土
,死了只是躯体又回归大地。但人的灵魂是永恒的,将永远生活在上帝安排的某一
个角落。死者只是比生者先走一步,生者并不为死者过份悲痛。一个人走了,他去
的只是一神圣而美好的地方。生者也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到那一天就可以和死者
重聚。

  汽车在派克家门口停住。他们走进客厅,客厅里已经有了许多人。派克的女儿
米秀儿招呼他们进来,她到厨房里叫道:“妈妈,有人来了。”

  安娜走到客厅,面带微笑,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说:“欢迎你们。”她
紧紧地拥抱着田莺,把头埋在田莺的肩上。安娜拉着田莺手,凝视着她:“你们来
了,我很高兴。比尔也会挺高兴的,他还会在排球场上的。”田莺说:“是的,派
克博士会永远跟我们打排球的。”

  安娜松开了田莺的双手,田莺将准备好的一张卡片递给了安娜。安娜从信封里
拿出卡片,卡片中间还夹着一张支票。安娜说:“谢谢你,田。真漂亮!”

  安娜将田莺的卡片放到一旁,然后与严辉、刘大任和曾海涛拥抱寒喧后,说:
“你们去打排球吧,很多人都在打呢。对了,啤酒在外面的冰柜里。”

  客厅的墙上挂着许多派克的照片。一位老态龙钟的先生支撑着拐杖在端详着照
片。刘大任和严辉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刘大任说:“派克先生,你好。”老人是派
克博士的父亲。他转过身来,手抖索地摘下老花眼睛,说:“你好。”刘大任说:
“我是派克博士的学生,我知道你是他父亲。派克博士是位很出色的人。”老人点
了点头。严辉说:“我也是派克的学生,从底特律赶来的。”严辉掏出一张名片递
给老人。老人又戴上了老花眼镜,声音颤微微地说:“你是博士。”严辉点点头:
“嗯。”老人“哦、哦”了几声。严辉加强语调说:“派克是我的导师。我是从派
克那里拿的博士。”老人似乎听懂了,说:“你是从比尔那里拿的博士。你们了不
起!”严辉说:“你有这么个好儿子,他很了不起。”老人点着头,手在胸前划了
一个十字。

  严辉来到院子里。有的人在打排球,有的在一棵硕大的橡树下面聊天。他一眼
就看见了机械系主任布莱特教授。严辉向大树走过去,找了一把椅子坐下,跟布莱
特打了个招呼。布莱特叼着一支雪茄,问严辉:“要不要来一根。”严辉装出潇洒
的样子说:“好,来一支。”布莱特又问:“你抽过雪茄没有?”严辉自信地说自
己是老手了。布莱特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递给严辉,一边说:“比尔刚来学
校时,也是在这里搞Party(聚会),我给雪茄他抽。他挺喜欢,不知道为什
么后来就不抽了。”严辉从布莱特手里接过打火机,犹豫片刻,就问:“布莱特博
士,应该点那一头。”周围的人望着他“哈、哈”大笑,布莱特说:“我一看,你
就是没有抽过。你今天就算是替比尔抽吧。”

  严辉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然后仰着头,向空中吐出一串烟雾。他环视四周,
有的人聚在一块喝着啤酒谈笑风生,有的人在排球场尽情地打着排球,有的人在烤
炉前烧烤着肉和鸡,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追逐嬉戏。

  排球场上很热闹,双方你来我往。曾海涛、张永平、刘大任、严辉和田莺加入
进去。吉米与严辉面对面地站着,中间隔着球网。吉米笑道:“严,你小心接我的
球。”严辉说:“放心,准把你的球顶回去。”吉米说:“等着瞧。”

  对方发球。田莺垫起了球,后退了几步,倒在地上。刘大任将球打到对方的场
地。特丽莎接过球后,传给了吉米。吉米猛地接球,球被抛到很高的空中。大家望
着空中飞舞的球,阳光刺着眼睛。球落在场外的树上,又被树枝弹回到对方的场地
内。严辉没有接住,球落在地上。刘大任拿起球说:“换发球。”吉米叫道:“我
们得分,球掉在你们场地内。”严辉说:“球出界了,你把球打到场外的树上。”
吉米指着严辉的脚说:“就掉在你的脚下。”严辉据理力争:“是树上弹进来的。
”吉米说:“不管怎么样,球最后掉在你们场内。这个球叫非线性和可以控制的。
”吉米一边的人大声叫道:“非线性!非线性!”严辉仿佛突然从梦里惊醒,非线
性,可控制的。对,这是派克博士打球耍赖时发明的“非线性排球”。他看着吉米
,那仿佛是派克。派克穿着那件退色的军衬衣,短裤和破球鞋。严辉离开温莎和派
克才一年,一切却恍如隔世。而眼前的排球场上的呼喊声却让他分明看到派克还活
着,派克的生命永恒地在人们心中活着。

  球从吉米手里发过来。张永平接过球,对严辉说:“老严,准备扣球。”严辉
从梦里醒过来。他跳起来,向空中的球击去。

  人们以这样的方式来纪念曾经朝夕相处的派克。没有哭泣和泪水,没有悲伤的
场景。有的只是人们的欢声笑语,尽情地玩耍。一切跟派克生前一样,好像他没有
死,好像他只是外出办点事去了而马上要回来。人们在等着他一起来喝啤酒,一起
来打他发明的非线性排球。是的,他没有死,没有人认为他死了,只是他的躯体在
那块墓地里长眠着,他的灵魂还活在人们中间。周围的人只是躯体还在运动,而灵
魂依旧在与派克神交。有一天,在这里相聚的人们,他们的肉体也会躺在某个墓地
里,然后又都形成碳水化合物溶入大地,但他们的灵魂却会在天国里永远在一起。


  月亮被灰朦朦的云层遮盖住了,漆黑的夜色吞没了大地,车灯将道路照得十分
通明。他们谈论著派克,回想起这些年他的奋斗。在他事业达到顶峰的时候,撒手
离开人间。他的人生是遗憾的,也是震摄人心的。他将他顽强奋斗的精神留给了周
围的人们和这个世界,人们永远记住了他。车内一片沉默,发动机传进来的轰鸣声
十分真切。刘大任打破了寂静:“对了,差点搞忘记告诉你们,怀特告诉我,季世
雄后天接受洗礼。”田莺吃惊地说:“他?他会受洗?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严辉淡然地说:“人会变的,他也会的。”

  田莺乘坐第二天早上的飞机走了。温莎留给她太多的记忆,在她这一生中,她
将最真挚最狂热的追求留在了这里。俯暇着淡淡云朵下面时隐时现的温莎,她轻轻
地挥了挥手。这一走,可能是她对温莎的永别,似乎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有重回
温莎的冲动。她闭上眼睛在想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学位?荣誉?高薪?爱情?

  严辉来到李娟的宿舍。圆圆扑到他怀里,高兴地叫着“爸爸”。严辉抱起女儿
,亲着她的脸颊。李娟亭亭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父女的亲热,心中涌动着一股温
暖。严辉温情地望着李娟,这一年来,他想了许多,人性的真实和虚伪,真诚的情
感和欲望的冲动,自尊的伤害和虚荣,这些伴随着他。他与田莺之间只能保持一定
的距离,彼此才会吸引,而婚姻不可能让这段距离太远,这仿佛是命运不能让他们
走到一起。严辉一直爱着李娟,尽管那段伤痛曾经让他刻骨铭心,但时间却在漫漫
地将它冲淡。人的生命还是应该去追求自己真正的爱,去宽容别人的过失,这样,
人生才会幸福。

  严辉放下圆圆,走到李娟跟前,伸出双手。李娟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那双真诚眼
睛,慢慢地伸出双手。严辉轻柔地抚摸着李娟的手,这双柔软的小手就像她这个人
那样,让他感到格外的温存。严辉微笑着,轻声地说:“我们复婚吧。”李娟睁大
眼睛,她要把严辉看得更加真切些。李娟扑到他怀里,激动地哭了起来。她一直盼
望着的这么一天突然降临,她有点不知所措。这哭声中倾注了她所有的情感。她会
去用行动去弥补自己的过失,永远地去爱他。

  严辉轻轻地摸去了李娟脸上的泪水,说:“过两天,我就走了。以后我们再想
办法聚到一起。”李娟说:“下学期,我也要离开这里了。”严辉问:“去那里?
”李娟说:“去找你。”严辉笑了笑,李娟说:“我已经找到一份做研究的工作,
在密西根大学。”严辉高兴地说:“真的!”他们俩将圆圆抱起来,亲着她的脸颊
,他们新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

  刘大任、严辉、曾海涛和张永平跟着怀特来到监狱,今天他们要目睹季世雄接
受洗礼的时刻。季世雄微笑地望着大家,人们看到他安祥的表情,都惊讶不已。那
个傲慢不驯的季世雄不见的,那个对周围愤愤不平的季世雄不见了,眼前是一个谦
和的季世雄。上帝呀,全能的上帝呀,真的让一个人改变得这么彻底!

  在一间小屋里,摆放着一个浴缸,里面有半缸水。季世雄穿着白色的袍子,站
在浴缸旁边。怀特手里拿着圣经,说:“二千年前,耶稣为了人类的罪而被订在十
字架上,而他的复活则给人类带来希望。”他望着季世雄:“季世雄,我问你三个
问题。第一,你承认自己有罪吗?”季世雄说:“承认。”怀特问:“第二个问题
,你承认耶稣为了赦免人类的罪而被钉在十字架上吗?”季世雄说:“承认。”怀
特又问:“你承认耶稣死后第三天复活吗?”季世雄说:“承认。”怀特放下圣经
,说:“好了,季世雄,我以耶稣基督的名为了受洗。”他扶着季世雄把他放入浴
缸里,然后又把他扶起来。季世雄用手摸去了脸上的水珠,露出幸福的微笑。人们
纷纷跟他握手,祝福他找到了心灵的归宿。

  季世雄回想着自己这三十多年的生活。从前他是多么高傲,似乎一切都不在他
眼里,他俯视着周围的人。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傲慢,而经常出语伤人。周围的人不
喜欢他,甚至没有女孩愿意跟他。他孤傲地研究学问,追求成功,在那里面寻找自
我的寄托。虽然拿到了博士学位,但却身陷囹圄。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现在他庆
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上帝,心灵的重负都已经抛开,一个全新的他,一个生活在上帝
国度的他诞生了。他有了勇气去面对监狱的生活和未来的人生。

  严辉上去紧紧握着季世雄的手,说:“出来了,到底特律来吧,我们实验室有
很多人在那里。”季世雄笑道:“会的,会去的。还有几个月,我就自由了。”过
去的仇恨在握手和拥抱的瞬间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严辉站在李娟宿舍门口,控制实验室的人们都来为他送行。严辉抱着圆圆,跟
大家告别。曾海涛突然伤感地说:“人都走了,实验室又要变得空荡荡的。”他指
着张永平:“老张也要走了。”严辉问:“老张,你真的决定了?”张永平点了点
头:“是呀,过一个星期,我们一家就回上海去。我们可不像你们年轻,年轻就是
资本。可是对我们,还是回去好一些。”严辉说:“回上海也挺好的,你看这几年
,上海变化多大。从照片上看,真的不敢想象那是中国。可我们生活在美国,虽然
房子大一点,钱多点,但总觉得象是生活在农村,与世隔绝,尽管是世外桃园,但
却没有生活的情调。”张永平说:“生活呢,当然还是美国舒服。有时真羡慕你们
年轻,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你们那么幸运。”严辉说:“老张,你回上海,说不定,
过两三年,你会混得比我们在美国的好,也许可以干一番大事业!今天我们在美国
做个工程师,住这样的房子,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呢?我们可能还是这样。我们能
真正进入美国的主流社会吗?能被提拔去做主管、经理吗?当然有可能,但是在象
‘福特’这样的大公司里面可能性很小。看看我们的今天,就好像可以看到自己一
生的生活,就这样了,有时候想起来真没有劲。假如我们回国去,发展的空间会很
大,但我们又舍不得眼前舒适的生活和一点点所得。人啊,就这么矛盾。”张永平
说:“你们还年轻,过几年回去看看吧。”

  严辉放下圆圆,走到汽车旁边,向人们挥着手:“再见了,我们到底特律再见
吧。”然后对张永平说:“老张,明年也许我们在上海见面。”

  汽车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曾海涛叹息一声:“都走了。”苇芳萍捶着曾海
涛的背说:“你干吗这么伤感,还有我们呢。你看,陈宇松、王向东、余祖味、你
、我,还有杰卡、辛普森,多着呢。”刘大任说:“海涛,再过两个月,秦凤也要
来了,这样又有个小妹妹来陪你。”苇芳萍偷偷地笑了起来,曾海涛说:“老刘,
别拿我开心,我会去找张晓艳的。”刘大任觉得讲漏了嘴,赶紧说:“真对不起,
我瞎讲的。”

  达拉斯机场里,人们匆忙地走来走去。张永平、周小琴和张岚站在自动传送带
上,慢慢地往前移动。他们眺望着玻璃墙外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蓝天白云,目送着生
活了五年多的德克萨斯,这块令他们向往的这片美丽的大地。但今天他们就要登机
,离开这里。

  他们来到第七十二号登机口,等待着登机。张永平轻轻地抚摸着张岚的肩膀,
关切地问:“岚岚,我们就要走了,你会后悔吗?恨我们吗?”张岚将头靠在张永
平的肩上,说:“爸,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不后悔,更不会恨你们。跟你们在一
起,我就高兴,不管你们去那里。再说上海不是很好吗?”张永平说:“回去在中
国念大学,以后再来美国读研究生。那时你长大了,变成熟了,能独立更好地在这
里生活。”张岚点点头:“爸,我也是这么想的。”张永平抚摸着张岚的头,脸上
露出欣慰的微笑。周小琴望着张永平也笑了。

  排队的人群慢慢地向登机口移动着。张永平手里拿着机票,周小琴和张岚跟着
慢慢向前骡动。“岚岚。”张岚听见非常熟悉的声音,那是马克。张岚的心一下子
跳动起来,她回过头去,见马克手里拿着一树鲜红的玫瑰,站在她面前。马克笑道
:“Hi,你好吗?”说着将玫瑰递给了张岚。张岚的脸充满着幸福的微笑,嘴边
的两个浅浅的酒窝就象两朵盛开的玫瑰花,她说:“马克,你来,我太高兴了!”


  马克跟张永平和周小琴打了个招呼。张永平和周小琴很欣慰地看着马克和张岚
。张永平已经到了剪票门口,他把票递给空中小姐,然后向飞机通道走去。马克高
声说道:“岚岚,以后我到上海来看你。我爱你!”张岚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望
着马克的身影,举起玫瑰,挥舞着手臂。

  温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天空依旧是那样一片湛蓝,棉絮般的白云悬浮其中


  星期六的校园非常热闹。今天德克撒斯大学温莎分校将与莱布拉斯卡大学进行
美式足球比赛。平时安静的象一座世外桃园的这座小城,只有此时才会沸腾,才让
人感到这里也有生命的活力。

  苇芳萍帮刘大任收拾好行装,刘大任将行李放在那辆破旧的车上,他的全部家
当就是两口箱子和一些锅碗勺盆。刘大任打开车门,准备上路。苇芳萍叫住了他:
“大任,你就这样走了。”刘大任点了点头。苇芳萍朝他走过来,盯着他,带着几
分责怪又几分生气的口吻说:“刘大任,你真的就这样走了?”刘大任扶着她的肩
膀:“好好做课题,系里会为你们再找个导师的。写好了论文,争取早点毕业。”
苇芳萍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刘大任,期待着他的拥抱和亲吻,“大任,这就是你给
我说的告别话?就没有别的了?”刘大任不知所措地说:“等毕业了,到底特律来
找工作吧。”苇芳萍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把刘大任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冷漠
地说:“祝你一路顺利。”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走去。她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回
过头来,向刘大任招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刘大任扶着车门,举起了右手朝苇
芳萍挥动着。

  刘大任的车慢慢离去,苇芳萍目送着他。球迷们在街道的两侧烤着Bar-B
-Q(烧烤),喝着啤酒。球迷们红色的T恤象一片火红的海洋在燃烧着,燃烧着
这座世外桃源般的小城。刘大任缓缓地从这片火海中穿过,温莎的热情和跳动就这
样离他去了。

  离开了校园,刘大任来到派克的墓地。他在旁边的野地里采了几朵金黄的野菊
花,然后将这些鲜艳的花束放在镶嵌在地平面的墓碑上。他蹲顿下来,右脚跪在地
上,随意在地上拔了几根小草,放在鲜花旁边。他站起来,向派克的墓碑深深地鞠
了一躬,然后拍掉手上的灰尘,上车走了。

  刘大任又去了冯强生的墓地,献上了鲜花和对他的祝福。

  刘大任在40号高速公路上奔驰着,朝东北方向驶去。德克撒斯荒凉的大平原
一点点地抛在身后。派克在他脑海中浮现着,派克是谁?是个凶狠吝啬的魔鬼还是
毅志坚强的战士?他象一个幽灵与刘大任相伴四年多。人总有一天会到上帝的天国
里去,只是派克先行一步吧。温莎和控制实验室是他来美国生活的起点。刘大任在
想下一步会碰上谁呢?又是一个派克?不管怎样,他口袋里揣着博士学位,将去底
特律找工作。他的生活将会发生根本的改变,他告别了在洋插队的生活,这段留学
美国的日子是他永生难忘的。

  他想到了陈妍和苇芳萍,这两个闯入他生活的女人。他在想:自己爱她们吗?
她们是爱的伴侣还是自己生命中的驿站?在人生的旅途上漂泊了三十多年,生命的
归宿又在那里呢?自己向往的人生避风港呢?

  刘大任一边思索着,一边欣赏着四周空旷的荒野。那是一片荒凉也是一种孤独
,可是在他心中那却是一种美。这种美让他抛开繁杂的尘世,仿佛走进了天国,可
以与另个世界的人们神交。他想到了控制实验室的人们和那里发生的故事,想到了
季世雄受洗时的情景。当上帝走进一个人的心灵时,他会将傲慢变成了谦卑,将烦
躁变成了平和,将仇恨化为宽容。刘大任问自己难道上帝真的就彻底地改变了一个
人的人生?难道生命的出路真的就在上帝那里?为什么自己却无法改变?

  温莎只是他美国梦的第一站,刘大任还得继续往前走,还要继续努力在这块新
大陆上生存下去。他还要等待生命中的另一半,等待着爱,尽管爱并不是一个男人
的全部。他要去挣钱去实现梦想,这些才是爱的基石,即便爱也不是空中楼阁。

  他猛地一踩油门,汽车飞快地向前奔去。阳光刺着他的眼睛,他将墨眼镜片架
在眼镜上,然后听起磁带《我的一九九七》。他一边开着车,一边摇晃着身子,朝
着灿烂的阳光驶去。别了,留学美国的日子。


尾声

  当完成了这部小说时,我兴奋地告诉了严辉。严辉邀请了往日的朋友到他家聚
会,为我能记录这段留学美国的日子而庆贺一番。刘大任刚刚风尘仆仆地从上海回
到底特律,他被通用汽车公司派往上海,负责一个合资项目,干得非常出色,曾海
涛和张晓艳从芝加哥赶来了,季世雄、庄永清、苇芳萍等人都来了。遗憾的是在密
西根大学做助理教授的田莺去了上海不能来。她在中国的一所大学兼职,做长江学
者。最近,她努力促成了中美两个学校在汽车工程领域联合培养博士生的交流计划


  严辉家坐落在一个僻静的小区,环境幽雅。树枝在微风中轻柔地摇曳,几片落
叶零星地散落在路上,给四周增添几分浪漫的情调。他那华丽的房子象一座小型宫
殿,屋子背后是一个秀美的小湖,湖水在阳光下闪着鳞鳞波光。短短的几年时间,
他从一个贫穷的学生跨入中产阶层,过着舒适的生活,那留学的辛酸日子被抛得很
远很远了。李娟看上去依然是那般温柔和漂亮,她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盛情地款待
我们。

  人们举起酒杯,为有这么一段留学美国的记录而乾杯。这是我们这一代留学生
实实在在生活的写真。我们的欢乐与痛苦,追求与挣扎,情感失落与渴望都溶入在
这部作品中。曾海涛说他和张晓艳马上就要结婚了,我们高兴得举起酒杯。在碰杯
的那一霎那,红色透明的葡萄酒溅出来,在灯光中闪着晶莹的光泽,那是我们真诚
地为他们爱情的祝福。我为曾海涛找到了爱的港湾而祝福,他的情感只是我们留学
生活的一个缩影,这种对爱的追求和对事业的憧憬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我们留学美
国的日子。我们相约在他们婚礼的那一天,再举杯欢庆。

  当谈起派克和冯强生时,屋子里一片寂静。我们低下头,面朝南方,默默地为
他们祈祷。告别温莎的时候,我去看望了冯强生和派克的墓地。夕阳的余晖给墓地
抹上了一层金色,火红的、橙黄的落叶散在草丛中和小道上。他们静静地躺着,鲜
花、绿草和落叶陪伴着他们。想到这些,我的心在流淌着血,感叹着生命是如此的
脆弱,人生是那么的短暂。生命中的很多事情是无法把握的,所以我们要去珍惜每
一天的生活。我想着有一天自己也会这样静静地躺在一片安静的墓地里。我希望就
这样躺着,肉体回归大地,灵魂升腾到一个美好的地方,那是我期待的归宿。

  我们是充满追求的一代,是崇尚自我、看重自我价值的一代。在中国起飞的过
程中,我们没有投入到这股建设的洪流之中,心中或多或少地带着遗憾和歉意。有
时我在想难道我们这一代是自私的一代吗?是逃避的一代吗?我们就没有一点象钱
学森那一代留学生那种对祖国的责任,义无反顾地回到祖国的怀抱吗?当告别了艰
难的留学时代,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名车华屋时,我们又在思考人生的理想和抱
负在那里?美国不是归宿,中国变得遥远,我们成了游离在东西方文化之间的边缘
人。我们这批人曾经多么自负,多么雄心勃勃。但是在美国这个社会里,很难找到
施展人生抱负的场所,于是我们的眼光都焦聚在养育自己的大地。有的人回去了,
就象张永平那样;而更多的人留下来,却在尽各种可能间接地为中国服务,就象刘
大任、田莺那样。严辉、刘大任和季世雄是密西根中国工程师协会的理事,庄永清
担任着密西根中国科技交流协会的付会长,除了工作以外,他们正在在积极地推进
着中美之间的汽车科技和商务的交流,他们还组织了几次华裔汽车专家回国讲学,
把美国先进技术介绍给国内同行。我自己也在积极地为大底特律地区中国协会工作
,一方面为中美之间做些牵线搭桥的事情,另一方面也在美国社会里传播中华文化


  我们这一代人对祖国怀着深深的眷念。在中华民族腾飞的过程中,我们责无旁
贷,正在竭尽全力。我们在中美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用自己的知识和才华为祖国
服务。我们是一扇窗口,让世界了解中国,也让中国认识世界。

  写完了这部小说,离开房间,站在晾台上,眺望着夕阳,我感到如释重负的轻
松。我非常欣慰,因为我纪录了我们这批工科学生真实的留学美国的日子。在这里
,我要感谢我的太太对我写作的理解和支持。我要感谢周围的朋友,如许晋寿、韩
幼平、乐燕、宋刚、何倡勤等,他们认真地阅读这部小说的初稿并提出宝贵的建议


  谨将这本书献给曾经留学海外的赤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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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http://bbs.hit.edu.cn [FROM: 212.82.229.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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