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yingoverseas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predoctor (我要当博士), 信区: Flyingoverseas
标  题: 留德十年(1)----季羡林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Aug 19 09:57:27 2002) , 转信

标 题: 留德十年(1)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Sat Aug 17 00:33:20 2002) WWW-POST 
 
留德十年  
 
         楔 子 
     
 
    七十多年的生命像一场春梦似地逝去了。这样的梦并不总是像“春宵一刻值千金”那
 
样轻灵美妙。有时候也难免有惊涛骇浪,龙蛇竞舞的场面。不管怎样,我的生命像梦一般
 
地逝去了。 
 
    对于这些梦有没有留恋之感呢﹖应该说是有的。人到了老年,往往喜爱回忆往事。古
 
今中外,概莫能外。我当然也不能成为例外。英国人常说什么“往日的可爱的时光”,实
 
有会于我心。往日的时光,回忆起来,确实感到美妙可爱。“当时只道是寻常”,然而一
 
经回忆,却往往觉得美妙无比,回味无穷。我现在就经常陷入往事的回忆中。 
 
    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把这些轻梦或者恶梦从回忆中移到纸上来。我从来没有感
 
到,有这样的需要。我只是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伏在枕上,让逝去的生命一幕一幕地断
 
断续续地在我眼前重演一遍,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旁观者,顾而乐之。逝去的生命不能复归
 
,也用不着复归。但是,回忆这样的生命,意识到自己是这样活过来的,阳关大道、独木
 
小桥,都走过来了,风风雨雨都经过了,一直到今天,自己还能活在世上,还能回忆往事
 
,这难道还不能算是莫大的幸福吗﹖ 
 
    只是到了最近一两年,比我年轻的一些朋友,多次向我建议写一点自传之类的东西。
 
他们认为,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已经活到了将近耄耋之年,古稀之年早已甩在背后了,
 
而且经历了几个时代;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我这样的经历,过去知
 
识分子经历者恐怕不是太多。我对世事沧桑的阅历,人情世态的体会,恐怕有很多值得别
 
人借鉴的地方。今天年轻的知识分子,甚至许多中年知识分子,大都不能体会。有时候同
 
他们谈一点过去的情况,他们往往瞪大了眼睛,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因此,他们的意
 
见是,我应当把这些经历写出来,不要过于“自私自利”,只留在自己脑海中,供自己品
 
味玩赏。这应该说是我这一辈子的责任,不容推卸。 
 
    我考虑他们的意见,觉得是正确的。就我个人来说,我生于辛亥革命那一年的夏秋之
 
交,距离10月10日,只有一个月多一点。在这一段时间内,我当过大清皇帝的臣民,
 
我大概也算是一个“遗少”吧。我在极小的时候,就听到“朝廷”这个词儿,意思是大清
 
皇帝。在我的幻想中,“朝廷”是一个非人非神非龙非蛇,然而又是人是神是龙是蛇的东
 
西。最后一个“朝廷”一退位,立刻来了袁世凯,紧跟着是军阀混战。赤县神州,群魔乱
 
舞。我三岁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我对此毫无所知。对于五四运动,所知也不多
 
,只对文言改白话觉得新鲜而已。在小学和初中时期,跟着大孩子游行示威,焚烧日货和
 
英货,情绪如疯如狂。高中时期,国民党统治开始,是另一种群魔乱舞,是国民党内部的
 
群魔。大学时期,日本军国主义者蠢蠢欲动。九·一八事变以后,我曾随清华同学卧轨绝
 
食,赴南京请愿。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蒋介石。留学时期,七七事变发生, 半 

壁河山,沦入外寇铁蹄之下。我的家乡更是早为外寇占领,让我无法回国。“等是有家归
 
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我漂泊异乡,无从听到杜鹃鸣声,我听到的是天空中轰炸机的
 
鸣声,伴随着肚中的饥肠辘辘声。有时候听到广播中希特勒疯狗似的狂吠声。如此度过了
 
八年。“烽火连八岁,家书抵亿金。”抵亿金的家书一封也没能收到。大战终于结束。我
 
在瑞士呆了将近半年,费了千辛万苦,经法国、越南回到了祖国。在狂欢之余,灾星未退
 
,又在通货疯狂膨胀中度过了三年,终于迎来了解放。在更大的狂欢之余,知道道路并不
 
是总有玫瑰花铺地,有时难免也有狂风恶浪。就这样,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直活到了
 
今天,垂垂老矣。 
 
    如此丰富复杂的经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的。而且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些经历也
 
是十分可宝贵的。经验和教训,从中都可以吸收,对人对己都会有点好处的。我自己如果
 
秘而不宣,确有“自私自利”之嫌。因此,我决心听从别人的建议,改变以前的想法,把
 
自己一生的经历实事求是地写出来。我特别强调“实事求是”四字,因为写自传不是搞文
 
学创作,让自己的幻想纵横驰骋。我写自传,只写事实。这是否也能写成文学作品,我在
 
这里存而不论。古今中外颇有大文学家把自传写成文学创作的。德国最伟大的诗人哥德就
 
是其中之一。他的Dichtung und Wahrheit《创作与真理》可以
 
为证。我个人认为,大文学家可以,我则不可。我这里只有Wahrheit,而无Di
 
chtung。 
 
    但是,如此复杂的工作决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我目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没有太多的
 
余闲,我只能分段解决。我把我七十年的生命分成八个阶段。 
 
    一 故乡时期 
 
    二 在济南上中学时期 
 
    三 清华大学、中学教员时期 
 
    四 留德十年 
 
    五 解放前夕 
 
    六 五六十年代 
 
    七 牛棚杂忆 
 
    八 1978年以后 
 
    在1988年,我断断续续写成了四和七两部草稿。现在先把四“留德十年”整理出
 
来,让它带着我的祝福走向世界吧扯雪芹作一绝: 
     
    毫无荒唐言 
    半把辛酸泪 
    作者并不痴 
    人解其中味 
     
    以上算是楔子。 
 
 
一 留学热 
 
 
    五六十年以前,一股浓烈的留学热弥漫全国,其声势之大决不下于今天。留学牵动着
 
成千上万青年学子的心。我曾亲眼看到,一位同学听到别人出国而自己则无份时,一时浑
 
身发抖,眼直口呆,满面流汗,他内心震动之剧烈可想而知。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仔细分析其中原因,有的同今天差不多,有的则完全不
 
同。相同的原因我在这里不谈了。不同的原因,其根柢是社会制度不同。那时候有两句名
 
言:“毕业即失业”,“要努力抢一只饭碗”。一个大学毕业生,如果没有后门,照样找
 
不到工作,也就是照样抢不到一只饭碗。如果一个人能出国一趟,当时称之为“镀金”,
 
一回国身价百倍,金光闪烁,好多地方会抢着要他,成了“抢手货”。 
 
    当时要想出国,无非走两条路:一条是私费,一条是官费。前者中有富商、大贾、高
 
官、显宦的子女才能办到。后者又有两种:一种是全国性质的官费,比如留英庚款、留美
 
庚款之类;一种是各省举办的。二者都要经过考试。这两种官费人数都极端少,只有一两
 
个。在芸芸学子中,走这条路,比骆驼钻针眼还要困难。是否有走后门的﹖我不敢说绝对
 
没有。但是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一般是比较公道的,录取的学员中颇多英俊之材。这种官
 
费钱相当多,可以在国外过十分舒适的生活,往往令人羡煞。 
 
    我当然也患了留学热,而且其严重程度决不下于别人。可惜我投胎找错了地方,我的
 
家庭在乡下是贫农,在城里的公务员,连个小官都算不上。平常日子,勉强糊口。我于1
 
934年大学毕业时,叔父正失业,家庭经济实际上已经破了产,其贫窘之状可想而知。
 
私费留学,我想都没有想过,我这个癞哈蟆压根儿不想吃天鹅肉,我还没有糊涂到那个程
 
度。官费留学呢,当时只送理工科学生,社会科学受到歧视。今天歧视社会科学,源远流
 
长,我们社会科学者运交华盖,只好怨我们命苦了。 
 
    总而言之,我大学一毕业,立刻就倒了霉,留学无望,饭碗难抢;临渊羡鱼,有网难
 
结;穷途痛哭,无地自容。母校省立济南高中校长宋还吾先生要我回母校当国文教员
 
,好像绝处逢生。但是我学的是西洋文学,满脑袋哥德、莎士比亚,一旦换为屈原、杜甫
 
、我换得过来吗﹖当时中学生颇有“驾”教员的风气。所谓“驾”,就是赶走。我自己“
 
驾”人的经验是有一点。被“驾”的经验却无论如何也不想沾边。我考虑再三,到了暑假
 
离开清华园时,我才咬了咬牙:“你敢请我,我就敢去”大有破釜沉舟之概了。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http://bbs.hit.edu.cn [FROM: 137.99.1.75]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787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