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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redoctor (我要当博士), 信区: Flyingoverseas
标 题: 留德十年(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Aug 19 10:03:42 2002) , 转信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Sat Aug 17 00:34:14 2002) WWW-POST
留德十年
省立济南高中是当时全山东惟一的一所高级中学。国文教员,待遇优渥,每月一
百六十块大洋,是大学助教的一倍,折合今天人民币,至少可以等于三千二百元。这是颇
有一些吸引力的。为什么这样一只“肥”饭碗竟无端落到我手中了呢﹖原因是有一点的。
我虽然读西洋文学,但从小喜欢舞笔弄墨,发表了几篇散文,于是就被认为是作家,而在
当时作家都是被认为能教国文的,于是我就成了国文教员。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深知自己能吃几碗干
饭,心虚在所难免。我真是如履薄冰似地走上了讲台。
但是,宋校长真正聘我的原因,还不就这样简单。当时山东中学界抢夺饭碗的搏斗是
异常激烈的。常常是一换校长,一大批教员也就被撤换,一个校长身边都有一个行政班子
,教务长、总务长、训育主任、会计,等等,一应俱全,好像是一个内阁。在外围还有一
个教员队伍。这些人都是与校长共进退的。这时山东中学教育界有两个派系:北大派与师
大派,两者勾心斗角,争夺地盘。宋校长是北大派的头领,与当时的教育厅长何思源,是
菏泽六中和北京大学的同学,私交颇深。有人说,如果宋校长再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学
生,与何在国外也是同学,则他的地位会更上一层楼,不止是校长,而是教育厅的科长了
。
总之,宋校长率领着北大派浩荡大军,同师大派两军对垒。他需要支持,需要一支客
军。于是一眼就看上了我这个超然于两派之外的清华大学毕业生,兼高中第一级的毕业生
。他就请我当了国文教员,授意我组织高中毕业同学会,以壮他的声势。我虽涉世未深,
但他这一点苦心,我还是能够体会的。可惜我天生不是干这种事的料,我不会吹牛拍马,
不愿陪什么人的太太打麻将。结果同学会没有组成,我感到抱歉,但是无能为力。宋校长
对别人说:“羡林很安静!”宋校长不愧是北大国文系毕业生,深通国故,有很高的古典
文学造诣,他使用了“安静”二字,借用王国维的说法,一着此二字,则境界全出,胜似
别人的千言万语。不幸的是,我也并非白痴,多少还懂点世故,聆听之下,心领神会;然
而握在手中的那一只饭碗,则摇摇欲飞矣。
困此,我必须想法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到哪里去呢?“抬眼望尽天涯路”,我只看到人海茫茫,没有一个归宿。
按理说,我当时的生活和处境是相当好的。我同学生相处得很好。我只有二十三岁,不懂
什么叫架子。学生大部分同我年龄差不多,有的比我还要大几岁,我觉得他们是伙伴。我
在一家大报上主编一个文学副刊,可以刊登学生的文章,这对学生是极有吸引力的。同教
员同事关系也很融洽,几乎每周都同几个志同道合者,出去吃小馆,反正工资优厚,物价
又低,谁也不会吝啬,感情更易加深。从外表看来,真似神仙生活。
然而我情绪低沉,我必须想法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至高无上的梦就是出国镀金。我常常面对屋前的枝叶繁茂花朵鲜艳的木槿
花,面对小花园里的亭台假山,做着出国的梦。同时,在灯红酒绿中,又会蓦地感到手中
的饭碗在动摇。二十刚出头的年龄,却心怀百岁之忧。我的精神无论如何也振作不起来。
我有时候想:就这样混下去吧,反正自己毫无办法,空想也白搭。俗话说:“车到山前必
有路。”我这辆车还没驶到山前,等到了山前再说吧。
总而不行。别人出国留学镀金的消息不时传入自己耳中。一听到这种消息,就像我看
别人一样,我也是浑身发抖。我遥望欧山美水,看那些出国者如神仙中人。而自己则像人
间凡夫,“更隔蓬山千万重”了。
我就这样度过了一整年。
二 天赐良机
正当我心急似火而又一筹莫展的时候,真像是天赐良机,我的母校清华大学同德国学
术交换处(DAAD)签订了一个合同:双方交换研究生,路费制装费自己出,食宿费用
相互付给:中国每月三十块大洋,德国一百二十马克。条件并不理想,一百二十马克只能
勉强支付食宿费用。相比之下,官费一个月八百马克,有天渊之别了。
然而,对我来说,这却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非抓住不行了。
我在清华名义上主修德文,成绩四年全优(这其实是名不副实的),我一报名,立即通过
。但是亲老子幼。我一走,全家生活靠什么来维持呢﹖我面对的都是切切实实的现实困难
,在狂喜之余,不由得又心忧如焚了。
我走到了一个歧路口上:一条路是桃花,一条路是雪。开满了桃花的路上,云蒸霞蔚
,前程似锦,不由得你不想往前走。堆满了雪的路上,则是暗淡无光,摆在我眼前是终生
青衾,老死学宫,天天为饭碗而搏斗,时时引“安静”为鉴戒。究竟何去何从﹖我逢到了
生平第一次重大抉择。
出我意料之外,我得到了我叔父和全家的支持。他们对我说:我们咬咬牙,过上两年
紧日子;只要饿不死,就能迎来胜利的曙光,为祖宗门楣增辉。这种思想根源,我是清清
楚楚的。当时封建科举的思想,仍然在社会上流行。人们把小学毕业看做秀才,高中毕业
看做举人,大学毕业看做进士,而留洋镀金则是翰林一流。在人们眼中,我已经中了进士
。古人说:没有场外的举人;现在则是场外的进士。我眼看就要入场,焉能悬崖勒马呢﹖
认为我很“安静”的那一位宋还吾校长,也对我完全刮目相看,表现出异常的殷勤,
亲自带我去找教育厅长。希望能得点资助。但是,我不成材,我的“安静”又害了我,结
果空手而归,再一次让校长失望。但是,他热情不减,又是勉励,又是设宴欢送,相期学
成归国之日再共同工作,令我十分感动。
我高中的同事们,有的原来就是我的老师,有的是我的同辈,但年龄都比我大很多。
他们对我也是刮目相看。年轻一点的教员,无不患上留学热。也都是望穿秋水,欲进无门
,谁也没有办法。现在我忽然捞到了镀金的机会,洋翰林指日可得,宛如蛰龙升天,他年
回国,决不会再呆在济南高中了。他们羡慕的心情溢于言表。我忽然感觉到,我简直成了
《儒林外史》中的范进,虽然还缺一个老泰山胡屠户和一个张乡坤,然而在众人心目中,
我忽然成了特殊人物,觉得非常可笑。我虽然还没有春风得意之感,但是内心深处是颇为
高兴的。
但是,我的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除了前面说到的家庭经济困难之外,还有制装费和旅
费。因为知道,到了德国以后,不可能有余钱买衣服,在国内制装必须周到齐全。这都需
要很多钱。在过去一年内,我从工资中节余了一点钱,数量不大;向朋友借了点钱,七拼
八凑,勉强做了几身衣服,装了两大皮箱。长途万里的旅行准备算是完成了。此时,我心
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酸、甜、苦、辣,搅和在一起,但是决没有像调和鸡尾酒那样美妙
。我充满了渴望,而又忐忑不安,有时候想得很美,有时候又忧心忡忡,在各种思想予盾
中,迎接我生平第一次大抉择,大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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