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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redoctor (我要当博士), 信区: Flyingoverseas
标  题: 留德十年(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Aug 19 10:09:36 2002) , 转信




 
三 北平的准备工作 
 
    我终于在1935年8月1日离开了家,我留下的是一个破败的家,老亲、少妻、年
 
幼子女。这样一个家和我这一群亲人,他们的命运谁也不知道,正如我自己的命运一样。
 
生离死别,古今同悲。江文通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他又说:“割慈忍爱,
 
离邦去里,沥泣共诀, 血相视。”我从前读《别赋》时,只是欣赏它的文采。然而今 

天自己竟成了赋中人。此情此景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临离开家时,我思绪万端。叔父、婶母、德华(妻子),女儿婉如牵着德华的手,才
 
出生几个月的延宗酣睡在母亲怀中,都送我到大门口。娇女、幼子,还不知道什么叫离别
 
,也许还觉得好玩。双亲和德华是完全理解的。我眼里含着泪,硬把大量的眼泪压在肚子
 
里,没有敢再看他们一眼——我相信,他们眼里也一定噙着泪珠——,扭头上了洋车,只
 
有大门楼上残砖败瓦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闪。 
 
    我先乘火车到北平。办理出国手续,只有北平有可能,济南是不行的。到北平以后,
 
我先到沙滩找了一家公寓,赁了一间房子,存放那两只大皮箱。立即赶赴清华园,在工字
 
厅招待所找到了一个床位,同屋的一位比我高几级的清华老毕业生,也是什么地方保险公
 
司的总经理。夜半联床,娓娓对谈,他再三劝我,到德国后学保险。将来回国,饭碗决不
 
成问题,也许还是一只金饭碗。这当然很有诱惑力。但却同我的愿望完全相违。我虽向无
 
大志,可是对做官、经商,却决无兴趣,对发财也无追求。对这位老学长的盛意,我只有
 
心领了。 
 
    此时正值暑假,学生几乎都离校回家了。偌大一个清华园,静悄悄的。但是风光却更
 
加旖旎,高树遮天,浓荫匝地,花开绿丛,蝉鸣高枝;荷塘里的荷花正迎风怒放,西山的
 
紫气依旧幻奇。风光虽美,但是我心中却感到无边的寂寞。仅仅在一年前,当我还是学生
 
的时候,我那众多的小伙伴都还聚在一起,或临风朗读,或月下抒怀。黄昏时漫步荒郊,
 
回校后余兴尚浓,有时候沿荷塘步月,领略荷塘月色的情趣,其乐融融,乐不可支。然而
 
曾几何时,今天却只剩下我一个人又回到水木清华,睹物思人,对月兴叹,人去楼空,宇
 
宙似乎也变得空荡荡的,令人无法忍受了。 
 
    我住的工字厅是清华的中心。我的老师吴先生的“藤影荷声之馆”就在这里。他已离
 
校,我只能透过玻璃窗子看室中的陈设,不由忆起当年在这里高谈阔论时的情景,心中黯
 
然。离开这里不远就是那一间临湖大厅,“水木清华”四个大字的匾就挂在后面。这个厅
 
很大,里面幽静得很。几年前,我有时候同吴组缃、林庚、李长之等几个好友,到这里来
 
闲谈。我们都还年轻,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说话海阔天空,旁若无人。我们不是粪土当
 
年万户侯,而是挥斥当代文学家。记得茅盾的《子夜》出版时,我们几个人在这里碰头,
 
议论此书。当时意见截然分成两派:一派完全肯定,一派基本否定。大家争吵了个不亦乐
 
乎。我们这种侃大山,一向没有结论,也不需要有结论。各自把自己的话尽量夸大其词地
 
说完,然后再谈别的问题,觉得其乐无穷。今天我一个人来到这间大厅里,睹物思人,又
 
不禁有点伤感了。 
 
    在这期间,我有的是空闲。我曾拜见了几位老师。首先是冯友兰先生,据说同德国方
 
面签定合同,就是由于他的斡旋。其次是蒋延黻先生,据说他在签定合同中也出了力。他
 
恳切劝我说,德国是法西斯国家,在那里一定要谨言慎行,免得惹起麻烦。我感谢师长的
 
叮嘱。我也拜见了闻一多先生。这是我同他第一次见面;不幸的是,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等到十一年后我回国时,他早已被国民党反动派暗杀了。他是一位我异常景仰的诗人和学
 
者。当时谈话的内容我已经完全忘记,但是他的形象却永远留在我心中。 
 
    有一个晚上,吃过晚饭,孤身无聊,信步走出工字厅,到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
 
中所描写的荷塘边上去散步。于是新月当空,万籁无声。明月倒影荷塘中,比天上那一个
 
似乎更加圆明皎洁。在月光下,荷叶和荷花都失去了色彩,变成了灰蒙蒙的一个颜色。但
 
是缕缕荷香直逼鼻管,使我仿佛能看到翠绿的荷叶和红艳的荷花。荷花丛中闪熠着点点的
 
火花,是早出的萤火虫。小小的火点动荡不定,忽隐忽现,仿佛要同天上和水中的那个大
 
火点,争光比辉。此时,宇宙间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前面的鹏程万里,异乡漂泊;后
 
面的亲老子幼的家庭,都离开我远远的,远远的,陷入一层薄雾中,望之如蓬莱仙山了。
 
 
    但是,我到北平来是想办事儿的,不是来做梦的。当时的北平没有外国领馆,办理出
 
国护照的签证,必须到天津去。于是我同乔冠华就联袂乘火车赴天津,到俄、德两个领馆
 
去请求签证。手续决没有现在这样复杂,领馆的俄、德籍的工作人员,只简简单单地问了
 
几句话,含笑握手,并祝我们一路顺风。我们的出国手续就全部办完,只等出发了。 
 
    回到北平以后,几个朋友在北海公园为我饯行,记得有林庚、李长之、王锦弟、张露
 
薇等。我们租了两只小船,荡舟于荷花丛中。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在太阳的照射下,红
 
是红,绿是绿,各极其妙。同那天清华园的荷塘月色,完全不同了。我们每个人都兴高采
 
烈,臧否人物,指点时政,意气风发,所向无前,“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们真仿佛成了
 
主宰沉浮的英雄。玩了整整一天,尽欢而散。 
 
    千里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终于到了应该启程的日子。8月31日,朋友们把我们
 
送到火车站,就是现在的前门老车站。当然又有一番祝福,一番叮嘱。在登上火车的那一
 
刹那,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句旧诗:“万里投荒第二人。” 
 
四 满洲车上 
 
    当年想从中国到欧洲去,飞机没有,海路太遥远又麻烦,最简便的路程就是苏联西伯
 
利亚大铁路。其中一段通过中国东三省。这几省是惟一的可行的路;但是有麻烦,有困难
 
,有疑问,有危险。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在东三省建立了所谓“满洲国”,这里有危险。过
 
了“满洲国”,就是苏联,这里有疑问。我们一心想出国,必须面对这些危险和疑问,义
 
无反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们仿佛成了那样的英雄了。 
 
    车到了山海关,要进入“满洲国”了。车停了下来,我们都下车办理入“国”的手续
 
。无非是填几张表格,这对我们并无困难。但是每人必须交手续费三块大洋。这三块大洋
 
是一个人半月的饭费,我们真有点舍不得。既要入境,就必需缴纳,这个“买路钱”是省
 
不得的。我们万般无奈,掏出三块大洋,递了上去,脸上尽量不流露出任何不满的表情,
 
说话更是特别小心谨慎,前去是一个布满了荆棘的火坑,这一点我们比谁都清楚。 
 
    幸而没有麻烦,我们顺利过了“关”,又登上车。我们意识到自己所在的是一个什么
 
地方,个个谨慎小心,说话细声细气。到了夜里,我们没有注意,有一个年轻人进入我们
 
每四个人一间的车厢,穿着长筒马靴,英俊精神,给人一个颇为善良的印象,年纪约摸二
 
十五六岁,比我们略大一点。他向我们点头微笑,我们也报以微笑,以示友好。逢巧他就
 
睡在我的上铺上。我们并没有对他有特别的警惕,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旅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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