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yingoverseas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predoctor (我要当博士), 信区: Flyingoverseas
标 题: 留德十年(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Aug 19 10:39:06 2002) , 转信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Sat Aug 17 00:41:51 2002) WWW-POST
留德十年
11月18日
从好几天以前,房东太太就向我说,她的儿子今天家来,从学校回家来,她高兴得不
得了。……但儿子只是不来,她的神色有点沮丧。她又说,晚上还有一趟车,说不定他会
来的。我看了她的神气,想到自己的在故乡地下卧着的母亲,我真想哭我现在才知道,
古今中外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11月20日
我现在还真是想家,想故国,想故国里的朋友。我有时简直想得不能忍耐。
11月28日
我仰在沙发上,听风声在窗外过路。风里夹着雨。天色阴得如黑夜。心里思潮起伏,
又想起故国了。
12月6日
近几天来,心情安定多了。 以前我真觉得二年太长;同时,在这里无论衣食住行哪
一方面都感到不舒服,所以这二年简直似乎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下来了。
从初到哥廷根的日记里,我暂时引用这几段。实际上,类似的地方还有不少,从这几段中
也可见一斑了。总之,我不想在国外呆。一想到我的母亲和祖国母亲,就心潮腾涌,惶惶
不可终日,留在国外的念头连影儿都没有。几个月以后,在1936年7月11日,我写
了一篇散文,题目叫《寻梦》。开头一段是:
夜里梦到母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
去了。
下面描绘在梦里见到母亲的情景。最后一段是:
天哪连一个清清楚楚的梦都不给我吗﹖我怅望灰天,在泪光里,幻出母亲的面影。
我在国内的时候,只怀念,也只有可能怀念一个母亲。现在到国外来了,在我的怀念
中就增添了一个祖国的母亲。这种怀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时候,异常强烈。以后也没有断
过。对这两位母亲的怀念,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在德国的十年,在欧洲的十一年。
十二 二年生活
清华大学与德国学术交换处订的合同,规定学习期限为两年。我原来也只打算在德国
住两年。在这期间,我的身份是学生。在德国十年中,这二年的学生生活可以算是一个阶
段。
在这二年内,一般说来,生活是比较平静的,没有大风大浪,没有剧烈的震动。希特
勒刚刚上台不几年,德国崇拜他如疯如狂。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年轻貌美。有一次同她偶
尔谈到希特勒,她脱口而出:“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个孩子,是我莫大的光荣”我真
是大吃一惊,做梦也没有想到。我没有见过希特勒本人,只是常常从广播中听到他那疯狗
的狂吠声。在德国人中,反对他的微乎其微。他手下那著名的两支队伍:SA Stur
m-Abteilung冲锋队)和SS(Schutz-staffel党卫军)
,在街上随时可见。前者穿黄制服,我们称之为“黄狗”;后者着黑制服,我们称之为“
黑狗”。这黄黑二狗从来没有跟我们中国学生找过麻烦。进商店,会见朋友,你喊你的“
希特勒万岁”我喊我的“早安”、“日安”、“晚安”,各行其是,互不侵犯,井水不犯
河水,倒也能和平相处。我们同一般德国人从来不谈政治。
实际上,在当时,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德国,都是处在大风暴的前夕。两年以后,
情况就大大地改变了。
这一点我是有所察觉的,不过是无能为力,只好能过一天平静的日子,就过一天,苟
全性命于乱世而已。
从表面上来看,市场还很繁荣,食品供应也极充足,限量制度还没有实行,只要有钱
,什么都可以买到。我每天早晨在家里吃早点:小面包、牛奶、黄油、干奶酪,佐之以一
壶红茶。然后到梵文研究所去,或上课,或学习。中午在外面饭馆里吃。吃完,仍然回到
研究所,从来不懂什么睡午觉。下午也是或上课,或学习,晚上6点回家,房东老太太把
他们中午吃的热饭菜留一份给我晚上吃。因此我就不必像德国人那样,晚饭只吃面包香肠
喝茶了。
就这样,日子过得有条有理,满惬意的。
一到星期日,当时住在哥延根的几个中国留学生:龙丕炎、田德望、王子昌、黄席棠
、卢寿等就不约而同地到城外山下一片叫做“席勒草坪”的绿草地去会面。
这片草地终年绿草如茵,周围古木参天,东面靠山,山上也是树木繁茂,大森林长宽
各几十里。山中颇有一些名胜,比如俾斯麦塔,高踞山巅,登临一望,全城尽收眼底。此
外还有几处咖啡馆和饭店。我们在席勒草坪会面以后,有时也到山中去游逛,午饭就在山
中吃。见到中国人,能说中国话,真觉得其乐无穷。往往是在闲谈笑话中忘记了时间的流
逝。等到注意到时间时,已是暝色四合,月出于东山之上了。
至于学习,我仍然是全力以赴。我虽然原定只能留两年,但我仍然做参加博士考试的
准备。根据德国的规定,考博士必须读三个系:一个主系,两个副系。我的主系是梵文、
巴利文等所谓印度学(Indologie),这是大局已定。关键是在两个副系上,然
而这件事又是颇伤脑筋的。当年我在国内患“留学热”而留学一事还渺茫如蓬莱三山的时
候,我已经立了大誓:决不写有关中国的博士论文。鲁迅先生说过,有的中国留学生在国
外用老子与庄子谋得了博士头衔,令洋人大了吃一惊;然而回国以后讲的却是康德、黑格
尔。我鄙薄这种博士,决不步他们的后尘。现在到了德国,无论主系和副系决不同中国学
沾边。我听说,有一个学自然科学的留学生,想投机取巧,选了汉学作副系。在口试的时
候,汉学教授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中国的杜甫与英国的莎士比亚,谁先谁后?中国文学史
长达几千年,同屈原等比起来,杜甫是偏后的。而在英国则莎士比亚已算较古的文学家。
这位留学生大概就受这种印象的影响,开口便说:“杜甫在后。”汉学教授说:“你落第
了下面的问题不需要再提了。”
谈到口试,我想在这里补充两个小例子,以见德国口试的情况,以及教授的权威。19世
纪末,德国医学泰斗微耳和(Virchow)有一次口试学生,他把一盘子猪肝摆在桌
子上,问学生道:“这是什么?”″学生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哪里会想到教授
会拿猪肝来呢。结果是口试落第。微耳和对他说:“一个医学工作者一定要实事求是,眼
前看到什么,就说是什么,连这点本领勇气都没有,怎能当医生呢?”又一次,也是这位
微耳和在口试,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问:“这是什么颜色?”学生端详了一会儿,郑重
答道:“枢密顾问(德国成就卓著的教授的一种荣誉称号先生您的衣服曾经是褐色的
。“微耳和大笑,立刻说:“你及格了”因为他不大注意穿着,一身衣服穿了十几年,
原来的褐色变成黑色了。这两个例子虽小,但是意义却极大。它告诉我们,德国教授是怎
样处心积虑收地培养学生实事求是不受任何外来影响干扰的观察问题的能力。
回头来谈我的副系问题。我坚决不选汉学,这已是定不可移的了。那么选什么呢?我
考虑过英国语言学和德国语言学。后来,又考虑过阿拉伯文。我还真下工夫学了一年阿拉
伯文。后来,又觉得不妥,决定放弃。最后选定了英国语言学与斯拉夫语言学。但斯拉夫
语言学,不能只学一门俄文。我又加学了南斯拉夫文。从此天下大定。
斯拉夫语研究所也在高斯-韦伯楼里面。从那以后,我每天到研究所来,学习一整天
。主要精力当然是用到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上。梵文班原先只有我一个学生。大概从第三期
开始,来了两德国学一一:一个是历史系学生一个是一位乡村牧师。前者在我来哥延根以
前已经跟西克教授学习过几个学期。等到我第二学期开始时,他来参加,没有另外开班,
就在一个班上。我最初对他真是肃然起敬,他是老学生了。然而,过了不久,我就发现,
他学习颇为吃力。尽管他在中学时学过希腊文拉丁文,又懂英文和法文,但是对付这个语
法规则烦琐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的梵文,他却束手无策。在课堂上,只要老师一问,他就眼
睛发直,口发呆,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被征从军,他
始终没能征服梵文,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他没有跳过龙门。
我自己学习梵文,也并非一帆风顺。这一种在现在世界上已知的语言中语法最复杂的古代
语言,形态变化之丰富,同汉语截然相反。我当然会感到困难。但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
要学习,就必须要把它征服。在这二年内,我曾多次暗表决心:一定要跳过这个龙门。
(11)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http://bbs.hit.edu.cn [FROM: 137.99.1.75]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3.826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