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een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zhangcjj (屠夫), 信区: Green
标  题: 士兵的突击(上)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May 27 20:57:53 2003) , 转信

耶稣诞生时许真有天使降临,许三多呱呱坠地时却只有乡村莽汉争睹为快。
爸从地里匆匆赶回,检查了一下至关重要的把把,而后向一群东邻西舍发出让人眼红的宣
告:又是儿子!叫许三多!——我许百顺生了三个,三个都是儿子!三个儿子!这么多儿
子!
此时的爸满足得似乎万顷良田在手,许一乐和许二和哥俩拖了哭哑嗓子的许三多出来献宝
,爸毫不犹豫地捍卫许家私有财产——捍卫对那哥俩来说就是一顿胖揍的意思。
此时的中国援朝援越,援了阿尔巴尼亚又正在援助西哈努克;中国抗过美,收拾了印度阿
三,在珍宝岛上让老毛子见识了人民战争之海洋;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
流血流汗。
——男子,年青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两年后对越自卫反击战,爸惶惶然拖了一乐(13岁)、二和(8岁),背了三多(
2岁)去支书家。他满心希望打出个十年抗战,至少等一乐长到十八岁的入伍年龄。支书
撸撸烟锅子说:打完咧,头十天就打完咧,收拾了狼崽子十个师,爸失望得无所适从。支
书就告诉爸:以后该种地的种地,搞生产的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二十一年(2
000年),啥都实现了!
爸失望地回去,三个儿子都当不了兵?——爸才不信这个邪。
   84年一乐满十八,爸让一乐去县人武部检查身体,临行时从箱底拿两块钱给一乐,训
话道:家有了钱,吃点好的,查身体别刷下来。这两崽子带着,让他们长长见识。
一乐毫无争议地被一轮淘汰,拿两块钱给三多买了吃的。二和在旁可劲哭,一乐没理。三
多高高兴兴吃完了,高高兴兴回家把一乐告了。一乐挨揍时,二和和三多高高兴兴在旁观
摩。
89年二和满十八,爸让他去县人武部查身体,临行时从袋里拿五块钱给二和,训话道:
省着花。你小子不学好,该上部队练练。你哥押你去,三崽子好狗运,带着镇镇邪。
三崽子的好狗运半点忙没帮上,二和也被一轮淘汰,拿五块钱给自己买了吃的,三多在旁
边哭,一乐一伸手全抢了过来——给三多。三多高高兴兴吃了,高高兴兴回家把一乐告了
。爸揍完一乐又揍了二和,许三多看得兴高采烈。
95年三多满十八,爸从一迭钱里拿十块给三多,爸训话道:家里穷,你又笨得庄稼活都
干不会。你还是去当兵,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个龟儿子,没你这嘴
老子三间砖房早盖起来了,还提防你龟儿子跟二崽子学坏!——生三个真是太多了!
——此时的中国从国到民将“向前”看得与“向钱”同义,而且女子似乎比男子更值两钱
,爸当初的光荣梦想也多少有点窜味。许三多直愣愣的眼神里有点愠怒,书不让念了,再
当不上兵,他真的只好回家种地。
也许是哀兵必胜,许三多这一查就过关了。他出来给自己买了十块钱的裸体画片儿,让二
十九岁的一乐看得面红耳赤血脉贲张。许三多回家又把一乐给告了,二十九岁的人挨揍可
不是那么好看的,幸亏爸很公平地揍完了一乐又揍三多——揉着屁股的人兴高采烈看着正
在挨揍的人。
    95年的当兵并不是那么随意的事情,体检过后还有家访。那天爸却带了许三多去赶
集——那死鬼生产支书不知怎的就没告诉他。凭了乡下人的精明,爸立刻有一种蒙受巨大
损失的感觉,虽然不知道损失的是什么。
爸抓了集上卖西红柿的小舅子(他有手扶拖拉机)飞车往村里赶,这一路狂飙,东方红居
然超了大发、桑塔纳和一辆老奔,爸抹着屁股上的西红柿浆想了起来:原来鬼日的生产支
书家有个王八日的儿子叫成才,成才个狗日的今年也要参军!
生产支书家红白喜事般挤满了人,大家齐齐盘问着军队上来做家访的班长史今。史今吃问
得汗流浃背,连不该答的都答了出来,反倒是成才事先背过校老师专写的稿子,保家卫国
一套套地答得爽利无匹。支书瞧见爸,挤个要哭不笑的脸,说大兄弟来啦?爸很没外交风
度地说驴日的,掉头就走。
爸回家安排,一乐打酒,妈妈买菜,二和家呆着,班长史今来了闷棍打晕也得留住,他跟
三多去求老师——那保家卫国的套话是怎么也得学会,肯定管用。
史今终究是没吃支书家饭,擦着汗被支书领了往许三多家走。迎接的却是一脸不稀罕不乐
意的二和,史今刚开口便让二和一句“当兵有啥出息”呛了回来,接着一乐和妈妈回家做
饭——本地嗜辣,河北籍的班长史今让铺天盖地的辣味呛到了院子里。
许三多记性惊人,十几分钟就背下老师为征兵写就的专用稿,回来便瞧见史班长在院子里
抹眼泪,而且支书似乎存心把印象搞坏,拼命怂恿着班长了解二和的活思想。爸自觉一败
涂地,无以为胜,只剩下64年当过兵的些许经历。爸只好拼命给班长讲解什么叫徒手突
刺,得了班长几句“老前辈”的赞许,爸乐得忘却礼貌对班长来了七八个徒手突刺——于
是支书笑得跟捡了十块钱也似。
家访还未进行,酒菜已经上桌,无奈的史今只好在饭桌边进行家访。许家家规森严,桌上
只有爸、支书、班长史今、许三多相关人四个,妈、一乐、二和及一院飞禽走兽都不得上
桌。
爸很快被支书灌多,看着许三多筷下如雨,不由怒向胆边生,吹嘘的话也全成了揭短:龟
儿子胆小,龟儿子顺拐,龟儿子牵扯他的发财大计。许三多第一回跟个军装笔挺的兵哥坐
这么近,也是张口结舌十八磅锤打不出个屁来。史班长已经在想话好把这个挠头兵回掉,
支书一口口酒喝着,体味着这轻易得来的胜利。
许三多的筷子早不下雨,爸经常当众给他这种被羞辱的机会。他告诉班长许三多不象爸说
的是生三个太多的意思,许三多这名字透着爸七十年代中期的一股骄傲。班长苦笑,他恪
守着不吃请的规则,酒来了却不好拒却,于是也有点大,好在军人的风格是在任何情况下
都记得自己的任务。
班长史今开始家访,他问许三多:想当兵?
许三多说想,想得要命。
为什么?
当了兵,爸不会再叫我龟儿子,叫龟儿子,我也听不到。
这理由让史班长皱了半天眉。
许三多拼命推荐自己。
许三多说我初中文化,成才那高中文凭其实是兑了水的。初中时他尽打我的小抄。
(支书当时就要急,被班长一只手摁在肩上,却不知怎的就是跳不起来。)
许三多说我跑得特别快,不信我现在跑给你看。
许三多说我弹弓打得准,枪也肯定打得准。
许三多说我会爬树,以后鬼子来了我帮你把枪藏进鸟窝里。
许三多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他说对了班长史今,以后打仗你来我家养伤吧?
班长让许三多毛遂自荐得看他的勇气也没有,说你放心,现如今什么鬼子也别想进咱们的
国门,我要受了伤就进野战医院,不过还是谢谢你。许三多,我问你个问题。
问——我还会打算盘,我会说英语,苹果是apple,坦克是tank,枪是gun,军队是army。

班长充满希冀地看着许三多:“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七个字能让你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吗?

把早先背的稿子背一遍就行了,可班长原来问的是“成才同志,你为什么想参加中国人民
解放军”,喝大了的班长却换用了一种深情脉脉的语法——于是许三多不知道怎么答。
班长苦笑着说你倒是老实,我以为你准定说保卫祖国保卫人民呢,别人都这么说,他们知
道什么祖国人民?我知道那叫一个嘴巧——可当兵,至少这句话也得会说呀。
班长内疚之下拼命鼓励许三多:其实你不错,让我想起我当兵时候,挺象。我不是说我不
错呀,我挺傻的,比你还傻——我不是说你傻呀,我是说我挺傻,我傻得我爹也一直管我
叫猪——我老家叫猪和你家叫龟儿子同义——吃饭时我爸就说给你个猪食槽,给你个搅料
棍,一边养膘去。你看你比我好多了,你有你看你比我好多了,你有很多长处,你要当兵
多半是个好兵,可现在部队跟以前不一样,要学的东西很多,学历也都往高中以上靠……

许三多很绝望:猪叫pig,狗dog,万有引力是牛顿说的,人爱因斯坦那叫相对论,我作文
能写一千多字,我会写童年往事。班长史今硬着心肠说我得对部队负责任,我不能撞大运
。虽然说我也就是个初中水平,可……我也说了,现在的部队和以前不一样。
许三多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珍珠港事变,一年半后香港回归中国,这个协议是198
4年9月30日签订的……你不要我,是吧?
班长史今说其实不当兵一样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许三多就哭了,说我一定一定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支书就笑,说有这种认识还是满好的。爸的大耳刮子直接摔了过来。班长史今挡住了,班
长史今不看爸,跟许三多说别跟你爸生气,他对你挺好的。其实我特想我爸叫我猪,可他
去世了,我听不到。
许三多恨恨地说他是个死老东西。
班长叹了口气,站起来便象要对爸做些总结性发言,一起身却没站起来,坏就坏在许三多
现在对史班长已经五体投地,开始抖机灵劲,眼泪没干便起身帮班长把那碍事的板凳挪开
。班长却只是敬了爸一杯酒,喘口气二话没说便坐下,坐不到凳子的班长一屁股把许三多
家的湿地砸了个坑。
支书哈哈大笑,起身来扶,爸满院追打许三多。班长却坐在地上红了眼,说不许动!别扶
!别打!谁都不许动!——他一个鲤鱼打挺挺了起来,连爸带支书带许三多全看傻了。
班长说老前辈,你儿子交给我了,是不是?
爸说什么意思?……你要他啦?
班长说要啦!——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你可以打你儿子,你不能打我的兵,不能再管
我的兵叫龟儿子——再叫……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过肩摔?
爸爸、支书、许三多,连屋里的一乐、二和、妈妈全都傻了。
支书最后气乎乎地问爸,你跟我抢个什么?我指望成才退伍回来接我的班,你非得跟我抢
个什么?——爸不理那碴,有人抢的东西先抢到手,那是乡下人亘古不变的理儿。


要走的时候发现留恋的事很多,村东癞皮狗、村西打过照面的女孩、村南山峦和村北水稻
田都开始留人,许三多木木愣愣留连忘返。成才联合狗党揍了他一顿,这位打小一块抢知
了争蚂蚱的朋友也同样有离开乡下的梦想。
挨揍的时候一乐打旁边过,没曾理——许三多屡次的出卖实在把他惹毛了。二和打旁边过
,捞把锄就把人赶散了——二和在左近几村都有人,那算是刺儿头类型。
二和今儿屈尊跟他家傻老三聊了聊,他也觉得家乡挺留人,因为他也要走了——许三多走
了去扛枪,他没得枪扛,可也不想再刨地了。
三多感觉到很强烈的一种思乡情绪弥漫开来,他找到支书说我不去了,让成才去吧。支书
正领着村支部的人在挨家挨户刷标语。支书琢磨他一会,指着村舍上一块“军属光荣”的
牌子说:你以为是你自家的事情呢?瞧见没有?从那天起你就跟国家挂上钩了!支书又指
着墙上“砍树是要坐牢的”标语道:砍树是要坐牢的!不去也是要坐牢的!
许三多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原来打今儿起他就成国家公有财产了,许三多又荣幸又想哭。



一乐从地里回来时三多已经走了,二和忙活出走大计,也不见个人影——一乐发现害他挨
揍的那套画片儿放在他的床上。
闷罐子车汽笛长鸣,傻三崽子许三多也穿上了没衔的军装在车边整装待发——来送的只有
爸爸,许三多的从军使爸蛰伏了多年的爱国热情喷薄而出,开始跟许三多说些土得掉渣的
爱国语言。爸又是一口一个龟儿子,他是舍不得,想在三崽子走前叫够了本。穿上了军装
的许三多却不再吃那套,他跟爸起哄,刚在县人武部学了首歌,他就唱歌起哄。
那歌词大意是钢枪已擦亮,军号已吹响,再见吧妈妈,儿就要上战场。你不要流泪,你不
要把儿牵挂,如果儿牺牲在战场——诸如此类的。爸很生气,因为这歌子里唱的是没来的
妈而不是出力最多的爸。打过谅山的人武部长却在旁边一嗓子:唱得好!唱得老子想上战
场!爸知道那起哄的是县领导,便红了眼圈,连个屁都不敢放。
许三多没见过爸红眼圈,顿时不唱了。有两油光水滑的小地方听着却不乐意,凑了过来起
刺。爸气壮如牛一声狮吼:干什么呢?打架会不会?——让人一把推爸就泄了气,蔫蔫地
说:干什么呢?文明礼貌会不会?——转眼间爸让人又叉脖子又刮脑勺子,许三多不知道
怎么办,班长史今来解围,一伸手两小地方退了三两步,班长说需要我教你们什么吗?
不用不用,就是看子弟兵亲切过来问候一下。
一边歇着!
班长和许三多看爸挠着脸上的血道道,爸忽然有点垂头丧气,埋怨许三多看他跟人动手也
不知道助个威,许三多缩手缩脚要去跟人说理,爸又挡住,屁股上加一脚:走吧走吧,当
兵的不兴打架,打架你班长不要你了。许三多瞧瞧一言不发的班长,知道那是实情。爸拍
拍许三多,也不讲爱国道理了,从没有过的语重心长:王八日的,好好活!
车要开了,闷罐子车里的许三多忽然发现身边仇人似的成才——支书又托了人,成才终归
跟他成了一车走的一路兵。
本来就该这样皆大欢喜地走了,可那两小地方知道那个狠兵不可能下车了,他们又来找爸
麻烦,便嘻嘻哈哈走过来右一个脖拐子,左一个脑闷子。车上的许三多脑袋里嗡一下,什
么炸了什么又碎了,他跳起来要下车——下不去了,班长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拔了起来。
许三多连捶带打骂人吐唾沫,议题就一个:让我下去让我下去让我下去!
爸在车下回答:我的儿,你要敢下来,我一辈子叫你龟儿子!
车轮响着,一乐终于赶来送三弟,老实巴交的一乐也加入了挨揍的行列。这样许三多临走
时看见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爸和哥一起挨着陌生人的揍。
车轮响着,爸和哥都看不见了,班长一言不发地把许三多放了下来,然后捡起让许三多打
飞了的帽子。许三多说班长,我要回家。班长轻轻给他记后脑刮子。许三多说班长,我爸
第一次管我叫儿子。
许三多对黑暗里的风声说了声爸爸,许三多就开始哭啦。


班长史今找随车的卫生员要眼药,他很挠头,千不该万不该招了许三多这个泪包,一气哭
出了省境,带得全车皆哭,他担心这等到了军营得有几个人哭瞎了眼睛。
车停下来吃晚饭时大家好容易哭累了,地方领导上来劳军,说这车兵挺好,没一个想家的
。许三多一瞧车外是片陌生的黄土,立马带头大放哀声,顿时间百花齐放,地方领导傻了
眼。许三多忽然发现抱在怀里的是成才,便想放开,成才却捶他一拳,边哭边抱得更紧。
许三多说成才我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高中文凭兑水。成才说许三多我也对不起你,我
跟班长说你不敢看杀猪。
入夜,车晃得人晕晕欲睡。班长在一片吸鼻涕与抽噎的声音中做着鼓舞士气的工作,给大
家介绍要去的部队是一支历史悠久的部队,以前是刺刀见过红的革命老字号,现在是全机
械化全装甲化的中国王牌。班长同志近墨者黑,渲染得自己也有些想家,刚有些热泪盈眶
却听见新兵群里一声愉快之极的笑声,班长在大半已经睡去的兵里看见许三多了无心事的
一张笑脸,无声地骂了句,给他掖好被角。
清晨时许三多被车外一种从未听闻过的震撼声惊醒,他从当枕头的成才身上爬了起来,发
现车正摇晃着要靠站。车外那种轰鸣震动无休无止渐渐**近,让许三多惊悚不已,但已经
没时间往外看——心力交竭的班长正催着大家起床站队,军车已经到站。
车门被人从外边拉开,阳光射进,外边的军站后边是广阔到能投射白云阴影的高地平原,
一辆坦克粗大的炮管近在咫尺,几乎从车门外杵了进来——这震惊了车厢里列好队竭力想
给军营一个好印象的新兵。打头的许三多反应最快,他举手过顶,下意识对着这庞然巨物
做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投降姿势。


车外的连长高城愠怒地跑过来:那个兵干什么?演俘虏吗?!许三多终于明白这支部队最
不屑的就是他刚才做出的姿势,即使开玩笑也没人去做,而让他震惊不已的铁甲轰鸣只是
这个师一次营级规模的换装,送走旧型号的车,迎来新型号的车,如此而已。
新兵下车列队,在阳光与装甲之间目眩神迷,一个个让那些八九百匹马力的引擎震得神经
麻木。老兵们眼里没有这些穿没衔军装的小媳妇似的玩意,他们来送车——那是个仪式,
拿出从没用过的擦车布,把就要登列的旧车细细地再擦一遍。
连长高城惊诧着新兵烂桃一样的眼睛,班长史今向连长告假,他想去送一下自己的701
号车。高连长准假——这种情感在军营中一向是被尊重的——然后继续质问投降兵许三多
:你什么意思?觉得很可笑吗?许三多嗫嚅难言,如果他口才稍好一点,也会告诉高连长
: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觉得很威风,他刚才是彻底地被震慑住了。
史今找到将被86步兵战车替换的701号装甲输送车,班副伍六一正在擦车。伍六一知
道他今天回来,特意给预备出一块擦车布。两人一块擦着车,伍六一告诉他为了这批新兵
将组建新兵营,连长抽调为新兵连连长,史今抽调为排长,他自己抽调为班长。班长苦笑
着说这车兵从都是你老乡,一路把我折腾够呛。伍六一斜着正被臭训的许三多说:就那投
降兵?可别说是我老乡。班长说那兵挺实在,咱们得帮帮他。伍六一说我帮他,他要分到
我那班,我训也训死了他。
新兵们开始登上军站外等候的卡车,老兵们瞧着军列驶走,带走了相处几年的战车和部分
随车调动的战友,有人开始抹泪,有人追着车跑——亢奋不已的新兵们现在不明白老兵为
什么要哭,老新兵们无法理解那种感情。



三月新兵生活过得挺快,三个月里许三多们学会了踢正步敬礼,请假打报告,也明白了是
骡子是马在军营中极其重要,也许就直接关系到今后一辈子的生存。成才心眼活络,明白
事情快,他告诉许三多从下军列时起,他就不想再回去顶老爸那个支书了,男人就该在轰
轰隆隆声中轰轰隆隆干他妈一辈子。许三多想起那个轰轰隆隆来也从心里给劲,相比之下
在村里那点抠抠搜搜小肚鸡肠真不象年青人该干的事情。上个月家里的二和终于不顾爸的
怒骂喝斥走了,许三多现在依稀有些明白二和的想法,可又割舍不开刚明白点意思的家乡

成才拍着许三多的笨脑瓜子说想那干嘛?这都96年啦,人生就是个跑啊,谁能让谁?再
来一次征兵你看我龟儿子让你的!
在新兵连领导眼里谁是骡子谁是马显而易见:成才成了骨干做了临时班副;不幸分在伍六
一班上的许三多却被吆喝得益发浑噩,走队出列,打枪跑靶,伍六一的加餐补课也只是纠
正了他走路顺拐的毛病。
再几天就要分兵了,伍六一没好气地在做最后努力,三年军旅生涯让他无法看顺眼许三多
两腿间的分缝,一推腿弯,许三多的反应仍是蹲下。伍六一蹿火道用力不对,用力对了我
推你,你会往前直挺挺倒下。再推,许三多扑地就倒,伍六一气得揍自己:我不是要你倒
!我要你把劲使对了地方!许三多就照成才教的拉关系,说班长上榕树乡的吧?我家下榕
树乡。班长抽烟吗?班长想家不想家?伍六一大喝一声想个屁!谁教你扯这个蛋?军队就
是个适应者生存,认老乡就能活下来?我看老乡份上就跟你说一句:我五公里越野练了几
千公里才跑出个全师第一,就这今年才有望转志愿兵!你想就这么混?——笨人就不要耍
小聪明!
新兵连连长原钢七连长高城不习惯做首长,得空就往班排扎,弄得班排人人神经紧张。伍
六一就很想参许三多一本,却被史排长屡屡把话岔了开去。
全排评比,不安于连部的高连长又摸过来,那就只好首长发话。新换装的高城是位军械狂
人,算算自己现在有九辆车九门73炮自觉大过了天去,乐呵呵说大家队列有个兵样了,
也走烦了吧?别以为当兵就是个走队列,过两天分到作战部队才丰富着呢,尤其咱们装甲
侦察连,我给大家讲讲这个课目画饼充饥吧。就讲,一讲许三多嘴里就碎碎念,高连长极
不喜欢这投降兵,叫起来问说啥,说把连长的话背下来。高连长奇怪,说那么老多能背下
来?就试,一试还就差几个不解字面的词,连高连长以壮行色的三字经也不带少的。高连
长为了难,这精神这记性不表扬都不太合适。
成才偷着跟许三多伸大拇哥——可连长再一问就砸锅了:背下来干什么?
许三多喜气洋洋:报告连长,背下来好写信给我爸!连长有什么话要跟我爸说吗?
……?!——没话说!你们排睡前把《保密手册》抄写三遍!
众人因许三多的泄密未遂怨声载道。成才抄着《保密手册》给许三多支招——这样下去不
行,这样下去你不被退兵也得分去喂猪,就算喂猪你也失去所有的表现机会,没表现你役
期一满就回去,许三多我就问你,看见那些个轰轰隆隆的你回家种地还种得下吗?——你
得找排长。
种不下,而且退兵是个悬在头上的铡刀(退兵是吓新兵的话,只要没大漏子,部队于人为
善不会把招来的兵打回去),许三多吓得晚上睡不着觉,就找史排长讲小话,嗯呀啊的半
天也就说明自己不想家,也不会喂猪。史今明白他那心思,安慰道你把部队当养猪专业户
啦?养着军队是打仗的,没那么多猪要喂,就你们吃的猪肉还是从市场上半片半片拉的。

许三多就回报成才,没猪给咱们喂,然后问成才,啥叫人车协同,啥叫战车火力突击呀?
一屋的兵全掺进来胡思乱想:明后天就分兵了,谁乐意来部队一趟连个枪也没摸着呀?


连部在分兵,就剩下许三多几个不招人待见。史今说要不分咱连咱排咱班吧?说实在的,
这兵是这拔兵里训得最认真的一个。高连长说精神归精神,咱们是实用主义。你别忘了,
咱们钢七连可是全团拔尖的尖刀连,而且要在两年内实现高中连。史班长就说不上话了,
他自己就是钢七连初中生中有限的几个。高营长跟史班长说你别在意,就你这初中生我们
连有几个高中生比得上的能有几个?我真瞧不上的就一个,见了自家坦克都举手投降,见
了敌军坦克他会怎么着我还真想不出来。——没错,军人风骨最容不得就是懦弱,史排长
一言不发地瞧着连长把名册合上——许三多的命运怕是就这样定啦。
新兵连训练完毕,连排班长们官复原职,归心似箭地回自己的本部队。拉许三多他们那排
新兵的是两辆车,一辆空调大巴,一辆迷彩军卡。许三多们列队时就愣了,两种车待遇不
同,只能说明两种不同的命运,那自然空调是好的命运,军卡是坏的命运。
成才给分上了军卡,嘴一扁,靠了三个月强输进去的军人血液才没哭出来,许三多分上了
空调车,对了军卡上挤眉弄眼,一瞧成才死咬着牙,鼻子也酸了。
两车先后驶动,新兵连指导员原红三连指导员上了空调车给大家做最后一趟动员工作:大
家看看,这就是我们现代化的部队,那边驻扎着完全自行化和计算机化的炮团,那边驻扎
着装甲侦察营,那边是坦克团,那边是我们所属的机械化步兵团,我们属于中间的一份子
。同志们骄傲不骄傲?自豪不自豪?
骄傲!自豪!再加上两架军机整好掠过,一车兵就欠喊万岁了。那就唱歌,一首《装甲兵
进行曲》唱得士气值暴涨,路人皆侧目。歌没完一瞧后边的军卡进机械化步兵团了,空调
车却拐个弯上了小道。
一车兵都有点愣。愣不要紧,再唱,又唱,一阵歌声歇止时已经进荒漠了,一车兵已经是
完全愣了:原来路远才派的空调车,路近的半小时就到主力团,自然是军卡了。
再唱,没歌唱了,指导员把《学习雷锋好榜样》都拉出来了,歌声中开始下人,生产基地
一两个,油料仓库一两个,这旮旯里一两个,那角落里三四个。到许三多时,指导员都已
经昏昏欲睡了,转头瞧一眼仍瞪大了眼的许三多:许三多,你就是这了。红三连二排五班
,看守输油管道,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许三多愣呵呵拎了家什站在五班宿舍,即使以新兵的眼光这里的内务也惨不忍睹,小凳上
散着扑克牌,周围零落的几个兵也谈不上军容整齐。这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离团部四
小时车程,补给车三天来一趟。看守输油管道的任务根本是无惊无险,风暴冰暴百年罕见
,周围的牧民天性淳良,别说敌特破坏,连偷油这类念头都未走过脑子,所以五班的看守
任务说苦是绝不苦,说累也绝不累,就是两个字:枯燥——无所事事中呆上五分钟就得眼
冒金星。
当兵的可都是些精力旺盛的大小伙子,班长老马只好天天组织打牌了。——老马是军龄盖
过去连长的老兵,对连里来说老马最大的好处是来什么兵照单全收,对兵们的好处是老马
从不下命令,于是五班也等同了孬兵收容站。指导员跟老马交代工作时,兵油子李铁带许
三多出去熟悉环境,做以上介绍,并问指导员有没有说这是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光荣在于
平淡,艰巨因为漫长,闲到眼花花已经开始写小说的李铁对着荒原做如此感慨。
指导员打了个喷啾,跟班长老马说你好好干,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老马实事求是地
说光荣个蛋,艰巨个屁。指导员无话,对了个不抱指望的人你思想工作怎么做?只好说你
的好处连里都记着,今年争取个三等功,退伍找工作管用。老马吓一跳,军装穿了十年,
他根本就没勇气再回地方。老马连忙说我已经在好好干了。
指导员走了,许三多回来,老马对了这个号称十八磅锤砸不出屁来的笨兵搜肠刮肚了半天
,想找些话勉励一二,最后只好说:其实在咱中国,象咱这样的班还真没几个,你小子算
是赶上啦——吃了没有?
吃饭、喝水、打牌和观摩打牌、看电视,对着电视感慨千里冰封边防哨所的同仁,因为他
们至少还落个伟岸身影和美好回忆,在这连个抢救落水儿童的机会也没有。每个人为了打
发时间都有许多发明,李铁是把一篇号称两百万字的长篇小说翻来覆去写了至少两百字;
老马正研究桥牌;有人一天给战友起十个外号;有人专好把走散的羊只给牧民送回去,就
图跟五班以外的人说说话。
许三多又开始捅漏子了,按新兵连的习惯把全班内务整理一通,他那死认真对付被褥什么
可算一绝,闹得打牌的兵不敢坐床,站累的兵只好换只脚再站上一站,实在有人撑不住了
往被上一靠,他也不说,等人走了再还原成豆腐块。老马只好提前开班务会,给许三多狠
狠一通表扬,那意思是不要再发扬光大了,可许三多喜欢被表扬,益发变本加厉了。
五班向来是荷枪不实弹,许三多拿到枪便很惊喜,原来这就是当兵了。他终于给自己找着
了该做的事,天天按新兵连作息时间办事,跑步,出操,动作不规范却做得倍认真,再有
闲暇就把自己那杆五六式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出去对着荒原上的某个点瞄上半天。打牌的
兵很闹心,因为他们或在做些没出息的事情或把事情做得没出息,外边那傻小子却结结实
实在当兵。李铁打算在小说里把许三多写成一个爱现狂,起外号的也集中精力给许三多起
出星罗棋布的外号。老马得维护全班安定团结,只好跟许三多单独谈,他不好谈,因为真
理好象在许三多那边,做了班长就得讲原则,这时候是个痛苦。
老马说你干什么。许三多报告是在纠正新兵连时就没做对的射击姿势。老马说这枪没子弹
,也许到报废也不放一枪,你别瞄了。许三多拆下弹匣瞅瞅又装上:枪造出来就为了开火
,今天明天不开火,也许后天就打个火花绽放。老马愣了,傻兵许三多的话让他想起自己
和五班的状态,可老马是老兵,老兵是习惯嘲笑希望之渺茫的。老马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老马讲了个猎人训猴子的故事,猎人存心不让猴子睡,然后捡会偷奸打盹的猴子训。
许三多听不明白,要求想想。老马想笨蛋还是笨蛋,就这么个得过且过的理还要想?第二
天许三多报告班长,想明白了,打扑克牌是不对的。老马很奇怪他怎么得出这么个八杆打
不着的理,而且打扑克牌有什么不对?许三多说打扑克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老马说什么是
有意义。许三多引爸的话说有意义就是好好活。老马说什么是好好活。许三多引史今班长
的话说好好活就是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绕来绕去,真理总归是还在许三多手上。
老马气不过,指指五班破落的四处房,说要做有意义的事情?你在这四处房之间铺条路吧
,原来这里驻过一个排也没铺成。许三多把这当命令,立刻笑容绽放,他说班长,这是我
来咱五班收到的第一个命令。
老马已经开始有些后悔,但许三多从此以后就开始铺路,他不是铺路,而是造路,先在四
处破房间划出线条,然后把土翻一遍,拍实,再从荒原上捡来各种各样的石头,拼成图案
。大家刚开始看笑话,认为这跟写小说起外号一样只是个打发时间干干就完的事情,从宿
舍到饭堂的第一条路初具雏形的时候,大家开始觉得一日三餐步向饭堂时很不自在。
现在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大家都心安理得在做一些不打算完成的事情,可有一个傻子却
一门心思以惊人的速度和质量要把他手上那件事情做完,而且那是条路,你出门就不可能
不去踩。兵们仍然在摔扑克,但外边砸石动土的声音老让他们觉得应该出去干活,干是绝
对不会干的,但心里老有一股火冒出来——那个傻子,那个新兵他怎么能把那么一件枯燥
的事情干得如此充实?
思维最活跃的李铁开始发动群众,藏许三多的工具,把他在几公里方圆收集的石头弄散,
可许三多很木,找不着工具便问班长老马。老马一寻思,修路的主意是他出的,只好一声
喝,李铁们立刻说:许三多,你的工具我昨天拿伙房使来着。至于石头就更简单,许三多
费点劲捡回来就完了,在这里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而且他比别人更多了点耐心。
从宿舍到伙房的第二条路开始动工,李铁带头要求老马下令:让许三多停工。老马犹豫不
决,修路的命令是他下的,人不能出尔反尔。许三多也来提要求,他想在路边再种上花,
想去镇上买几块钱的花籽——在情在理,老马准假,而且要他去团里看看,要好好看看,
老马希望许三多就此跑散了心别再干这愚公移山的事情。
草原上军民关系极好,许三多一路蹭着拖拉机到了团部所在的镇子,穿上了军装以来许三
多是第一次自由行动,一路上感受着这身军装给他这乡下孩子带来的骄傲。成才分在钢七
连,和高城、史今、伍六一是一个连,威名赫赫的尖刀部队,新换装的装甲侦察连,机械
化突击步兵机枪第一弹药手,和班长排长也混得关系倍铁。成才乐不可支,今非昔比,拉
着许三多看遍了他们班703号车的每一个座位和每一个射击孔,告诉许三多他现在的理
想是年底做到狙击手,拿着一杆狙击步枪确实很酷,而且每次比赛和演习都有露脸的机会
。许三多第一次体会到兵还有很多种,他端上杆空枪就以为很威风,可人家是坐上被36
0度火力武装得象豪猪一样的战车,一个射击日就打掉几百发子弹。
许三多将战车上的那个座位细细摸了一遍,同乡又同团,可这个海绵垫的座位离他如此遥
远。
成才极大方地拉许三多去军地餐厅改善,许三多告诉成才,他现在很忙,很充实,做很有
意义的事情。成才搞不明白世界上还有比在战车里打机枪行进射击更有意义的事情,许三
多告诉他是修路。成才傻眼。——班长史今来餐厅给战友打份病号饭,遇见许三多,史班
长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兵,尤其是许三多仍对着他一副崇敬之极的神情,史今跟许三多干
了杯酒,说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好,偷偷地给两人付了帐离开。
李铁拿着扑克牌在算,算的不是自己的命,是许三多这乡下小子看过了机械化突击部队的
精气神后,是不是还能一门心思铺他那鬼路——大家都是曾认真过的人,可一看世界那么
大就不好太认真。许三多比老马准的假提前归来,然后去路边种他的花——李铁的扑克牌
掉了一地。
老马终于忍不住把许三多叫住了,大家期待着他终结那条路的命运。许三多却想起什么—
—他在镇上给老马买了打桥牌的书。老马愣了,过一会只好问你觉得团里怎么样?许三多
可劲点头。班长说跟咱们比呢?许三多挠头道为什么要比?不都是解放军吗?
老马就不好再禁止修路的命令,兵们狠狠跺了跺脚。
许三多给大家带来的精神磨难继续,老马开始史无前例地在例行出操外加大训练强度,指
望在体力上消耗掉那小子修路的精力,可许三多动作不规范体能却好得出奇,每回跑个五
公里越野回来就乐呵呵跟老马一报告:报告班长,我去整整咱们那路!他说的还是“咱们
那路”,老马只好挥挥手,去吧去吧。
路从宿舍向输油管道延伸。
李铁对老马的官方发言不再抱任何希望,怂恿起几个坚决的反筑路派,打算趁晚上把那条
路给毁了。月光下扛着锹出去,路上的白石头泛着月光,黑石头泛着月光,铜矿石反射着
月光,很安静。李铁们愣了半天,忽然觉得手上的锹是件很过份的凶器——当兵的没有恶
人。
李铁们说回去吧回去吧,跟傻瓜认什么真哪?——老马在阴影里看着几个没出息的小子回
去,吁了口长气——如果那几个浑小子真要毁路,他不知道他会服从多数还是服从真理。



老马陪着许三多站了次夜岗,许三多仍是那般浑浑噩噩,不知道好也不知道坏,所有的注
意力都集中他正在做的事情上。许三多现在学了乖,为防泄密给家写的每封信先向老马做
个报告,老马发现这小子精神充实之极,信里写的五班也全不象他看到的这个熊样。老马
本想教许三多一些做人道理,也全吃回了肚子里,他偷偷将修好的路步量了一遍——四百
二十七米,就是这傻小子在荒原里苦干了半年的成绩。


凌晨五时半,荒原上的月光还未褪去,老马破天荒地吹响了紧急集合哨,全班全副武装,
越野行军七公里。一个班拉出了半公里长的队形,缺乏锻炼的兵们跌跌撞撞跟着老马爬上
了草原上兀起的一座山峰。老马一言不发,在滚了一地气喘吁吁的兵们看着表,又看看远
远的天际,再看看他的这个班。
老马说看看咱们还象个兵吗?当兵的不干兵事,咱们来这里穷混什么?别再说在这地方干
个鸟毛,我原来也这么想,可我现在瞧见有人跟咱们不一个样。人家活得比咱们好!
许三多傻呵呵问李铁:班长咋生气啦?
老马昨天接过电话,今天七点钟师属防空营导弹打靶机,通知的意思是让五班别把爆炸声
当了敌情,老马却决定让他这士气涣散的班瞧一瞧:全中国的部队都不是咱们这样,有的
是真牛气的——那凭啥咱们就得这个样?
老马很激动,文理不通地介绍:导弹打靶机,那是很牛气的事情!是先进的科技!人家为
什么能很牛气,能用先进的科技,因为……
军队讲个准时,七点正远远的一个黑影飞过,远远一道白烟掠起。
老马张了一望,说瞧见没?干下来啦!首发命中!多么的牛!人家能做到凭什么咱们做不
到?咱们最大的问题是自己觉得做不到……
全班瞠目结舌瞧着那黑影悠悠在班长脑后飞。许三多报告,报告班长,还在飞呢!老马一
瞧,确实还在,好在又一道白烟掠起。老马说二发命中也成,那靶机多大点,比马扎大不
去多少,容易吗?总之还是牛气。许三多又报告,还没打中!老马气坏了,说许三多你到
底是没心还是没脑啊?
第三发导弹才把那该死不死的靶机揍下来,老马再也没情绪了,问我要说的大家明白了没
有,都嚷道明白了,老马说明白了才怪。全班都有,向后转,回营。
五班人困马乏稀稀落落地往回走。李铁跟老马说,班长,下星期再来次武装越野吧。老马
没好气说一边去,对牛弹琴。李铁说不是,跑一趟觉得给劲。老马说你少损我。李铁赌咒
发誓:是真的。跑一跑觉得底气足,其实没人说咱们是孬兵,是咱自己说自己是孬兵。老
马愣住,看来他今天要说却没吭哧出来的话却真被大家明白了。李铁说其实早都明白,谁
都不说,怕人说自个二百五。
五班的牌桌今天再没端出来,兵们忽然开始拾掇生疏已久的内务,拾掇完,李铁看看自己
写过几百遍的巨著开头,撕了。起外号的兵说文豪不写啦?李铁说写,不过还是先写两千
字的实在点。起外号的愣了会,说以后我只好叫你李铁了。
老马跟团里通过了电话,欢天喜地价集合,告诉大家今天不是在试射导弹,是在试验新型
靶机的机动规避能力。大伙瞧他又气壮如牛,酝酿着五班少有的笑意。老马急得跺脚,说
是真的,要假了你们往后叫我老狗。全班终于哄堂大笑——老马也笑,这次他打算主动去
要求退伍了,自己确实不算是个牛气的军人,那就不好再躲在军装后混一辈子。



五班的路现在是全班在修,四条分径怎么也只能构成死板的四边形,全班合计干脆又竖起
根旗杆,按许三多的话说我们村办学校都有个旗杆,看着得劲,大家现在习惯了许三多的
傻道理,不但照办,还加修条路直通到旗杆下。
直升机例行巡逻,平日都只是嗡嗡地远远飞过,这天却贴得很近绕了好几圈——这对五班
可是件大事,兵们兴高采烈地招手,直升机晃动机身,礼貌又有些倨傲地招呼,飞远。
在直升机旋翼之下,五班的五条分径赫然构成了一个醒目的五角星形。
五班的电话线开始被营部连部的电话一个个来烫,问五班到底在搞什么,怎么会惊动了师
里来电询问。老马开始发毛,这路兴许就犯了哪条纪律,比如说暴露目标什么的——可往
日最坚决的反路派此时成了最坚决的护路派,说咱这是建设军营扎根边防。
终于惊动了指导员亲临,几月没来过的指导员以为看见海市蜃楼——五班的几间东倒西歪
屋已经彻底改观。众人就争着把错往头上揽,气得指导员说抢什么?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
事情!最多也就一团部嘉奖!
……嘉奖?——省过味来的人们开始归功老马领导有方,至少是组织群众得力。这是指导
员要听的,指导员私下里拍着老马语重心长:这样就对了,连里想给你立功,可你也得给
个由头。弄好了咱连里那司务长……,不多说了。
送走了指导员,老马心里一股酸溜溜的劲,尤其看着许三多的时候。他挺明白自己在这事
里属于受教育的对象,为了树典型,集体的荣誉让一个人包揽,这在军里是常有的事,可
老马心里刚被唤出一些高于生活的东西,他觉得窜味,可能在军队干下去的许诺又让他难
以割舍。
周围都是些朝夕相处的人,老马的心事很快被除许三多以外的所有人觉察到,众人爱班长
,众人又知道班长的心理障碍在许三多,于是许三多又无形中被孤立起来。如果一直是没
人答理倒也好了,可许三多在修路过程中享受过一种叫作战友情的东西,有得比较就开始
难受,许三多开始想家,老马内疚地陪伴——五班又陷入一种有话说不出口的僵局。
这段时间老马一直在着力抓他的五班,从内务到训练,从军容到军纪,以求对得起他问心
有愧的荣誉。终于指导员很惭愧地来了:有限的荣誉得留给那些在一线训练的军人,后勤
保障方面的尖子今年只好暂不冒尖。李铁等人齐声大骂,老马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指导员这趟带了专管团报的张干事过来,张干事拍了太多金戈铁马,想拍这么个多少有些
诗意的题材调剂一下。众人就准备,李铁爱臭美,把本该自己站的岗换给许三多,乐颠颠
挤过来拍照,等老马发现时胶卷已经拍完。老马心里说不出的歉疚,跟指导员说这路其实
是许三多发动修的,人五人六地吹了通许三多的高尚情操,指导员没感觉张干事却听出了
题材,非去见见,许三多的岗位正好在五星的一个端口,身边是没边的草原。张干事看得
一激灵,然后就大骂带少了胶卷,可这家伙是个全才,掏出半支碳笔,拍开纸簿便画了张
速写。
李铁死活非得把许三多替回去,许三多发现自己又被五班当回了自己人,这是他最大的满
足。


张干事的照片用在团报上,无声无臭,地面上根本拍不出那路的负采,五班发现大家费了
吃奶劲修出来的路在草原上只算细细的几条线而已,张干事的那幅速写却被登在军报上,
那个站在五角星上的士兵被认为是结合了象征与写实精神的杰作之一。
机械化团要求团主官每年进行登车射击考核,张干事来采访,团长乐呵呵恭喜他那张画拿
了全军三等奖,就是自个看不太明白站岗怎么会站到五角星上。张干事赌咒发誓这就是本
团的地盘,团长发现属实就有些发愣,他做排长时曾在五班地盘上驻过,动了全排力量修
路却因资金种种问题没能成功。张干事就跟团长吹了一通五角星上那个兵,告诉团长这条
路拢共花了五块钱(买花籽),他自然比老马更会渲染,渲染得团长最后说这样的兵放在
荒地上是个浪费,他应该放在这战车里打冲锋。
一个团三千多人以这位火炮射击打到一百零八分的军官大人为首,他的话自然要当作命令
落实下去,许三多将调回团部的命令很快传达到五班,晚上来接人的指导员也坐进了五班
的宿舍里: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位傻兵有哪里可以让团里赏识,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许三多嗫嗫嚅嚅地弄明白了是要带他走,傻了,他去过一次团里,觉得主力部队是个可望
不可及的神话,可相比之下,破破烂烂的五班更象个家。
许三多又开始犯糊涂心思,临走时指导员发现他要带走的人失踪了,哪都找不着,指导员
气得要斩立决,可找不着人只好怏怏走了。天快亮时快冻成冰棍的许三多摸了回来,开口
就问指导员走啦?——他那点心思以为耗走了指导员便过了这关,全班霍起,老马带头把
许三多逮回了床上,又好气又好笑,不好揍人便痒痒,许三多大笑道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笑到后来就成了哭了,老马和李铁心里难受,不好再下手。老马说你干嘛不去,啥叫命令
你知道吗?许三多知道,可他离开过家,他不愿意再离开这个家。李铁说你必须得去,这
是个机会,这个机会有多难你知道吗?
五班是没什么机会的,许三多就愣了,“机会”这词他不懂什么意思,可听着吓人,成才
也很严肃认真地跟他说过,那时的神情如新发现一片大陆。
就张罗吃早饭,吃完早饭许三多会由老马和李铁押送去团部。老马提前给连里打电话,跟
指导员说没啥事,这孩子心眼实在,他还真把五班当自个家了。老马笑着说,说着就落泪
了。那边暴跳如雷的指导员也有点傻,过会说我没跟上边说,带过来吧,就当他昨晚在红
三连过的。
老马和李铁押运,连踢带骂带拽的,许三多三步一回头到了连部,站指导员跟前认错。指
导员说算了算了,咱们连军事训练排第三,文娱可是排第一的,你在这保证不比在五班差
,再说你不是还在红三连嘛!——昨晚的闹剧让指导员对这傻兵有点改观,他现在愿意接
受这往常绝不愿要的孬兵。团长是说过要和这完成他修路愿望的兵叙叙怀的,就由指导员
带着去团指,到了团指再打移交给团里干事,把个不知所措的许三多领到团长跟前。
团长从不愿坐桌子后,说话也要满屋子踱来踱去,很平易近人,可对许三多这见了连长都
噤若寒蝉的乡下佬来说,他简直是个神——许三多吓得够呛。
团长问修路,问完修路问许三多家,又问许三多愿不愿意来公务班。公务班是团直属单位
,主要业务是团部的卫生勤务传送文件,轻松惬意且很多跟领导接受的机会。许三多问明
白公务班不配枪却不愿意来,团长很好笑,问你打枪很准?许三多就在新兵连打过十发,
全跑靶,可他觉得当兵的没有枪就很亏。他认真地告诉团长他想学打架。团长皱眉说当兵
就为打仗,虽然没打,可咱们时时准备着。许三多说不是打仗,是打架——他还惦记着爸
和一乐在车站挨打的事情呢。
团长问明白就哈哈大笑了,这意思肯定不对,可行伍一生的团长喜欢有斗志的兵。他想成
全这兵,全团最会打架的自然是侦察连。该团的装甲侦察连是钢七连,团长说你去钢七连
,我瞧你能把路修好就能去钢七连,不过我希望你除了打架还能学会点别的。
许三多出团部,指导员就想带回红三连,干事说他去钢七连。指导员傻了:他?钢七连?

钢七连是全团的骄傲,整个机械化团的刀锋,训练最严苛的连,也是淘汰率最高的连。指
导员、老马、李铁,任谁也不能把许三多跟那个目高于顶的连队搭上边来。


钢七连连长高城看着许三多,如同中了一发澳洲土著的回旋飞镖,转了个大半年,胡汉三
又杀了回来。高城对这投降兵没法不记忆犹新,军人世家的高连长为了他的连队荣誉,是
有足够勇气也有足够背景跟团长顶着干的——那就是把许三多给打回去。班长史今嗫嗫嚅
嚅地跟了连长半天,终于提出要求:他要这个兵。没什么理由,他就是想要这个兵,他不
能不要这个兵。他保证把这个兵带好。高城终于有点犹豫,他在钢七连从排长干到连长,
可以不给团长面子,却真不能不给史今面子。
于是许三多终于将将就就被安插在钢七连一排三班,班长史今和班副伍六一麾下,老乡成
才住在三班对面的三排七班,见他便欢天喜地挤眉弄眼。
军队的传统是新兵都挨着班长睡,史今将许三多安排在自己的下铺,成才就拿了好烟凑过
来——他现在提前完成了自己定下的目标,已经是三班的狙击手,拎着那支八五狙击步枪
走在一群扛八一枪族的战友中真是鹤立鸡群。钢七连军规极严,伍六一没理成才递的烟,
把成才轰了回去——这两个老乡他都不喜欢,一个太精,另一个就太笨。
班务会迎接新兵,许三多在五班家常惯了,欢欢喜喜拿出草原上捡的绚丽矿石就要送给他
今后的战友。伍六一夺过来狠狠拍在桌上:立正!——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莫名其妙的问题。许三多对了一屋端然肃坐的战友猜测:一百多号吧?
错了!是4956人,其中1104人为国捐躯!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4956
个钢七连的士兵!
这是个古老而庄严的仪式,为一个初来七连的新兵举行。——钢七连的兵是全团乃至全师
最傲气的兵,这傲气便是七连的特点,从班长开始便竭力把它传达给每一个钢七连的兵—
—有的连因某位战斗英雄而骄傲,有的连因为出了将军而骄傲,钢七连的骄傲却是军中最
扎实的一种,他的骄傲来自上百次战役中战死沙场的七连英魂。连里甚至明文要求士兵记
住那些在51年连史中战死的前辈,也要求班长用最有力的方式把七连的战史传达给他的
士兵。
史今充满敬意地在说,朝鲜战场上钢七连几乎全连阵亡被取消番号,被全连掩护的三个小
兵却九死一生地归来,他们带回一百零七个烈士的遗愿:在这三个大不过十八岁的年青人
身上重建钢七连,从此七连就永远跟他们的烈士活在一起了,从某个意义上说,七连是活
在烈士的希望与荣誉之间。许三多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壮丽也觉得荣耀,可却
承受不了这种咄咄**人的重压,而七连的兵却以在荣誉与重压之下生存为骄傲。
连长高城悄没声地从会议室后门离开,好兵赖兵通常从这个仪式上就能看出来,他对许三
多完全失望。
班务会在朗诵一首歌词中结束,会唱这首歌的人已经全部在一次阵地战中战死,只留下这
份手抄的歌词,尽管这样,钢七连每次在全团大会上朗诵这首歌词时,全团肃然。
晚上史今听着许三多在下铺翻来覆去,让他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五点半连队将为春季演习
作加强训练。许三多说我想家,还想五班,想爸和一乐二和,还想老马。史今从上铺看着
他,说我命令你睡,是你自己要来的。很多人想来来不了,你在这折腾的时候最好想想,
你对不对得住那些想来而来不了的人。
许三多听命令,真的睡着了。
清晨的发动机预热声中许三多开始了他第一天的七连生涯,机械化突击步兵和许三多习惯
的五班完全是两个概念,仅一个步兵班就牵涉到车载炮、车载同步和航向机枪、车载反坦
克导弹、两支轻机枪、十支自动步枪和反坦克火箭的火力协同,装甲侦察连还多了大段的
长途高速奔袭、潜伏侦察和火力侦察任务,只背过两天空枪的许三多象是一头扎进了现代
人群的毛猿。
惯例上对新来的兵都会有一段从宽要求的过渡期,很短,但对一个神经高度紧张的兵足够
他学会人车协同作战的那些章程。许三多倒是神经高度紧张,可此人的心理素质一旦紧张
便进入大脑停滞状态,成才的开导、伍六一的喝斥、史今的软硬兼施全不管用,许三多就
这样一事无成充满内疚地渡过了他的过渡期。
装甲兵训练烟尘大,号称每天二两土,上午吃不够,下午还得补,这对许三多没事,可作
战完全是一种协同作战,连长高城从一开始就要求每车兵(12人)象一杆枪一门炮,总
之是一个而不是十二个单位,长久的训练也把协同的观念烙进了士兵们的骨髓。许三多这
动辄进入游离状态的兵几乎成了公害。骄傲的七连兵很快不再把许三多当作同类,他在被
七连淘汰前便已经被战友从心中淘汰,许三多再次被孤立起来。
许三多已经习惯了,他跟成才说自己实在该在五班呆着,那班兵至少把他当作自己人。现
在已经只有成才才会跟他说些私话,而成才作为五班骨干也还有繁重的训练和要交往的战
友,不可能天天陪着他,许三多只好天天贴着班长史今,对史今他是自穿上军装后便有种
对兄长般的依恋。
春季演习,钢七连执行伪装潜伏任务,团长的要求是十米不见车,五米不见人,许三多揣
在怀里想给班长吃的两个热鸡蛋却被蓝军的红外成象仪扫了出来,全班暴露。连长高城气
得从几公里外驱车赶来,让许三多在众目睽睽下把那两个惹事的鸡蛋吃了,许三多再木也
知道这是极大的耻辱。史今因许三多的无能一直忍不住对他有些冷遇,得知这鸡蛋是给他
带的时不由愣住:许三多,一个让他头痛却又不断让他负疚的兵。
史今默默地把鸡蛋拿过来吃了,高城气极而去。
回去的时候,步战车途经五班看守的输油管道加油,许三多看见种下的花开得灿烂,老马
和李铁们站在修得平平整整的路边察看车辆编号,看见七连的人便问许三多来没来。成才
瞧瞧三班的车上没一人露头,机巧地答道许三多留守。老马遗憾之极,让成才转告:他就
要退伍了。
加足油的战车又开始疾驰,许三多终于是没有露头,他被摇晃出第一点泪水,然后拄着枪
不知羞耻地放声哭泣。一车兵都绷紧了脸一言不发——七连的兵讨厌弱者。


月底评比,三班的先进班集体自然是泡了汤。那份荣誉虽微不足道却一直非三班莫属,一
下子没了直教三班呼吸也觉得不爽利。
连长高城再次跟班长史今提起淘汰许三多的问题,他很实在地说他知道许三多的好处,放
在公务班绝对是一把好手。可钢七连是一线的一线,钢七连要的是能用的兵。史今求连长
再让他试试,他只是个小班长,那朝夕相处的十一个都是兄弟,他想的不光是兵,还有这
班兄弟以后的做人。许三多是个输不起的人,让他这么一败涂地地回去他再也做不好兵。
高城苦笑,他倒希望史今想想:三班被许三多拖成七连倒数第一,他这一班之长提干还有
戏没戏。史今并没什么太大的强项,但他那向心力是一直让高城看好的——三班每个人都
可以跟班长去死,这对一个战斗集体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
演习总评后是难得的休息时间,许三多老大心事,成才只好陪着。许三多找个操场背角就
开始抹眼泪,没评上先进集体他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成才好劝歹劝终于烦了,象他这么
个一年内便干得有声有色的兵又怎会喜欢许三多这粘液性格?成才说我知道你心好人善天
真纯朴,这管什么用?你以为我是靠做好人好事在七连呆下来的吗?成才给气走了,许三
多终于众叛亲离,在团里晃了会看见红三连指导员,便下意识地尾在后边——他想回五班
。指导员见了他挺高兴,开口就夸钢七连,因为他手上的一个排长正削尖了脑袋要往七连
跳。许三多想回五班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他是七连最孬的兵,可七连极强的荣誉感也是大
大震慑过他的东西。指导员忽然想了起来,说老马明儿就走了,你不去送啊?
这又是许三多的伤心事,因为他是没脸去送, 就只好回宿舍,闲下来的兵们正在玩扑克,
许三多现下心里能亲近的只剩一个班长了,一问,班长却去车场了。


班长史今和班副伍六一在车场保养战车,两人老搭档了,也习惯利用这段时间谈一下不便
在兵跟前交流的公事私事。伍六一凡事好跟除班长以外的任何人攀比:比射击,比越野,
比潜伏,比三步登车,甚至比吃饭,比骂人,对班长却是心悦诚服,正跟班长说昨晚做个
梦,血肉横飞慷而慨,梦见班长战死了,自己对着不知哪国敌人扫光了所有子弹——然后
大不吉利地呸一口。
班长擦着车,心事重重,说六一啊,有件事情我想要对不起你了。伍六一哈哈大笑,问明
白是这月先进班个人不评他了,越发哈哈大笑:七连的兵狂得很,一般情况下团嘉奖都不
看在眼里,又何况是他伍六一——不过先进个人想评谁呀?
许三多。
伍六一被砍了半拉屁股般跳起来,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地方上这种风气,老把军队当成不花
钱的学校,什么不成器的猫猫狗狗都送到队伍里来锻炼一下。我军是打仗的,不是慈善机
械啊。这种人你今天给他打了洗脚水,明天他就擤着鼻涕要求给他换尿片——班长,你说
是不是?我知道你想鼓舞他的士气,可也得赏罚分明呀!这就是打击全班士气!他天天跟
着你转你还真把他当儿子啦?班长你就真这么想儿子呀?
班长振振有词:一、就是不想让许三多见天一副孙子样才选他,做先进的人至少得对全班
付起负责来,可不是光对他这班长;二、许三多确实很有进步。伍六一说扯蛋。班长瞪眼
:伍六一,你是七连的第几个兵?每个人都把那个数字背得很熟,伍六一说我是第490
0个兵,你是第4853个兵,怎么着?班长问他记住这些数字的意义是什么。这是做着
梦也能答上来的问题,伍六一说为了记住每一个战友,为了不抛弃每一个战友——话没完
就嚷起来:你绕我呀?不抛弃战友,可他也得够格作我的战友!
伍六一一向嗓音极大,车库外拎了水桶擦车布进来的许三多吓得一撒手把家务事扔了地上
。他心里难受,现在只有班长还算亲近了,就来找班长呆着。伍六一立马鼻子不是鼻子眼
不是眼了,班长也不知道拿许三多怎么办好,问怎么不参加活动,就说来帮班长擦车。按
说是好事,可又明知道这小子是不招大家待见,所以无一刻不往班长身边蹭。
班长和伍六一都拿他没法,只好让他帮着擦车,可车也快擦完了,就剩下清洗履带。一副
履带好几百公斤,得用十二磅锤从轮辙上砸出来才能清洗,这是装甲兵心里都有数的几大
重活之一。惯例是班长掌钎,伍六一砸锤,许三多却竭力毛遂自荐,他想干,而且想干最
费力的砸锤。似乎多使点劲才能消除内疚,所以许三多一反平时的无可无不可,一力坚持
。史今犹豫一会,想让他锻炼锻炼也好,许三多拿了锤却第一锤就把掌钎的班长砸了趴下

伍六一要气疯了,想揍许三多却被班长拦了没揍成,完了班长还说把活干完,不用去卫生
所。伍六一三五下卸下副履带,许三多吓得不轻,在一边轻声地哭。
班长本来是真没心思再理许三多了,犹豫一下却说许三多,右边履带你来试试。许三多摇
头不迭,他是打死不敢了。班长跟他说许三多,你其实挺聪明的,为什么老做错事呢?因
为你太怕做错事了。我也怕做错事,可我不能不做。要不咱们来个协议,你只管做,做几
件事给我看看,在班长这里,你做什么都不会做错。许三多不干,伍六一拖着班长说走吧
,这号脓包你帮不了他。班长被伍六一拖着往外走了两步,挣脱了跑到许三多跟前。班长
说:许三多,你给我听着,你那一锤子伤得我不轻!我不想白挨这一锤!招兵的时候我不
想要你,你死乞白赖地要来!来干嘛?来这里哭他妈的哭?我告诉你,我这个班带得不错
!我还指着它提干!我不想回家种地!你真的打算一门心思地拖死我吗?
许三多惊讶得忘了哭,他并没想过他有那么大能耐,能把班长的前程捏在手里。
班长说许三多别哭。我告诉你,我不是你爸,我不会痛你,也不会管你叫龟儿子,我就会
让你紧张。紧张是好事,紧张让你绷紧了去对付各种的事。可听见炮弹飞来就紧张得做逃
兵,这叫放弃,这兵是熊包,放弃十次以上的人不会好好做人,放弃三次以上的兵根本做
不了士兵。你放弃吗?
很久后,许三多摇摇头。
那就起来,抡锤!
许三多终于拿起了锤,第一锤下去时,伍六一惊得浑身都弹了一下,但是许三多一锤接一
锤地砸了下去。
许三多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去车站送老马。许三多的精神状态和以前不太一样,如果
他以前不大明白什么是责任的话,现在他知道(至少是以为)自己手上攥着班长史今的前
程,现在的许三多是靠责任而不是靠紧张怕犯事活着的,这能改变很多。
班长史今不顾全班的十对白眼,给许三多评了先进个人,理由十足,这对许三多也是个很
愉快的经历。完了史今在厕所里截着许三多,说昨天跟你说的气话可别乱说。许三多自觉
明白,跟班长眨了眨眼:那是两个人的秘密。
跟另一个人有了共有的秘密也就是有了朋友,许三多不那么想家了。
五班几乎是倾巢而出送老马,加上半路在车站堵截的许三多,全员基本到齐。老马感动得
不行,车还没来便红了眼圈,大有喷薄欲出之势。李铁捶打着他背:放轻松,放轻松。拿
出个班长的样来。
越放轻松越不轻松,老马说全班都有,向后转。然后自己一个到墙根抹眼泪。五班除许三
多外全抹眼泪,李铁抹着眼泪说许三多,你他妈长出息了,这么感动的时候你不感动,你
把我们当娘儿们呢?许三多说答应班长不哭了。老马说瞧瞧,瞧瞧,这才叫出息呢。咱们
都是孬兵。
五班人都觉得许三多变样了,有了只有七连才有的傲气。老马建议大伙儿看看许三多这兵
,要做不到这样索性向后转打包回家。李铁说这小子现在不象人样,我就愿意纵情悲欢,
怎么着?许三多不受影响,大家都表示羡慕老马能回家他也不羡慕——一个新世界昨天刚
在许三多面前开始呢。
一辈子打退堂鼓的人要错过很多事情,一辈子向前冲的人也要错过很多事情。
临上车老马忍不住跟李铁说实话:你他妈就别写了,你那破小说我偷着看了,别看你高中
毕业又是大城市人,我看你搞不明白士兵怎么活。你编的那叫什么玩意儿?我跟牧羊姑娘
搞对象?这草原上的羊不会吃草了还找个人看着?我跟羊姑娘搞对象吧?你以为抓只猴子
包片布就成了人呢?
这时候车已经开了,一群孬兵就追在车后边送一个孬班长。李铁喊得最欢:我就写就写就
写,我气也气死了你!
送完班长的兵凄凄落落往回走。到镇上他们得跟许三多分手,这班兵还得往草原里走四小
时的车程。他们不知道怎么跟许三多告别,许三多真的跟以前是另外一个人了,好兵和孬
兵间是有代沟的。李铁说许三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话了。可老马临走时特谢谢你
,他说做了老百姓,那条路是他以后想起军队就会想到的东西。李铁看着许三多,他发现
那条路在许三多眼里倒是没什么记忆可言的。李铁很失望,说你以后会有出息,会有大出
息的。
一群兵稀稀拉拉地没入黑暗之中。许三多站在团门口看着。有件事情挺明白:他以后跟这
些孬兵没太大干连了,那是个进步,那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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