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een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zhangcjj (屠夫), 信区: Green
标  题: 《无悔》-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May 30 14:52:56 2003) , 转信

在车厢里,刘春林和石滚两个互相打量着对方,两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在来温哥
华的路上,刘春林在脑子里不断地设想着许许多多不同的重逢的场面,包括想说的话,石
滚在他心目中的样子却还停留在十年前的模样。然而,象这样的重逢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眼前的石滚比十年前显得成熟老练了许多,身材也健硕了许多。和以前一样棱角分明的脸
上却几乎没有留下太多的岁月的痕迹,只是偶尔在微笑的刹那间在眼角上会划出些许鱼尾
纹。他身体上唯一能让人捕捉到曾经经历过的艰难的,是他的依旧浓密的头发。虽然只有
三十多一点,他的两边的头发已经白了不少,而头顶靠近前额的地方更是有一小撮圆圆的
完全花白了的头发,Flat top的发型,反而让不笑的石滚多了份沧桑。



石滚看着已经半秃了的刘春林,心中惊叹着岁月的无情。他从眼前这个人身上努力寻找着
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刘春林,在幽暗的灯光下只能辨认出那个高耸的前额依然象十年前
那般孤傲。石滚先打破了沉默。



“刘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刚才要堵你的都是些什么人么?”



春林缓缓地点了点头,突然双手掩面靠着车厢慢慢地坐了下去,摘下眼镜哭了起来,然后
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真的…错了吗?石头…帮帮我吧…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石滚僵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十年前的六月的那个夜晚,在一阵激烈的争论之后,春林也
是这样,蹲在地上,痛哭着说了同样的这样一句话,然后没等石滚想出来该怎么回答他,
就站起身大步消失在黑暗中。



十年了!终于能把自己思考了十年的答案亲口告诉他了!石滚心中一阵激动,嘴唇不由地
颤抖起来,抹了一把忍不住淌下来的泪水,走过去蹲了下来,扶着春林的肩膀,道:“我
不知道,刘妈!我真的不知道!我这十年只想明白一件事情,有时候你走了一条路,就再
也回不了头了。何必在乎对还是错呢?我只知道,我们都太年轻,可是我们不曾枉少年。




“石头,你想过没有,我们都是些没了魂的人。十年了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有时候做梦都会看见那片人海。每年的那个时候,我都会把录像带拿出来看,看着那片
人海,我就只会哭…我只想现在就回家去。我是个懦夫啊!”



石滚别过头去,又抹了下眼睛,再轻轻地拍了拍春林的肩膀,“如果你是个懦夫,那我也
是。你知道么?有好多人不管是在那边,还是在这里,都跟我们两个一样,都活在过去中
。多少次了,我都以为我的心死了。可是我后来每次路过外滩,我的眼睛和耳朵就好像瞎
了,聋了。满眼的都是那些人,满耳的都是我们的声音,其它的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了
。”



春林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背包里拿出那叠文件,递给石滚,道:“我这次就是为的这个。
” 石滚接了过去,就着昏黄的灯光,才看了第一页,猛地站了起来,拿出手机打给前面的
四眼:“仲有几远啊?”



“好快了,就差两个block了。”



“你听住,不去果度了。快点往南走,keep住Fraser街行。去红中仔果个地盘。”



“点解啊?”



“依家吾讲得了,只管去就是了。” 石滚关了手机,对阿明道:“大哥,这回可能麻烦大
了。我是已经给他们盯上了,你要小心。”



“不怕,虾有虾路,蟹有蟹道。再说你现在也没留下什么底给他们,奈何你不得。” 阿明
不慌不忙道。



“这次可能有些不同了。我待会慢慢跟你说。” 石滚转过身去,对春林道:“刘妈呀刘妈
,我就知道你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这么做,你老婆怎么办?有孩子
了吗?”



春林摇了摇头:“离了,半年就离了。她又找着个既有美国公民身分,又有钱的。算了,
比起那些吃人血馒头的,她这都不算什么了。” 说完,他看看石滚,欲言又止。



石滚知道他想问什么,低头想了一下道:“夏蕾…她也成家了。我听田寡妇说的。听说她
嫁了的前一个礼拜,跑去找寡妇喝了次酒,哭了一场。只说是,年纪大了,太想要个孩子
了。好像原来只是跟那个男的玩玩,结果走了火。” 田寡妇是他们以前一个班的女生,因
为人胖了点,有些凶相,让石滚暗地里取了这么个绰号。



春林低了头,“唉” 了一声道:“其实她也挺不容易的。她那会儿跟我谈,她父母跟疯了
似的。她要真跟了我,也不见得强,一个穷读书的牛脾气书生,又是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外
地人。石头,我有时候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活着,好像每天都在苟延残喘着。”



“刘妈,你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理想化了。物是人非呀,就算现在她站在你跟前了,也可
能已经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人了。” 石滚仰视着,好像要把车顶看穿一样。“你知道吗?
活着有多美好。想想十年前那些死去了的同龄人吧,想想每年都要下广东在那些衣厂电子
厂里打工的你的百万乡亲吧,我们现在这么活着已经是很奢侈了。”



车突然停了。四眼从前面敲了敲驾驶室的后窗,示意他们到了。阿明拉开车厢的拉门,率
先跳了下去。刘妈朝外面看了看,车停在一条僻静的马路边,边上是一排像是Townhouse那
样的建筑。阿明朝路边一个等着的人打了声招呼。他跟着石滚也跳下车,径直走到那人跟
前。那人冲石滚道:“滚仔,发生咩事啊?”



“红中仔,我同我的朋友有点麻烦,想借你个地盘匿几日。” 石滚道。



“莫问题!跟我来啦!” 红中打头,一行人往一间看上去是新造好的Townhouse走去。春
林在进屋之前注意到,门口插着块牌子,写着“Open House” 。原来是间样板房。红中领
着他们来到下面的地下室,对石滚道:“里排都吾会有人来悌屋的,仲有点首尾没搞掂。
你们放心住下好了,水电都有的。” 说完,他领着阿明去开暖气炉。



春林惊异地看着石滚道:“石头,没想到你现在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啊!” 石滚笑了笑道
: “没办法,一开始是为了生存。他们跟拿那些拿奖学金的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懂得
义气两个字,也更会互帮互助,值得信赖。” 不知不觉,阴冷的地下室开始暖和了起来。




阿明送走了红中,回到地下室。他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去海公公那里?”



“我朋友这次祸闯大了,丽春院那里人多眼杂,藏不住的。况且,海公公跟大陆那里有些
瓜葛,我暂时不想跟他有联系。” 石滚接着关照阿明,“你待会回去拿两个睡袋过来,再
拿点吃的来,回来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对了,关照小菁,明天不能去上班了。我是肯定
不能再露面了。四眼,你先回去休息一下,这两天多听听外面的风声。”



等人都走了,石滚转过身来看着坐在地上一声不吭抽着烟的春林,问道:“我想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春林抬起头,正视着石滚的双眼,道:“你真的不明白?告诉你吧,十年前的坦克都没有
把我心目中的自由女神摧毁,可是这十年来当这个女神一层层地把外衣脱下赤裸裸地暴露
在我眼前的时候,只是在一瞬间她就在我的心目中轰然倒下,我突然发现她是那么的肮脏
和虚伪。他们何时真正地关心过除了他们自己之外的人和种族?让世界充满爱?那只是我
们自己一厢情愿罢了!你看看5.8使馆事件里那对死去的许杏虎和朱颖吧,那是我们的同龄
人啊,我想十年前的他们可能也跟我们一样,女神把炸弹扔到他们头上的时候掉过一滴眼
泪吗?” 春林冷笑着。



“可是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再回过头去关注自己的国家和人民?我们现在连中国公民都不是
了!” 石滚低下头去,“有时候,我都不敢理直气壮地对别人说‘我们中国’ 如何如何
。”
“那有什么!无论你走到哪里,你能改变你的黄皮肤黑头发和黑眼睛么?别人还不是一样
管你叫Chinese! 哪怕你是Chinese American还是American Chinese。以前我可以为了自己
的国家什么都不顾,今天我一样可以为这个民族什么都不顾!” 春林激动起来。“你该知
道我这次拿的东西是什么份量,可我在美国谁都信不过。使馆那些官僚?他们不坏事就算
好的了,你知道有些人为了留在美国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呀!原来想来这儿找到你
,让你把东西带回国内去的,谁知道现在把你也陷了进去。”



“刘妈,你也太低估了国家机器了!”




正说着,阿明悄悄走了进来。他把手里一大堆东西放到地板上,笑着对春林说:“来,你
们先煮上壶咖啡,去洗个澡,慢慢聊吧。我今天也不回去了,陪你们一起聊。” 他掏出一
个手机给石滚,“四眼给你搞了个新的,你旧的不能再用了。我还带了个收音机,外面有
什么动静在这里也能知道个大概。”



石滚洗完澡走出来,就听见阿明在那儿问春林:“你以前用过枪没?”



“就大学军训的时候摸过两下,手枪就没摸过。”



“这个给你防身用。你知道怎么抓么?” 阿明问春林道。春林想了想,学着港产警匪片里
头单手伸直了把枪举起来。阿明笑道:“这是拍电影撒!真的你要这么拿,死得快啊!得
把枪靠在腰部,眼睛看着目标,三点一线。你看着我…”阿明把弹夹卸下来,看了看枪膛
里没子弹,把枪机打开,交给春林,道:“你再像刚才那样把枪举起来,对着我扣板机试
试看。”
春林站在离阿明五米远的地方,把枪对准阿明,手指扣着板机刚压下去。阿明人突然往前
窜了出去,春林本能地把手臂再往前伸了一下,等春林的反应过来,板机怎么也压不下去
了。就见阿明的手搭在自己的手上,拇指顶着机头,手腕往下一压,枪就到了他的手里。
“知道为什么了吧?”



石滚笑道:“阿明,你把左手摊开给刘妈看看。” 阿明摊开左手,春林一看,手心有一个
圆形的疤。石滚对春林道:“有次在一家红茶店里头跟帮越南人讲数,谈崩了。对方领头
的就掏出把枪对着阿明,就伸出一半手臂来。阿明就跟刚才一样想上去下他的枪,谁知道
这家伙的手臂反而往回缩开了一枪,把他的手掌打穿了,还好人没事。”



春林问:“那他怎么就跟我不同呢?”



阿明道:“后来才知道这家伙原来在南越的特种部队里干过,是个会家子撒!他还是个华
人呢。后来我们反而成了好朋友。”



“大哥,你以前是做啥子的啊?” 春林总算有机会把心里头的疑问提了出来。



“我啊?呵呵!我们家可是三代为匪啊!我爷爷原来就是个土匪,跟着贺胡子闹红,结果
让民团给打死了;我爸后来成了‘共匪’ ,解放后原以为我这辈子就根正苗红,不用当土
匪了,谁知道来这儿做贼来了!”



春林还是有些半信半疑的,石滚哈哈笑了起来。过了会儿,三个人钻进睡袋,在黑暗里你
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慢慢地,阿明那儿响起了鼾声。石滚和春林也静了下来,可是俩人
都睡不着,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春林突然问石滚:“石头,你说我们这代人十年前做的
事,后面的人会怎么看呢?”



石滚想了一会儿,慢慢道:“我不知道。不过我不指望这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里,
后一代人会理解我们,你看看网上那些年轻人对我们的评价吧。可是,再过五十年,或者
一百年之后呢?我相信历史上会记下我们这一笔的,是好是坏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们自己问心无愧。” 他转头看看春林,只见他瞪着眼睛,目光好像要穿透浓浓的黑暗一
样。




* * *



赤色旅挂下海公公的电话,脸色阴沉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他不知道为什么石滚会突然变
卦,然后销声匿迹。难道出事了么?应该不会。看来他看到了刘春林带来的资料,应该知
道这份文件的份量。



刘春林现在唯一的退路,就是回大陆去。否则,他带走资料还有什么意义?被捕是迟早的
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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