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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ppen (大国放火是点灯), 信区: Green
标 题: 第十四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Mar 31 21:53:12 2003) , 转信
他是最后一次途中休息时到了九连的。这个连正停在一面林木繁茂的岭坡上。战士们
或躺或坐,没有笑声,互相之间也无人交谈,看似平静的气氛里暗藏着某种沉重、压抑和
不知所措的情绪,让刘宗魁一下就感觉到了。教导员陈国庆最先看到他,沿着那条发白的林
间小路,由下面上迎过来,悄悄地说:
“该讲的都给干部们讲了。全连也再次进行了动员。武器装具也检查了一遍,没发生
什么问题。倒是程连长和梁指导员之间有些意见。刚才梁指导员找我谈连长的事,说他独
断专行,又是司务长出身,不懂军事,不少干部和战士对他指挥打仗有顾虑。”
望了望他的眼睛,迟疑了一下,陈国庆还是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我看是他本人
信不过程连长的指挥。”
刘宗魁脸色阴沉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挎着作战图囊、肩后背一支冲锋枪的
矮个子军人就匆匆从坡下向他走过来。
此人二十八九岁,四方脸,左腮一道伤疤斜斜的伸到颈部,一双鼓突的大眼因内心格
外紧张和激动而显得过分明亮,双眉间清楚地凝聚着一股狂躁不安之气。他在刘宗魁面前
站定,大口喘着粗气,委屈地、高声地说:
“副团长,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有什么话你就说嘛,这儿又没有别人!”刘宗魁提高一点声调说,没有掩饰对程明
的不满。周围林子里的战士都静静地望着他们,听他和程明对话。九连连长此时还搞这类
小动作,对全连的战斗情绪不会有好的影响。
但他还是迁就了这位满腹怨气的连长,往右侧人影稀寥的林间走了几步。他看到九连
的干部们都立在坡下,朝他们这边望,却不跟着程明走上来。刘宗魁模糊地意识到,九连
的问题可能比教导员讲的更为严重。
“副团长,我指挥不了这个连!”刚刚在林子里站定,程明就怒冲冲地说起来,“我
不知道现在我能不能辞职!……我跟指导员没法配合!人家是知识分子,我是大老粗,伙
夫!”
“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宗魁一向不喜欢这种弯弯绕式的谈话,虽然他想努力压住心
头腾腾上窜的火气,话一出口,还是既响亮又烦躁。
程明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并不因他的态度而有所改变:
“副团长,一个连总得有个头吧!要打仗了,总得有一个人说了算。我们指导员今天
夜里还在鼓动班排骨干孤立我,这仗我还怎么打!”
刘宗魁气急中生出了几分惊讶: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打仗了,这个连的连长指导员还在
争孰高孰低!
“你们两个人的分工不是很明确吗?”他说,“指导员主要负责战场思想政治工作,
协助你指挥战斗,作战指挥上的事情统统由你拍板,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程明现在听出副团长话中的怒意了。刘宗魁不仅在批评他,还从心眼里卑视他。他有
点怯了,吞吞吐吐地说:
“对团里配给九连的干部我也有意见!只有一排长、二排长和我是本团的,原来互相
也不熟悉。指导员是师里下来的,副连长是军里下来的,司务长和副指导员是B团调来的,
他们都不是步兵出身。剩下一个三排长在A团当过步兵排长,又是跟他们江团长打架才调到
我们团的,今年才17岁,排里几个班长年龄都比他大!…·你说我带这样一个连怎么打仗
?”
“哪个三排长?……是不是那个上官峰?”刘宗魁问道,眉头拧了起来。他的部队里
居然还有一个17岁的排长!这个消息不能不让他吃惊,“他不是上过军校,今年22岁吗?
”
程明意识到自己找到一个适合的话题了。“人家接受的是早期教育,”他不无讥讽地
说,“他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他12岁就读完了高中课程,考军校时多报了5岁,16岁毕业
,排长都当了快一年了!”
“这件事你们怎么不早报告!"刘宗魁真地冒火了,怒冲冲地对着程明喊。甘罗十二为
上卿是历史上的事儿,一想到明天的战斗中会有一个17岁的孩子带兵冲山头,本来对这支
队伍的战斗力就深感忧虑的他心绪就变得更恶劣了!
“早先我也不知道!”程明急忙为自己辩解。“我还是刚从八班副那儿听到的!”他
一厢情愿地觉得副团长同他站在一个立场上了,自己终于找到理由,可以说出一直想说又
不敢说的话了,“副团长,有这样的排长,我不敢保证明天一定能够完成战斗任务!”
刘宗魁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程明今晚之所以要向他讲很多连里干部的坏话,真正的原
因是他对指挥明天的战斗没有把握,心慌胆怯。战争还投开始,他已经有了失败情绪,要
找理由自我怜悯和推卸责任了!这个连的指导员也够呛,此刻还不全心全意支持连长的工
作,却反过来向营教导员散布对程明的不信任,他的作为其实也是另一种消极失败情绪和
推卸责任的表现。再想到这个连竟然还有一位17岁的排长(战前训练期间他见过上官峰几次
,印象不深),一颗心就不由为该连明天在战场上的命运灼痛似的抽紧了!
九连是不能打仗的!今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再次强化了他心中这种清醒的意念。除非万
不得已,明天他不会让这个连参加任何战斗。但他还明白,事情并不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战场上的所有战斗---包括那些计划十分周密的进攻战和防御战---从根本上说都是遭遇
战,明天这个营可能担负的任务又恰恰具有遭遇战性质,谁也不能保证九连不会仓促间奉
命投入战斗。如果是那样,这个连就惨了!
“我看是不是这样,”陈国庆插进话来,主要对着程明,仍像惯常那样平静,“咱们
现在抓紧时间开个干部会,统一一下思想,互相之间的意见暂时放下,大家团结一心把明
天的战斗打好,有什么问题等战后再具体解决!”
“也只有这样了!”刘宗魁赶在程明之前粗声粗气地表态,同时第一次想道:陈国庆
这个沉默寡言的书生,倒善于从乱麻团般的纠葛中找到最简单最关键的解决办法。
程明只好带着他们两人往坡下走,神情突然变得异常沮丧。
顺着那条发白的林间小路往下走,刘宗魁心中对自己要做什么事已经明确了:明天他
只能尽量避免让九连参加战斗而不能保证其绝对不会参战,因此目前连里两名主官表现出
的怯战和试图诿过于他人而为自己找退路的思想苗头是格外危险的!他必须现在就彻底消
除他们的上述念头,让他们明白除了大家拧成一股绳把仗打好,之外没有任何退路!
一个高挑个儿、麻杆腰身的年轻人,立在一片林子边迎接他们。他有二十七八岁光景
,周身显出一种与瘦削的体格不相称的轻巧与活力,一张清癯的、月光下可以看到点点褐
色斑块的长条脸上的神情表明,他是很相信自己的智力比旁人略胜一筹的。
这就是九连指导员粱鹏飞。他也像程明那样背一只作战图曩,又背一支士兵的冲锋枪
。望着自上而下大步走来的刘宗魁和陈国庆,他的目光和态度是镇静的,不过那是一种做
作的、努力掩饰着内心紧张情绪的镇静。远远地,他便冲刘宗魁恭敬地喊了一声:
“副团长---!”
“马上通知全连干部到这儿开个短会。”还没有停住脚步,陈国庆就赶在刘宗魁之前
,对粱鹏飞说。
连部通信员吴彬,一个十六七岁,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小战士,目前负责跟随连长行动
和号兵赵健(个头比吴彬高出一大截、年龄在20岁上下,眼下被指派给指导员做通信兵)很
快分头把干部们找来,围成一个圈站着。副团长、连长、指导员脸色都不好看,其中原因
大家都知道的八九不离十,气氛一开始就比较紧张。教导员陈国庆刚把开会的意图讲了一
遍,梁鹏飞面部的几条肌肉便颤动起来!这个会分明是连长刚才单独和团营两级首长谈话
的结果,而且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当然不能无动于衷,就动了动身子,抢先开口道:
“好吧,既然要统一思想,团营首长也都在这儿,我就先给连长提点意见!……!”
程明的嘴唇打起了哆嗦,沐浴在月光中的脸色煞白。方才他找副团长告指导员的状,
无论哪一种目的都没有达到,现在粱鹏飞又首先向他发动攻击,他当然无法忍受也不愿意
忍受。他马上激动地插上去,打断了粱鹏飞的话:
“你你你不要恶人先告状!我要先问问你,为什么到处说我的坏话…… ”
此前刘宗魁一直努力压抑着的怒气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他发作起来,声色俱厉地打断
了程明和梁鹏飞的争吵:
“你们俩想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互相拆台?!……今天我不是来让你们
发扬民主的,我是来提醒你们,眼下这种精神状态是不行的!你们都是连的干部,排的干
部,应该多想想怎样完成明天的作战任务!……今天我要对你们重申一下纪律:如果明天
哪个排打不好,排长就准备上军事法庭!你们这个连没有完成任务,你连长指导员就准备
上军事法庭,两个人谁也跑不掉!”
九连的干部们都低下头,静静地听他大发雷霆。刘宗魁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把该说的
话说完了。大战在即,临时调换这个连的干部已不可能。程明、粱鹏飞的争吵倒给了他一
个机会,使他能用这种方式严肃地给他们一番训斥。临阵怯战者无非是贪生怕死,贪生怕
死者往往害怕战场纪律。包括军事法庭。作为上级指挥员,他目前能为他们做的就是这些
事情了,至于到了战场上他们究竟会如何表现,就不是他能够把握的了。不过他此刻还是
宁愿相信自己的一番话会发生良好的效果。程明和梁鹏飞像他一样也是中国军人,一个中
国军人起码应该懂得,你上了战场,除了誓死完成任务之外,不应有任何别的选择!
前面的队伍又动起来了。这个短会只能到此为止。至少他自己应当马上就走,剩下的
工作由陈国庆去做。刘宗魁想到这里,就要转身离去,目光却又被人圈中那个大孩子模样
的青年军官吸引住了---后者逆着月光站在程明身边,个头不算高,一米七O的样子,肩和
胸还很单薄,头部和躯干相比稍大了些,帽槽下的暗影没能完全遮住他那张有着端正的五
官的孩子气的圆脸,尤其是那双女孩子一样睫毛长长的眼睛。他感觉到副团长正在注视自
己,下意识地逆着对方的目光抬起头,像每个他这种年龄的人在成年人面前那样不自觉地
、有点羞怯地微笑起来,而此刻从高空中水一样泼洒到他脸上、肩头和身上的月光,则整
体地明亮地烘托出了残存在他生命中的全部稚气。
一种模糊的痛楚的感觉让刘宗魁停住了脚步,问这个年轻的排长:
“你就是上官峰?”
“是的。”小伙子说的童音话语里保留着某些没有完全消退的清亮。
“听说你只有17岁?”
“谁告诉你的?”小伙子像个被大人戳穿了谎言的高中生一样惊慌起来,笑容从眉眼
间淡开,脸色渐白,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恢复平静。“副团长,谁说我才17岁?”他争辩了
一句,并不自信,“我都22岁了!”
“据说你12岁就上了军校,”刘宗魁跳过他设下的篱笆,单刀直人地将问题提了出来
,“12岁你怎么能上军校呢?”
“我早长。12岁我就像现在这么高了。”小伙子中圈套了,认真了,睁大眼睛盯着副
团长,瞳孔里浮现出两片阴翳。“不是我自己要上军校,那一年高考我五个志愿填了四所
地方院校,最后一个志愿填的才是陆军学校,没想到就被录取了。”
身边的队伍也开始运动了。刘宗魁忽然对自己的好奇心生出愤怒的自责:什么时候了
,你还对这样一个人感兴趣!再有一小时部队就要到达黑风涧,战斗打响前他还有许多工
作要做!向肖斌和曹茂然通报九连的情况,让他们心中有数!在保持无线电静默的前提下
同A团指挥所沟通联系,派人去同342高地下的A团二营、距黑风涧不远的一个师医院野战包
扎所和一个弹药保障点接上关系,等等。他还要抽时间再去七连和八连,详细地检查一遍
战斗准备情况,从冲锋枪手榴弹炸药包直到开辟雷区用的“一条鞭”爆破带,都要绝对可
靠,万无一失。明天的战斗就靠这两个连了,他是一位有战场经验的指挥员,明白战前的
工作做得越细,战土们生命的牺牲就越是有可能减少。生命,还有胜利,他又想到这两件
事了,现在他也只应该考虑这两件事情!
他离开了九连。这个夜晚的最后一段路他一直走在一道光秃秃的大岭脊上。月光随着
子夜的来临越发皎洁,从岭脊两侧谷地里耸出来的、海浪一样起伏不定的林梢在月光下一
半闪烁出墨绿的光辉,一半却处在沉沉的黑暗中。夜行军开始后有过的那点兴奋情绪并没
有恢复,明天的战争在他的意识中又仅仅成了一种沉重的、不得不如此的和令人厌恶的事
物。他一直不愿意再想九连那个有着一张孩子脸的排长,然而由上官峰带给他的一点非常
不舒服的、痛楚的和惊悸的感觉却老是在意识中存在着。刘宗魁只愿想自己的队伍,想明
天的战事,脑瓜里却冷不丁地冒出了下面的思想:世上的人可以分为三类,一类如江涛,
是天生的战争人材,因为他可以把战争本身单纯地看成某种事业和艺术,根本注意不到它
的沉重与苦难的一面;第二类如他自己,本不是战争人材,却出自谋生的需要走进军营并
逐渐学会了打仗,也成了战争人材,虽然他对战争是憎恶的;第三类如上官峰,天生就不
是打仗的料,他身上具有的一切轻柔、脆弱、单纯、稚气等等特征都是同战争的沉重、威
猛、暴烈、残酷相悖逆的。当初收他进军校的人无疑是做了一件错事,上官蜂这样的小伙
子不该来打仗,他只配去读大学,本科读完读硕士、博士,出国留学,一辈子钻到书本和
实验室里探索原子的奥秘,或者坐上宇宙飞船,到太空中去研究天体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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