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een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wintermoon (开心就好), 信区: Green
标  题: 特工到军旅—我的历程1-55 (全)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Dec  3 14:18:16 2003), 站内信件


 (修订版) 作者:紫龙

第一章 毕业 

某次会议期间,我和其他部队的几名军官在一起看《无间道》,看到梁朝伟对心理医生说
“我是警察”的时候,大家笑了起来,“娘希皮这小子不要命了,敢这样犯纪律!”然而
我没有笑,我笑不出来,因为我明白梁朝伟的感受,那种渴望倾吐自己内心世界的感受,
那种期盼从黑暗中走到阳光下的感受,那种不得不欺骗至亲至爱的人的感受…… 


我出身于军人世家,但从五岁到十五岁都生长在山区,艰苦的环境锻炼了我的体质和观察
能力,单调的生活使我沉默、多思,由于我有超出常人的记忆力和韧性吧,尽管学习条件
很差,我还是在十五岁那年考上了N大学。当时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至今没有人告诉我真相
:我的第一志愿是更著名的B大学,而且也达到了B大学的一本线,但居然录取了我的第二
志愿——那时就已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改变我的生活轨道吗?这只是我现在的想法,也
许永远无法证实,只是B大学高官子弟相对多一些,N大学在这方面不大起眼,还有一个原
因是N大学在港澳台比B大学名头响,也更受欢迎。而我根本没有多想就相信是我自己填错
了(!)志愿,当时我处于极度兴奋之中,因为连地区报纸都报道了“山村少年高分考入
重点大学”的消息。 


我原来报的是N大学文学院汉语言专业,有人一再劝我改经济专业,我不知道该怎样应付那
个人无休无止的劝告,很凑巧地有人告诉我跨学院改专业是极困难的事,绝不会批准的,
叫我向学院递个报告,从而打发掉那个一再逼我改专业的人,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就
递了报告,不料第三天上午就批准我改专业了,天哪,这世界是怎么一回事,本学院申请
改专业都那么困难,跨学院改专业会这么快?而且是从普通专业改到热门专业!“不是我
不明白,是世界变得太快,”第二天有人起而效颦,打报告想从现代汉语言专业改到现代
文学,我相信他的报告至今都没有批准!在商学院,也有人一再劝说我学外语,并且劝我
从大一起就开始学二外,一方面是我烦透了,另一方面人家说得也很有道理,那就学学看
吧,反正我也不大喜欢和同学一起玩恋爱,因为性格和兴趣不同,也因为他们都比我大好
几岁,不带我玩。我唯一坚持了自己主见的事,是不间断地到文学院旁听,以至于文学院
院长,那位著名的汉语言学家直截了当地要我毕业后报他的硕士研究生——他那时已经只
带博士研究生了! 


命中注定的事情在命中注定的那一天来临了。那是大四刚开学的时候,我们到校学完最后
两门课,同时交实习计划。我已经很顺利地落实了实习单位,到N市的A公司当市场部经理
助理,所以那天到新华书店买了几本我认为是有用的书,准备在实际工作中干出点名堂。
不要笑话我,那时确实是这样想的,而且学院的一位副院长已经对我提到了毕业后留校任
教的事,那就更要珍惜难得的实际工作机会。还没有回到宿舍,就有同学告诉我,说你家
里给你送东西来了。我有些奇怪,我才从家里返校啊,送什么东西呢?但确实有一辆半旧
的紫红色桑塔那白牌车停在办公大楼下面,一个穿着没佩肩章的陆军工作服的人,象是司
机,站在那里和老班聊天,于是我就跟他走了。汽车不是开向N军区所在的九华山,也没有
开向J省军区和N市警备区所在的湖南路,而是开向了汉府街,总统府隔壁,Z部三部的一个
单位,哦,我知道了,是在国防科委工作的叔叔给我送东西来了——当然事情不是这样。
 


一间年代已久的会客室依然打扫得纤毫不染,木质和绿帆布的沙发,白色的玻璃杯,这一
切我多次见过。一位穿着很得体的妇女和一位穿得象没有捆好的包裹似的男人,都是五十
岁左右。其实我不必再看他们的笔直的腰干和犀利的眼神——我知道他们是谁,是Z部Q部
的人,父亲的手下,尽管他们即使在总部也很少露面,但我注意看过的人就不会忘。 

老女人看了我一眼,露出厌恶的表情,男人的眼神在说“看看其他方面”,老女人无可无
不可地把目光投向窗外——后来我知道是嫌我长得太“扎眼”,扎眼怎么了?又不是老子
求你!不是你们,老子连考博在内,二十九岁前笃定副教授,三十五六岁的教授也不少,
稀罕你们?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找我! 

“要你参军!”谈了十分钟话后老女人说。 


有十秒钟时间我瞪着她,她也瞪着我。神经病!N大学的高材生,锦绣前程已经铺在我面前
,我参军?我毛病还是你毛病?老女人继续瞪着我,读我的思想:“说!是?还是不?”
 

“不!不!听清了?” 

老女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气急败坏,用突然变得很柔和的声音说;“光说是或不就行了
。程老师要做你的导师,凭你的学力自然会留校,很快就是副教授,然后教授,再凭你的
小白脸迷倒一个傻傻的女学生,然后一帆风顺地走下去……是,我承认,完全可能。” 


鬼老女人!连我藏在心底不可告人的想法都说了出来!但,这只是开始。 

“但,这只是我们没有介入前的情况!”老女人又开始扮酷,“现在呢?你以为N大学还会
要你?要一个不服从部队安排,不服从党的安排,不服从国家安排的人?任何单位都不会
要!你快到预备期了吧?你以为党组织还会接受你转正?” 

我知道我的脸变色了,不满十九岁的学生怎么会是这种老女人的对手?于是我在心里寻找
支持我的力量:父亲会由得他们胡来?但是老女人老巫婆知道我的所有想法:“我知道你
一进来就认出了我们,你知道我们在首长领导下工作,难道首长会不知道我们来找你?难
道首长愿意他的儿子当逃兵?难道首长愿意他的一世清誉毁在你手上?难道……” 


的意志崩溃了,用行话说就是我“垮了”。那个大白脸胖男人适时地递给我一支中华香烟
,并且为我点火,老女人则倒掉了那杯冷开水换了一杯,把“蝙蝠”落地扇开大了一档:
“抽吧,偶尔抽一支烟没什么不好,再说这是你喜欢的中华烟,你累了的时候不是喜欢抽
一支吗?” 

魔鬼!我在心里说。每次从家里返校我都要偷两盒中华烟,喜欢躲在无人处闻那种甜丝丝
的咸味,能使我想起靠近父亲时那种安全、舒适的感觉。我吸烟的时候非常注意,根本不
可能有人看到!但是…… 

大白脸靠近我坐下,很恳切地说:“我知道你想通了,不过,你先不要忙着答应我们,可
以再考虑考虑嘛。要你做的工作非常艰苦、非常危险,首先必须不怕死,必须有坚强的意
志,必须有过人的天赋,必须有结实的身体,必须有丰富的知识等等,必须是最优秀的精
英才能适应! 唉,那种苦、那种累,我个人真不敢劝你去……你想想,进了学校,毕业时
授予上尉军衔,过一年就是少校营职,那是一般人干得了的?一般人绝对熬不下来。你没
有信心的话……” 

我瞪了他一眼:“学几年?” 

“看天份也看个人努力,两到三年——受不了苦学不出来淘汰的也多,狗熊多,当英雄不
容易啊!”我突然觉得我本来就应该在二十二岁前成为少校,让这些人看看钢铁是怎样炼
成的…… 


现在看来是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那一幕结束了,但老女人和大白脸还是要我考虑一个
星期。走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一台小收音机——我家里送来的东西嘛,还给了我一张纸,用
打字机打的蓝字,是一些短波台的频道,回去偷偷地一听,不过是几个英语台、日语台,
还有粤语台和闽南语台而已,没有什么神秘的,只是机子的性能确实好极了,以至于我现
在还在用。此外就很平淡,因为我当时就考虑好了,不需要再考虑;也因为老女人说不允
许“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其实我也回味过来了,哪里由得我考虑?只不过是最后一道测
试,看我有没有纪律观念和能不能沉住气,我能上这个当?不过现在我想得深一些:假如
我当时去找“组织”、找党小组长或支部书记汇报这件事,估计他们说不出我有什么错,
但那样我的生活道路又会变化,我实在不敢多想,这帮人可不是和你闹着玩的。再说我也
算过帐了,二十二岁少校、二十六岁中校、三十岁上校,三十四岁大校,以后听天由命,
和在学校差不多,假如有什么机缘,老女人和大白脸退休前说不定还得先向我行礼! 


一个星期没有丝毫变化地过去了 


第二章 无 

有人为我换了一家实习单位,那是深圳的B公司,一家大公司,在香港和东南亚也有几家分
公司或办事处,我在企划部实习,每月津贴八百元,在一九九一年的内地人眼中这是个天
文数字,所以大家都很羡慕,而我心里只能苦笑,天知道B公司是怎么回事,我甚至想,我
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家公司究竟在深圳什么地方。但我想错了,B公司迅速托人“顺路”送
来了旅费和工作证、买机票的介绍信,我“家里”又有人“路过”N市,带走了我已经不需
要的冬装等,于是没几天我就第一次坐上了飞机。 

在靠海的深圳机场,有人开一辆丰田车接我到公司,一年期的边境地区通行证,俗称边防
证的自然已经办好了。到公司后立即有人带我去见到了人事副总和人事部经理,后者在交
给我一大堆公司资料后,又把我交给了企划部一位副经理,我就是他的助手,并且有一间
单独的小办公室。接下来是一位相当时髦的小姐带我去“看看深圳”,先是在公司附近步
行,告诉我附近的商场、餐馆、电影院和其他有名的建筑,然后带我乘一辆黑牌车去“游
车河”,在请我吃了十块钱一份(!)的霉菜扣肉饭后又回到了公司。我的顶头上司对我
说:你马上出差到北京!于是我又创下了十二小时内乘两次飞机的个人记录——我,一个
不满十九周岁的学生,在一九九一年的中国,似乎走进了童话里的一个梦。 


在北京机场也有一位司机接我,而且依然只看我一眼就叫我上车,在车上也不和我说话。
(顺便说一句,从这天起,除了执行任务需要时外,我就没有一个人单独行动过,我们内
部把这种人叫做包裹,我们则自称狼,只有需要我们咬人的时候才会放开系在我们颈子上
的链子)司机把我交给了等在某幢办公大楼门厅里的一名中尉,中尉又带我进了一间会客
室,里面有两位佩带文职肩章的军人,反反复复地问我深圳B公司以及B公司附近的许多事
,我按照我的观察以及在飞机上看的资料一一作了回答,等到他们满意了,才叫那个中尉
把我送到招待所去。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于是我打破了第三项个人记录:没
洗脸就睡觉了。 


第二天有辆“昌河”面包车把我和另外一些人送进了一个营房,带队干部命令我们在车上
不许交谈,而且我发现面包车的车窗被草绿色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使我感觉到一种神秘
的气氛,但我们并没有到什么学校,至少在我看来不象是学校,除了不允许出门之外,这
里和别的营房完全一样,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伙食标准比野战军高得多,我毕竟出
身于军人家庭,对这些不算陌生。营房里已经有了一些人,我们这批人大多数是军人,有
士兵、军校生,中尉,甚至还有两名上尉。我很纳闷,他们毕业后也会被授予上尉军衔吗
? 

当时我已经从大白脸设的圈套里醒悟过来了:本科毕业生再读两三年军校,那就是硕士或
同等学历,原本就应当授上尉衔!不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说什么呢?再说,我有其他的
路可以选择吗?只有争取两年内毕业,这样用五年时间拿到硕士学位,可以赚一年半时间
——那时侯就是这样天真呵。然而多年后我还是有些感谢他们,他们居然从N大学发出我的
录取通知书时起就开始计算我的军龄了。 


一开始我没有想到为什么要我们在那个普通营房呆两周,出操、队列、瞄准、投弹,越野
跑等等,不起眼的老一套,然后就是读报、学习……是不是淘汰程序的第一步呢?因为两
周后我发现人少了许多,原来吃饭的时候有十一堆人,两周后连五堆都不到了。上头严禁
我们互相打听对方的情况,我也无法根据口音判断谁来自哪里的部队,因此我只能从空军
、海军的军装认定大家来自全军,当然还有少数象我这样的新猪。由于我还算熟悉部队里
的那一套,大家猜我是今年年初才入伍的新兵蛋子,但是看另外三个人却是用看异类的眼
光,他们其中的一位在练习瞄准时把半自动步枪的枪栓拉过了头,卡在弹仓上复不了位,
急得拼命往前推枪栓,附近的几个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离开营房的前一天,开来了两辆卡车,集合列队报数一二三,大家就上了卡车并且被遮得
严严实实。颠簸了四十七分钟后我们走进了一间大房子,象是一个……篮球馆?排球馆?
羽毛球馆?看不出来,比那个小,靠墙的地方有一排小橱,象澡堂或者游泳池放衣服的地
方,带队干部命令我们:“脱衣服!脱光衣服!还有鞋子,袜子!脱光!” 

屋子虽大但一点都不冷,我们脱光了衣服赤脚在地上走动,水泥地有点冷。 

“脱光!都脱光!”带队干部指着我们的军用大裤衩喊:“听不懂?叫你们脱光!” 

我看他一点也不象开玩笑的样子,就解下了大裤衩。不知道为什么要我们脱光,反正军人
以服从为天职,“上级自有上级的道理,”这些话听过不止一次了,就是上级叫我们在大
街上脱光也是有道理的,何况是在屋子里?何况都是男人?当作在澡堂好了。看见我脱了
,几个人犹犹豫豫地开始脱。全体脱光后上方射下了强烈的灯光,大家嘻嘻哈哈起来,还
有人高声自言自语说,有些女首长想在我们当中挑警卫员,还有人不知对谁说是首长招驸
马。我是“新兵蛋子”另外三位地方大学生也没有人找他们说话,其中一个犹豫着想向我
走来,我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了。这以后就莫名其妙地没有了下文,大约两个小时后又叫
我们穿上衣服,用卡车把我们拉了回去。 


第二天起我们被叫到两间教室外面坐着,里面出来的人用手一指,我就第一个被指了进去
,隔壁那间也指进去一个。同样有强烈的灯光,还有七八个看不清脸面的男人女人,虽然
都穿着便服,但说话的语调和动作的姿势告诉我,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桌子上有两
个脸盆,里面放着纸卷,一名佩着少尉军衔天知道他是尉官还是校官的家伙叫我先从纸卷
比较多的脸盆里拿一个纸卷,到边上看一分钟。 

少尉把纸卷要走了,我开始按照纸卷上的要求表演小品,但是我根本不理解什么叫“夸张
地喝水”和什么叫“了无心绪地喝水”,还有一大堆提示,这不是折腾人吗?反正我不在
乎这个什么鸟学校要不要我,表演个球,平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于是我倒了一大杯水
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想了一下又喝了一杯,这下即使想“了有心绪”地喝水也做不到了,
然后回想纸卷上的提示,又好气又好笑地慢慢喝那杯水。 

“再拿一个!”少尉说,叫我从另一个脸盆里拿,还是一分钟,上面是“我叫张建军,是
沈阳铁西区人,父亲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中学校长,因为一九口口年口月的口口口事件被勒
令提前退休;母亲原来是区政府……”什么什么的,要求我激愤、无奈……什么什么的。
激愤?无奈?我正在激愤无奈中!于是我按照纸卷上的内容对着桌子后面的黑影们说了起
来,一面想着老女人和大白脸的脸。 

我说完了,桌子后面沉寂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冷漠地说:“下一个。” 


又是紧急集合,点到名的人用十五分钟时间收拾了所有东西,上了一辆“骊山”客车,大
行李则装在我们后面一辆卡车里,开路的是一辆“伏尔加”。我注意到昨天大声说话的人
和身上有明显伤疤或胎记的人都没有被点到名,还有几个大约是“演砸了”的,他们失去
了迅速晋升的机会,是不幸呢还是幸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透过窗帘的小破洞望出去,
天是阴沉沉就要下雪的样子,寒风吹落了路边的白杨树叶,我们这支车队行驶于一条普通
的砂石路上,前面的伏尔加扬起了满天灰尘。我有些忐忑,也有些兴奋,因为我猜到了:
现在正是赶到那所学校去,新的生活终于揭开了神神秘秘的这一页, 

我偷偷数了一下,只剩下三十三个人了,半个月普普通通的新兵生活淘汰了我们一大半,
其中有一名上尉、一名中尉,还有一名地方来的大学生。 


前面,学校到了。 


第三章 无 

我在“学校”学习了二十一个月,其中断断续续有八个月的时间是在外面执行任务,实习
,这是一个极其重视实践的学校,也是一个能把学员的现有知识和潜能调动、发挥到极限
的学校,例如射击训练,说起来就匪夷所思,我们只上过一堂课,而这堂课只上了不到十
分钟:我们被带到射击场,按照地下划好的白点站成一个圆弧,教员过来用英语对我们说
,诸位,对射击的唯一要求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使对方失去攻击你的能力,话音未落他就
单手出枪、推弹、转身连续射击,接下来他说,为此你们必须每天坚持实弹练习。我们看
着牵引过来的八个形状高低大小各自不同的靶子正在目瞪口呆,他又如同在水中那样缓缓
地出枪、换弹夹、上弹、扳保险、转身、射击,最后说了一句:有关的教材将和手枪将同
时发到诸位手上,我要求你们做到象呼吸一样射击。解散! 


给我们发了自动步枪和手枪,自动步枪是苏制的AK-74,在弹夹前面还有一个把手,打短点
射很合手很舒服。但手枪是柯尔特,九毫米口径的大家伙,装在腿外侧枪套里又笨又重,
而且扣起来很涩、很重。有一天我们几个人休息时做“随手射击,”一位师兄学了个电影
上的双手据枪动作,被射击教员看见了就很严肃地说:“手枪就是在受到空间限制和另一
手做其他动作时用的武器,养成双手射击的习惯很不灵活、很危险!”我走过去对他说了
我手枪的问题。他在我枪套上一摸,枪就到了他手上,然后单手退弹夹、在大腿上一擦,
对着地面扣了一下,再一擦、再扣,对我点点头,抽出他的手枪给我:你先用我的。他的
枪……象一只用“纯”了的乒乓球拍,射击时凭手上的感觉就知道子弹命中了哪里。过了
两天,他把手枪换回去了,我的枪扣起来不再涩、不再重,顺手了很多,我猜他调过了弹
簧甚至锉过了扳机,但我不敢问,因为“损坏武器”会受处分。 

“枪啊,象女人,你要时时摸她,她才会对你百依百顺,反之她一定会背叛你!”射击教
员用英语说。他总是说英语,——为了营造语言环境,要求我们尽量不说汉语。 


除了射击和体能训练,我的军事技能在三十三人中名列第三十一,但我很快就赶上去了,
因为我年轻、敏捷、肯学。我不是说师兄们不如我勤奋,而是他们有他们的难题。“王豆
腐是什么意思啊?”上尉问我,我告诉了他,他就用铅笔在单词边注了个王豆腐==很好,
“那,都看透呢?”我说了,他又注了个都看透==医生,一面叹气一面摇头。 

“头儿,我只能扔二十几啊,怎么办?”我问他卧姿投弹的事。 

“嗨,别喊我头儿,给教员听见你找训啊?——那个简单,松松地握住手榴弹后半部,敲
开保险后用最快速度往前甩膀子,同时脸往下扑,在手臂升到最高点时松手。去试试,包
你过三八线!”我去试了半个小时,嘿,神了,头儿比教员厉害! 


也进行思想教育,但很少讲什么领导亲切会见大好形势之类,“咱们军人不管那些个,”
教员公然这样说,“领导么经常换,出去是哪个领导咱听哪个的,形势永远大好也不用咱
说,咱们讲的是纪律,服从!你们都知道邱少云吧?还有董存瑞、黄继光、杨根思,这都
是英雄,也都是执行纪律的模范,是纪律造成的英雄!邱少云没动,壮烈牺牲了,他是英
雄。他要是动了呢?也得死!不是给敌人打死就是被执行战场纪律!董存瑞,忘了带支架
,别说在敌人火力下回不来,就是回来了也得……”教员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为什么?他没炸掉碉堡,冲锋的人死了十几个,所以当时是把董存瑞当作事故报上去
的!黄继光杨根思是不是英雄?是。可是不炸掉敌人就回来是什么?是逃兵,要执行战场
纪律的!”除了几个军官象是早已知道,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外,其他人脸上都是青一阵
红一阵的,而我简直是听呆了,教员这话……这话是不是反动啊? 

区队长也讲过类似的话。在“学校”二十一个月,我见过的最高领导就是区队长,别说校
长了,训练部的首长都没有见过,也许见过,但不认识,反正规定我们见了谁都是“报告
教员”,教员们一律是文职肩章,我们不用说都是红牌儿,第一次见到并认识区队长是在
首次、规模最大的一次同时又是最后一次大会,区队大会上,我们四十二名学员(为什么
增加了九名容我后面交代)和一些教员都参加了。黑胖的区队长把脸一黑:“纪律,是一
把刀,一把刀!横在,你面前。你低头,就过去了。你抬头,就割破你,就要流血!要流
血!你不买纪律的账,纪律,就会把你的头,割下来!割下来!!!” 

那以后到现在的整整十二年里,这段话经常在我耳边响起:“纪律,是一把刀……” 


我们的课程很多也很杂,归纳起来就是基础课:体能、军事技术、语言;专业课;野外生
存、城市活动、伪装与化装、交谈技巧,反审讯;选修课:教员根据你的特点和需要为你
选的课程,比如为我选的就是特种分队战术和军事心理学——看起来很少是不是?但是你
想一想吧,体能课包括跑步,徒手跳跃,利用器械跳跃,在高速运动物体上的稳定、行走
、跳跃,徒手攀登和使用登山工具攀登,绳索滑降与速降,……真不想再说下去。就是跑
步吧,徒手高速,负重越障,还有令人诅咒的五到十公里负重三十七公斤限时越野!而且
这些课程往往是交叉的! 


第一次城市活动实习,我的任务是在规定时间赶到规定汇合点,教员带几个师兄的任务是
捉住我,结果嘛不说也罢,他们见了我先是一套以色列动作,谢天谢地,没和我来什么“
一招制敌”,所以也没有受什么伤,但已经浑身热辣辣的而且头被打得和猪同志一样,在
我昏头昏脑的时候嘴被堵起来,手被反绑起来,头上套了个麻袋,很利索地把我塞进了“
伏尔加”轿车的行李箱。幸亏是“伏尔加”不是丰田更不是夏利,也幸亏我身高只有一百
八十一厘米! 


比较好玩的是反审讯,首先,教员的理论就是前所未闻的:反审讯的目的已经不是不招供
,而是把事先编好的几套供词,在适当的时间用适当的方式慢慢地招出来。在现代审讯方
式和审讯条件下,不要求“宁死不招”——不招是不可能的!如果能骗住敌人,那就了不
起!如果能拖到四十八小时后再招,那就算双方打平,否则……就算叛徒!反审讯练的就
是四十八小时硬功夫! 

反审讯训练快结束的时候,上头辗转弄来了一台测谎仪——那时侯正在对我国搞什么“制
裁”,原来已经宣布要来的北约制式轻武器都不来了,倒是来了许多方头方脑的“乌齐”
突击自动步枪和以色列的其他装备,包括5.56毫米口径的制式手枪和4.5毫米口径的微型手
枪,所以我们都猜测测谎仪来自以色列。不管来自哪里吧,似乎教员也不太熟悉那套玩意
儿,一边在我们身上作试验一边翻书,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撒谎!撒谎!又发现你撒谎了!记住,你是在和敌人斗智,慌什么!注意力分散!分散
!想别的!不要想测谎仪能不能测出来!想别的!”教员大喊。 

“报告教员!我……应该想什么?” 

教员翻了一下书,“想想,你第一次作……爱的情况,想!” 

“报告教员!作爱是什么?” 

“什么?就是……就是和女人发生关系!” 

“报告教员!是和女人发生什么关系啊?” 

先是一两个人憋不住笑起来,然后全体爆笑,笑得最厉害的是教员,只有被测试的那个傻
蛋带几分不解几分恼火地看着大家。 


你猜,那傻蛋是谁? 


第四章 无 

最近我看了一些类似的“文学作品”,里面提到类似的学校或训练基地,都说这种训练如
何如何严酷,教员们如何如何不近情理,以至于学校或营地充满了训斥和体罚。从我的经
历看完全不是这样,而且完全没有必要经常训斥和体罚,我们这些学员——假如老老实实
地说而不是瞎谦虚的话,无论学习还是训练都是在玩儿命,以至于教员们常常需要命令我
们休息。再说一句,从全军加上一些大学也就才找了一百多个,半个月就刷下去七八十,
剩下来的还不是上头的宝贝疙瘩?我记得有一年春天,刮了一个星期大风,加上训练实在
辛苦,不少人嘴上起了燎泡,而且都不想吃饭,区队长皱着眉头来转了一圈,第三天伙房
就来了新的大师傅,而且还有大量的水果,甚至还有西瓜! 


伙食很好,有人说是师团干部(会议或学习时)的标准,有人说是坦克兵(训练时)的标
准,有人说是伞兵或海军陆战队(训练时)的标准,也许因为我们之中没有飞行员吧,所
以没有人说是不是飞行员标准,但有人说是舰艇海上训练时的标准时,大家都笑了起来,
说得了吧,罐头香肠压缩蔬菜也拿来卖弄?住的是一人一间,我住在世界卫生组织(WCO)
旁边,内务要求很奇怪,除了武器装具、床、桌椅书架、盥洗用具必须在规定位置外,其
他的居然可以“个性化”,有一天城市活动教员(就是带人把我塞进行李箱的那位)问我
:“你怎么不贴电影明星?”我说电影明星穿得比维纳斯都少,不喜欢,但是又不好意思
拒绝他的好意,那就来个刘晓庆吧,我说。“刘晓庆?你知道她多大?”教员撇撇嘴。可
我只知道刘晓庆呀。教员摇摇头走了,第二天帮我贴了几张奥黛丽赫本,“我喜欢她,”
教员说。 


但是师兄们不喜欢,“换玛丽莲梦露吧,看看,看看人家那屁股,还有奶子!”上尉说,
“都是真家伙!香港那个叶什么,打了针都比不过她!”于是墙上又出现了几个玛丽莲梦
露,这些都是在图书室要的,只要你对图书室的事务员说一声,过几天就会有,所以来一
个师兄就会加一两个明星,有的师兄甚至把自己最喜欢的明星都贴过来了,最后躺在床上
往任意方向看去,包括天花板,都会有明星朝你瞪着眼睛。当然,师兄弟们之间早已不禁
止交谈了,只是别说你的姓名年龄等等基本资料,那个犯纪律,而“纪律,是一把刀!”
好在每个人都有代号,自己起的,有的叫大卫,有的叫斯泰龙或者高仓建,也有叫李元霸
或者武松,我的名字叫斯巴达。 


斯巴达?大家都是斯巴达。一位师兄说。那天好几个师兄视察过WCO后坐在我房间床上闲聊
,说起射击教员昨天带几个弟兄转山,打回来几只兔子,“你猜怎么着?娘希皮都是公的
!”这算什么!有人反驳说,连那几棵枣树梨树也都是公的,花都不开!正说得义愤填膺
,突然大家都静了下来,然后我也听见了说话声渐渐走近,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声音,这种
声音……还没等我想通究竟是怎么回事,师兄们已经象紧急集合般冲了出去,留下两个字
在我宿舍回荡:“女的!” 

那时我没有看到这九位师姐,因为我从小不喜欢凑热闹,也因为来日方长。但是天有不测
风云,第二天…… 


第二天是四十三公斤山地七公里限时越野,加山地遭遇战,0417紧急集合,天下着小雨,
回来换了衣服正好吃饭,看看食堂里没有新来的师姐们,大约吃下马威没有赶回来。正在
胡思乱想,区队部通讯员来叫我了。 

我这辈子的克星就是小会客室,所以在我装修现在的住宅时首先装修了一间小会客室,我
办公室的外套间也搞成一个小会客室,看谁不顺眼就请他进去。但是小会客室的魔力对他
们似乎丝毫没有作用,那天可是又一次领略了小会客室的厉害。当我看见小会客室里又是
穿便服的一男一女腰骨笔直地坐在那里时,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手枪皮套——除了睡觉时手
枪应该放在枕头底下,其余时间手枪都在那个位置,所以我们早已没有感觉了。 


果然,他们先和我闲扯,冷不冷呀累不累呀想不想家呀喜欢不喜欢学校呀……我一律在停
顿三秒后答以“报告首长,是”或“报告首长,不。”后来就是“报告首长,没有命令,
我无权报告首长。”他们也不以为忤,继续和我闲扯,我也不动声色地等着十分钟到来的
那一刻。 

果然,那男的干咳两声清清嗓子,也是提醒我注意吧,“今天,我们找你……” 


门被重重地推开了,区队长满脸怒容地走进来:“你,出去!”他指着我说。我带上门,
站在门口不敢离开,因为只命令我“出去”。模模糊糊听见区队长在和他们争什么,听不
清。区队长突然拍了一下茶几:“还是棵竹笋……军事侦察……”我想我不应该偷听上级
军官说话,于是退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去“稍息”。 

过了几分钟,区队长出来了,看了我一眼,“砰”地一声摔上门,走到我面前:“有子弹
没有?” 

子弹?从来都是在射击场临时领呀?“报告区队长,没有。” 


区队长走了。那两个人也气哼哼地出来:“你,现在,马上,立即,跟我们走!”递给我
一张命令: 

中国人民解放军Z部Q部命令: 

某某单位某某某限于一九某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前随同命令出示人至某某某某处向某某
部门报到特此命令 

中国人民解放军Z部Q部(公章)签发首长某某某(签名)年月日 

我的妈呀!这一百多人中只有我是签发首长某某某亲自骗来的,现在又亲自要我去报到…
…是和我有仇吗?有仇也得去,如果说“纪律,是一把刀,横在你面前”,那么命令就是
一支枪,顶在你后脑勺,而且已经压下了二道火! 


城市活动教员在北京212吉普车前等我,并且递给我装满十三发“帕弹”的弹夹和备用弹夹
,“你开车。”他说,“他们的皇冠在战备公路上大约跑六十,在国道上至少八十,咱们
的车最高九十八,小子,看你的了!” 

说完,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立即开始睡觉。前面的皇冠已经起动了,我稍稍空转了一下
发动机听了一下,然后松手刹、压离合器、挂档、松离合器踏油门,二挡转三档,越野车
在小雨中的砂石路上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久违的外面世界,我来了! 


第五章 无 

我没有见到久违的大白脸首长。我怎么可能见到他呢,他是解放军Z部Q部的大校副部长,
那是在九十年代初,军衔不象现在这样泡沫。Z长是上将,副Z长是中将,小部的部长是少
将,轮到他就是大校了,一个副军职干部岂是我这样的小学员能随便见的?我见到了三处
处长就算不错了。三处的意思不是第三处,而是指当时大家耳熟能详的三个地区,三处的
任务范围就是负责这三个地区。 


处长看起来是个文质彬彬的学者,很客气地请我坐下,请我吸烟、喝水,并且叫人来为我
安排食宿,还问是谁陪我来的,我告诉他是城市活动教员,处长笑了,“是他啊?好久不
见了,这次我要好好和他聚聚——你知道H市的情况吗?”他突然又变成了军人。 

“报告首长,不知道。” 

“哦哦,坐下,你坐下。再过几年我们就应该收回那个城市了,但是人家好象不肯给,要
耍赖。各大国现在都有人在那里,比二战时里斯本还厉害,所以要加紧有关工作,要加强
力量。知道为什么派你去?“ 

“报告首长,不知道。” 

“呵呵,你年轻,又是个娃娃脸,人家不注意,方便哦,” 


他拿出三张照片给我看,“认识吗?” 

“报告首长,第一张是深圳B公司副总经理某某某,第二张是深圳B公司企划部经理某某,
第三张……不知道名字,也是深圳B公司的”我心里有点疑惑,他们不至于是间谍啊。 


“他们是我们的干部,”三处处长似乎在回答我的疑问,“现在都在H市,你去,接受某某
某指挥,有关资料我会叫人送到你住的地方。另外,你还要临时学一些东西,还要……”
他沉吟一下,按了一个电话号码,叫来一个文职军官:“要藏起一粒沙子,应该藏在哪里
?” 

“是。明白了。”那人答非所问地说。 

“其他的,你考虑。” 

“是——小赵,你跟我来。” 

“小赵?”我很疑惑地看他,才习惯人家喊我斯巴达,怎么又变成小赵了?三处处长笑笑
:“去吧。喊你小赵,你就是小赵。从现在到你出发,听他的。” 

“是,首长。”我敬礼,离开。 


老钱——既然他喊我小赵我就准备喊他老钱,好玩的是他偏偏就姓钱,带我进了一间办公
室,见鬼,哪里是办公室嘛,就是理发室!“H市,大学生。”老钱说,同时要走了我的柯
尔特。那个中年理发师问我:“你在国内收入多少?” 

我明白他的意思,告诉他实习的时候是八百。 

“哦,那我随便剃个学生头吧。”他似乎有些不过瘾地说。 


在我缠着他要刮胡子而他坚持说我“没有胡子”的时候,老钱回来了,给了我手枪的保管
收条,给了我在部里有关场所出示、从而可以进入该类场所的证件,还帮我换上少尉军衔
,收走了我的红牌儿。少尉?这和我梦里经常想到的少校或者上尉军衔……,唉!老钱还
要刺激我:“还是个娃儿,不象啊。真想连军装都换。”短短的接触中我已经发现他是个
完美主义者,为了防止他真的追求完美把我降成士兵,我赶紧问他:“老钱,我每天都要
跑步,还要格斗训练,还有实弹射击,还有还有……我们教员。” 


老钱果然不再说什么军衔和娃娃的事,不紧不慢地告诉我,可以使用警卫部队的操场;拳
击柔道什么的训练馆在四号楼,但是不允许和别人对抗;射击场也在四号楼,在地下室,
出示我的临时证件就可以了。至于我们城市活动教员,他还要陪我几天,对我作城市驾驶
训练,现在领汽车去了。然后他突然问我:“允许你打几发?” 

在学校里每日的实弹射击当然不是说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放枪玩,基础训练过关后,根据你
的射击级别规定你每天可以打五发、十发、二十发或者更多,没有达到级别或者打完了你
的定额,你就只能看别人打同时自己揣摩。当然,子弹管理不那么严,管理军士常常是给
你一个弹夹或几个弹夹,打过以后你再交回去。老钱问我打几发就是问我的射击级别。我
告诉老钱:“不限制。” 

“什么?”他有些惊讶,“种类呢?” 

“也不限。”我故意很平淡地说。老钱怀疑地看看我,嘟囔了一句哪天试试之类。 


“原地高速调头,啊,看好了。”教员驾驶一辆外表坑坑洼洼的的原产蓝鸟,就是驾驶座
在右边的那种,在训练场上轰起了马达,码表一下子跑上了一百,然后他把刹车踩到底,
身体向右靠在车门上,同时猛打方向盘,离合器被打得亢亢响,如果不是安全带,我一定
会被重重地在车里甩来甩去。 

“你踩刹车,后车也一定会刹,这时候你稍向左,一来避撞二来留宽度,速度也调下来了
。你利用惯性和体重先调后压,在刚调横的时候恢复动力,然后轻摆S,完全靠经验、靠感
觉,啊,知道了?” 

我想了一下,“报告教员,知道了。” 

两个小时后我瘫在驾驶座上,教员把我换下来:“不错不错,再练几天就能勉强及格了。
记住,后车一定让在你左角,调过去后先摆右,假如挂角了,一定要快速摆左才可能弹开
,决不能右打,那样你会被甩翻!不能怕,该死鸟朝上,不死翻过来,越怕越倒霉!” 


我默想了一下分解矢量图:“报告教员,知道了。——教员,要是挂正(迎头撞上)了怎
么办?” 

教员瞪我一眼:“你问政治部去!那时你就不会喊什么报告教员了!——现在也别一口一
个报告教员,又不是在学校,喊我老李!” 


吃晚饭时老钱兴致勃勃地来约我们去“手谈”,他没有和教员,不,他没有和老李多说什
么,我猜他们一定认识,只不过又是什么规定罢了。老李似乎知道老钱对我的射击级别不
服气,似笑非笑地故意慢慢吃饭,我还瞥见老钱瞪了老李一眼。他们好象交换了什么暗号
之后,老李立即满面严肃地快吃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进全封闭的室内射击场,没有横风反而觉得不自在,灯光暗而靶子太明显,
以至于我在想这里的人是不是坐着射击的。管理员看见老钱立即送来了一支挪威的5.56和
一纸盒子弹,老李还是要了柯尔特,老钱似乎在考察我,为我要了英制的7.65短筒左轮、
9毫米半自动和4.5毫米意大利女人枪,想了一下又要了7.62的五四和六四。 

“再来个国产的马跨懦夫吧。”我半开玩笑地说,老钱竟真的要了,由于已经没有五九式
了,就要了原产的T33,本来我还想说来挺通用机枪的,吓得不敢说了,怕他真要。 


检查、空击、上弹……手臂平伸而重心稍向后倾,扳机被慢慢地压下,一颗子弹即将飞向
目标…… 


第六章 无 

老李和老钱象兄长般送我去机场,说起来老李不该去送我,但他说,“王法也不过是人情
!”于是他们联袂小小地犯了一次纪律。 

我心里有些难受,不仅仅因为离别,也因为在Z部Q部这几天我竟然不能回到相距咫尺的家
里,竟然不能告诉父亲母亲我就在Z部Q部,而我的父母竟然也在Z部工作,父亲竟然还是Z
部的头儿之一,唉,“纪律,是一把刀……” 

飞机一上天我就不想了,而且睡着了——这几天折腾得可以。说来也是奇怪,从那天起,
一上飞机我就想睡觉,也不管是什么飞机。我总是服从自己这个习惯,以至后来睡觉的习
惯扩展到车上和船上。 


那时侯不是每天都有飞深圳的航班。也许因为航班的原因,也许因为其他的原因,总之我
到了白云机场。和以往一样,一个不声不响的司机在等我,看了我一眼后就示意我跟他走
。 

从黄埔那边走塞车,而且在修广深一级公路,司机说绕一条路,就开上了一条窄窄的年久
失修的柏油路,路两边是茂密的芭蕉林。在B市早已是灯火辉煌了,这里天才渐渐有点黑的
意思,空气中却早已飘出浓浓的暖意。司机递给我一个报纸包:“最近这条路上有人打劫
。”我拆开报纸,果然,是一支六四式手枪,号称在四百米内都可以瞄准射击的家伙。 



天边开始燃烧最后的晚霞,车窗前不时掠过煦烂与黑暗交织的树的剪影、房屋的剪影,偶
尔还有踏着单车的人的剪影。不知名的树影飞快地从眼前掠过,有时也会经过一个小村镇
,于是看见灯光下有许多“风炮补胎”和“生猛海鲜”的白字。我又有些想睡觉了,但是
看到那个报纸包……会有人打劫我们?我在暗中摇摇头,拿出两支香烟点燃,塞了一支在
司机嘴里。 

“多谢。” 

“换换吧?” 

他想了一下,“好。不要停车。” 

我们在路边撒尿,然后上车,车灯象剑一样劈开前面的黑暗,照出一片甘蔗田。 


假如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最初执行“特别任务”时的情景,那个词就是“平淡”。我的工作
和任何一家公司的小职员没有丝毫区别:送东西、拿东西、接人、送人、开业务会、填各
式报表、按上司的吩咐打电话、陪上司出去、偶尔陪人吃饭……这个公司原来属于Z部Q部
,后来划归新成立的AQ部,虽然和我们Z部Q部依然有密切的联系,但是管理渠道和管理方
式已经不一样了,明显的区别就是他们似乎有用不完的经费。例如有一次叫我每天1600到
天黑“守望”在某个在国际上颇有影响的H大学教授家门口,记下什么样的车、什么样的人
去拜访他——我猜那些人是去游说他反对回归吧,我或者在离他家门约两百米处看书,或
者就在离他们家门不远处打篮球,口渴的时候只好忍着,假如去售货机买水,无论矿泉水
还是可乐都得投进去一个双轮——当时港币和人民币黑市价是一点二五比一,一杯水就是
四块!B市的大碗茶可是两分钱管够! 


晚上回去猛灌不要钱的功夫茶时,企划部经理把我叫去了:“你怎么才领两百元活动费?
不要影响工作哦。给你!”随手扔给我一叠,“老总说过,情报工作不能省钱,因小失大
划不来!”后来我忐忑地去找他报销,没有发票嘛,只好逐一列举所有费用请他签字,他
看了一眼又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嘛!只用这一点,谁叫你省钱的?——上次我给你多
少?” 

“一共两千二百。” 

他数了几张给我:“打条子!领到特别费五千港币!” 

我一年的薪水是两万港纸加贴士,按H市标准属于低层,可是“特别”一星期就是五千,难
道詹姆斯邦德那种纸醉金迷、一掷万金的间谍生活不仅仅存在于电影、小说里? 

“你颠佬啊!”副总的周秘书,就是在深圳请我吃盒饭的那位小姐白了我一眼,“你想得
罪所有人?” 


我想她说的有些道理,因为在这里我总是看不到什么友善的目光,不象在学校、在Z部、在
偶然经过的部队里,有一种狼和狼在一起的感觉,在这里则好象是狼和狐狸在一起,粗看
大家长得差不多,仔细一想别人似乎都用怀疑和提防的目光对着我,包括做杂务的老头,
每次我去打水都会发现他瞪着我,我究竟怎么了?我? 

“你随和一点点好了,”周秘书说。她似乎是唯一不提防我并且把我当朋友的人,经常开
车送我去沙头角中英街买大陆烟,也经常请我吃大排挡。这使我很为难,我薪水很低,每
个月除了吃饭之外还要买书,几乎是钱到手就光,吸烟只好吸极其廉价的“大前门”或者
“飞马”,往往是站在书店里一遍遍核算下次发薪的天数。吃女人请的饭是我难以接受的
,但是动用特别费去请她则更不能接受,幸而因为一次意外结束了我的首次特工经历,否
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天我挨了很严厉的批评:前一天送资料给某客户的路上看见三个小痞子欺负一个大陆妹
,旁边一个大陆仔头上流着血倒在地下,那条小路上的人都低着头匆匆走过。年轻气盛吧
,我伸手管了闲事。TM的H市小报不说小痞子不好,反而津津有味地报道某“身材高大孔武
有力之青年男子”“袭击”了三位市民,导致他们受伤云云,并说警方正在“缉拿该男子
”。所以我的顶头上司找到机会把“该男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两天你不能出去!人
手越紧张越惹麻烦,你们头脑里怎么都少根弦?万一你受伤或者被打残、打死呢?耽误了
送资料的时间呢?遗失了资料文件呢?那个责任你负得起?啊?!” 


我悔恨万端地走到公司后花园,就那么往地下一躺,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
两个低低的熟悉的声音: 

“……再穷不能穷情报,再苦不能苦间谍!这种工作自有其特殊性!再说,我们的成绩是
有目共睹的嘛,让他们查好了!”天!是H市分公司董事长!原来的J省公司董事长,总部
常务董事,大人物啊! 

“也不光是经济,还有……”声音很低,但我已经听出是人事副总的声音。 

“哼!醉翁之意,我看还是上次……”董事长很气愤。 

“……我看还是过去吧,迟则不及。夫人、几位公子还有小公子我都安排好了,后天U国助
理国务卿访问,CIA副头儿随访,肯定会问起这件事,我看……” 

我等他们离开很久才浑身冰凉地站了起来。 


“你要到哪里去?”企划部经理对我厉声喝道。 

“少管!那种人死了算除害!” 

几个人死拉活拽把我推进值班室,并且搜走了我的空注射器。 

“你疯了?三个年轻人同时死于心脏病,你以为皇家警察都是猪?——明天一早回你部里
报到去!” 

副总经理的头伸了进来,把我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把企划部经理叫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企划部经理带着医生进来了,量量体温测测脉搏,最后给了我一粒绿色胶囊叫
我吞下去:“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在这里太紧张,明天回去休整一段时间吧。” 


我累了,想睡,但是睡不着,因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是不对劲……“睡一觉,明天就
好了,”不,不能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跳了起来:医生的话暗示我吃的是镇静药
或者是安眠药,可是他们应该知道我经受过药物对抗训练,镇静药和安眠药对我根本没有
作用,那么,他们给我吃的是什么??? 

我大量地不停地喝水,直到几乎呕吐,然后头朝下趴在床上开始无声地呕吐,直到吐出那
粒胶囊。我收拾好现场,用防水纸和塑料膜把胶囊包好,装在牙膏后部,然后在我的一本
书上做了点手脚,这时天已经亮了。 


“走吧,民航中转航班八十分钟后起飞,你的箱子、提箱都理好了。”经理似乎忘了昨天
的不愉快。 

“好。”我当着他的面刷牙、洗脸,然后把盥洗用具装起来,“拜托,那本书。”他翻了
一下,“好书。”帮我放进提箱。当我要拿桌上的香烟时被他拦住了:“你箱子里有,包
里也有。快走吧。” 

我又上了飞机,而且是前面的头等舱,和信使坐在一起。空姐拿来毯子盖住了我的膝盖腿
脚,我调好座位一如既往地开始睡觉,同时计划两个小时后醒来。 


两台罗尔斯罗伊斯涡流发动机推动这只巨大的钢鸟在启德机场斜斜地飞了起来。 


第七章 无 

我在自己规定的时间醒来,然后在洗手间吞下了原来撒在书里的火药。果然,下飞机时空
姐关切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人丛中也投过来几道似乎是好奇的目光,我脸色苍白冷汗淋
漓的样子会让一些人感到满意吧,我想。 

那以后的一个星期我在一所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度过,老女人和大白脸先来,然后是医生,
然后是各式各样穿军装穿便服的人,反反复复地讯问我,一而在再而三地要我写各种材料
,当然绝对限制出入,和外界也没有丝毫联系,没有电话,没有报纸,没有收音机,没有
电视机,只有几件事说明我不是囚犯:时时有医生来关心我的身体、警卫战士对我很客气
、伙食很好而且还提供好香烟、讯问我的人来时和走时都和我握手——最后一件是老李和
射击教员来接我回学校,并且带来了我装满子弹的手枪。 


我象一只在大树上蹦蹦跳跳的小鸟,被赶出去飞了一圈又飞回来了。每天照例0530开始训
练,0630坐在食堂里闻着蒸笼和木锅盖的味道,喝大米粥,吞馒头,吃着腌大头菜和一个
咸鸡蛋,隔一天吃一次油炸花生米和半碟香肠;每天1830坐在同样的地方喝大米粥,吞猪
肉粉条包子,吃着肉片煮大白菜和洋葱炒肉丝,晚饭后痛痛快快打一场篮球再去洗澡洗衣
服,和师兄们嘻嘻哈哈……只是不能象以前那样站在雪地里“哗”的一声往头上倒一桶凉
水,然后一边怪叫着一边拼命地用毛巾在身上乱擦,因为就在我住的一楼,原来放被服杂
物什么的那一侧,现在住进了九个女学员。女学员……我想起了周秘书,弹力衫后面有着
丰满胸膛的周秘书,玛丽莲梦露也罢香港的叶什么也罢,周秘书那个才是近在咫尺的“真
家伙”——她是不是跟着副总经理跑了呢? 


“跑了!都跑了!”老女人从牙齿缝里恶狠狠地挤出这些字句,“尽管你假装中毒瞒过了
他们,但是‘那边’不相信我们!乔老爷还要了解、调查、核实!核实 *** 头!等你核实
了,人家也没影子了!老头子气得拍桌子!——老头子年纪大了,想少管点事,可是大事
还非得老头子拿主意,尤其是咱们军内的事” 

我只能听着,不只是因为我不敢议论老头子、乔老爷,主要是因为我害怕老女人,据说她
可以在任何时候去找老头子,也据说连大白脸都不敢在他面前 *** 。 

“你不错。我没有看错你。”老女人在小径上停住了脚步,冷酷的脸上似乎叛逃出一丝人
性,天!她居然会笑!“你和我儿子一样大……二十岁,就已经是上尉了,你不错。我没
有看错你。”她整理了一下我的新肩章,“没让你当教授,这次又差点被毒死,还怪我吗
?” 

“阿姨……” 

冬日的夕阳映在她脸上,岁月给中国军事情报部门的这位传奇人物留下了一些往日的风韵
:“我进这个门的时候比你大一岁,当时的副部长只对我说了一句:‘党要你干,不干也
得干!’” 

我浑身一颤。 

老女人点点头,“孩子,以后你也会坐在这个位子上,那时别忘了对女孩子温柔点,别学
你老爷子当年那样,也别学我……” 


老女人走了,给我留下了上尉军衔和一等功证书,给学校留下了更多的经费、更新的设备
、设施。食堂、宿舍也装修过了,连区队炊事班去买菜也有专门的半吨货车了。不知什么
时候起小道消息开始流传:某个中央一级的干部,统战和情报工作的高级负责人带着一伙
人和全家统统跑到某国去了,要不是有一位身经百战的高级军事情报员牺牲了自己生命向
总部发出报警信号,我军在H市周围最新的空海军和导弹部队的大量情报就要全部落到M国
人手中,H市的回归就要麻烦了。传到后来甚至说,叛徒们准备把情报员扔进大海,经过一
番惊心动魄的搏斗,身负重伤的情报员跳海逃脱,在深圳海滩上对武警说了“立即报告小
平同志”后就壮烈牺牲…… 

老李面无表情地看看我,我也面无表情地看看他。 

没有人问过我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也没有人问过我立功和提前授衔的具体原因。 


点射,点射,点射……,打空一个弹夹后我把击发装置拨到单发,身体有节奏地随着枪声
晃动,体味着人枪合一的感觉,这已经不是射击练习,已经是一种享受。我朝管理军士笑
了笑,拿出了手枪,示意把胸环靶牵到七十米距离。 

“斯巴达,手没有生啊。”老周——射击教员也要求我象喊老李那样喊他——有点疑惑,
“你有地方练手?” 

我点头:“我想。”这是我的新练法,脑子空下来的时候就在心里分解射击动作,似乎也
能够感觉到动作顺不顺、滞不滞,能感觉到子弹的命中位置,甚至我还用这种方法练了新
招,从用眼睛瞄准到用心瞄准,现在是到用手瞄准的时候了。我推上弹夹再关上保险,象
做过千百次般出枪、推保险,持枪位置还在腰部时就开始击发,八发子弹一气呵成地飞了
出去,几乎就在同时,我左手拿起了一支六四,打出了七发子弹。 

老周笑了,“小子,你及格了。” 

“什么嘛,这才几环?”打完了自己子弹配额的几位师兄喊了起来。 

“胡说!”老周回复了以往的认真,“看仔细!脾脏、肝脏、心脏、两肩关节、咽喉、鼻
洼、前额!不仅出枪时间快了半秒,出枪位置也隐蔽得多!再看看斯巴达的左手!你们该
把自己左手砍了!” 

大家都不做声了,突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对我说:“报告教员!……” 


我愕然地转过身去。 


第八章 无 

我不喜欢N大学里的师姐们一边用手肘压着我肩膀一边看我帮她们写文章,我也不喜欢她们
把我的被子、床单洗得遍体鳞伤直至活活洗死,并且把我的衣服们洗得弱不禁风,我更不
喜欢师兄们为此对我挤眼睛、作鬼脸,而且从来不喜欢“男人的世界是在战场上、马背上
、女人的胸脯上”这句话,倒是喜欢“常山赵子龙,一身都是胆”,喜欢“大丈夫但患身
名不立,何患世无女子!”到了“学校”,到了军营,某一天突然发现这里才是我的世界
,全部是男人的世界,尽管师兄们偶尔会谈起女人的屁股和奶子,那也只是偶尔谈谈而已
。然而九位师姐的到来似乎在沉默的沸油里加进了温柔的水,学校热闹起来了。 


我们所说的“学校”,用外面的眼光看大约算一个硕士研究生或二学位班,教学区生活区
与外边的“学校”完全分开,还有自己单独的训练场所和训练设施,我们非正式的名称是
Z部Q部干部队。外面的那所学校其实也不是学校,正式的名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B军区干部
队教导大队,他们出去后的任务是担任领导人和来访国宾们的警卫,属于以前那个著名的
1438部队的外延。再外边才是公开的B军区特训教导大队,所以“蛋壳”称“蛋白”为“王
中王”,而他们管我们“蛋黄”叫“谍中谍”,更著名的称呼是“大内007”——这些现在
已经不是秘密,而我则是在老女人来过之后才知道,师兄们则早已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
,不仗义! 

唉,老女人……其实我也早就不喊她老女人了,我现在喊她老太婆,因为她退休之后每天
都忙着买菜、做饭,接送孙子,还经常为孙子背手风琴。谁能想到老太婆曾经是叱咤风云
的人物呢? 


九位师姐也是从全军挑来的,先在蛋白干部队训练,再选拔到我们蛋黄干部队。为什么挑
她们来?工作需要。工作需要她们干什么?不知道。谁也不会问,谁也不会说。她们大部
分学习时间不和我们在一起,射击、驾驶、格斗这些日常训练才在一起,而且,师兄们不
无醋意地说,她们的级别比我们高,至少伙食和我们不一样。也有的师兄说她们并不是伙
食比我们好,人家吃得少,自然可以精一些,象我们这样一顿两斤大包子,还想有什么标
准?不过这些师姐们吃得确实不多,有时候大约是累了吃不下,但又不能扔,往往便宜了
坐得离她们近的师兄,以至于饭后听师兄们说话的时候,常常听见“呃”的一声,有蛋糕
、牛奶和红肠的气味从他们嘴里叛逃出来。更有甚者,我的房间现在成了大家的聚会中心
,因为另一侧是两间WCO,(现在分别改造成WCO-M和WCO-W办事机构,在刷WCO-W的TANK时
几位师兄还牺牲了自己的牙刷)再一间就是她们小队长的宿舍,“啧啧,不比玛丽莲梦露
差!”师兄们一边揭下我房间里的女明星一边感叹道。 


这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专业理论学习阶段,大部分教员都在一对一训练师姐们。看来她们的
级别的确比我们高,比如基础驾驶训练,教员用十分钟教会你基本操作后就让你在模拟器
上自己练去,验收过了模拟器就给你一辆吉普车上训练场,撞了“树”呀“人”呀“商店
”呀就训你一句:“我真服了你们,猪都撞不上去,你们怎么撞那么准?”但是师姐们“
上路”时教员则坐在副驾位置上,有时还叫我们中去人“保驾”。再说徒手攀登吧,不管
是攀岩还是攀楼,教员说一声:“注意看我三点固定!”然后飕飕飕上去,抓住绳子溜下
来,“好了,斯巴达,上!”——根本还没有看清楚呢。攀到一半,他又拿着喇叭乱喊:
“你磨蹭什么!快!快!就是种棵爬墙虎这会儿也该爬到了!你就那么怕死?摔死了我帮
你报烈士!”可是对师姐们……,不说也罢,尤其可恶的是在下面做保护的师兄们,眼珠
子都要瞪出来了,上面的师姐们动作稍有不正常,他们就象被电打了一样。 


……其实,在这段时间发生了对我今后有巨大影响的事情,使我彻底地摈弃了人们称之为
伤感的那种情绪,使我按照上头的要求变成了一架高效率的的作战机器,但是,今天我还
不想说。今天有连绵的秋雨,还有呜咽的风,我才从数千公里外赶回来,由我指挥的一场
演习今天下午才降下了深红的帷幕,我没有走向鲜花和地毯,而是把部队交给了我的政委
和参谋长,一个人躲进了我的小会客室,陪伴我的只有一台便携机、苦涩的香烟和冰冷的
咖啡,还有想钻进窗户的秋风秋雨。我把落地灯调到昏暗,让深秋的凉意锁住我的思绪。
 


我们特工训练的一项必经内容是去警察部门实习,当老鼠之前先当一段时间猫是很有好处
的,不知道是那位天才的教员提出了这种设想,于是我和另外三位师兄开始在当时的B市某
某区刑侦队实习,因为我已经授衔,也因为我有实际工作的经验吧,也许上头还有别的考
虑,总之,我成了实习小组长,开始和师兄们实地了解警察们跟踪、监视、封锁、搜捕、
押送和预审等模式,据说全世界的警察在实际值勤中都大同小异地采用了这套模式。 


那时B市警察部门正在追捕一名极其危险的持枪流窜犯,是某某省的农民吧,在家乡杀死了
三个人、重伤了四个人,不知为什么偏要流窜到警力最强的B市来,而且在途中打伤了数名
警察。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们正准备去吃饭,突然下面一个派出所打来电话,说是
有人看见了那个流窜犯,躲进了一个快要竣工的六层楼工地。于是我们和值班的副指导员
发生了争执,依照军人的习惯,自然应该立即前去抓捕,但是依照警察的习惯则是要报告
上级,组织一大帮人加上武警去包围那个六层楼。 

“好吧,抓人你们是内行,集中优势兵力嘛,两百人抓一个估计力量还不一定够,”争吵
到后来师兄们开始嘲笑他,“好吧,我们就等你浩浩荡荡地扑个空,然后去怪那个家伙耐
心不够、没有等你吧。我们是外行,是假警察,所以连害怕都不懂,比你差远了。” 

副指导员气急败坏地看我,但我故意不看他。过了一会儿他屈服了,拿出了装武器弹药那
间房子的钥匙。 


天快黑了,有六层楼呢,既来不及教育也来不及动员,甚至来不及布置,上!两个楼梯口
各留一个,剩下两个人一人一边地搜!一楼、二楼、三楼、……楼房还没有涂石灰什么的
,玻璃也没有装,楼下的人声、车声已经模糊,只有火车的汽笛、风笛或吼叫或呜咽,远
远地透过寒风飘来。汽笛风笛和风声停了,什么声音就都没有了,只有我的棉大头鞋走出
的沙沙声。突然我有了一种异常的感觉,绝不是危险临近的感觉!不是那种面对着不可知
的枪口的感觉,而是熟悉和亲近的感觉。透过军装的汗味、劣质的香烟味、单身汉身上的
烂肥皂味……,还有枪油味!象是黑夜里和战友蹲在一起、准备发起冲击的感觉!——可
是,这种感觉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现在?我看了一眼脚下的地面,只是干透了的灰浆,而
眼前那门口后面,却有着破碎的水泥袋、沾上水泥的刨花,甚至还有被踩扁的烟头!山区
里养成的习惯以及刻苦的训练起作用了,停下脚步,悄悄地活动腕关节和指关节,我慢慢
地举枪,等待、等待…… 

他出现得还是那样突然,几乎就在我眼前,而且立即举起了枪,——后来我知道他是L山前
线回来的英雄连长!可惜的是我先压下了击铁,然后身体重心向左移动、又一次射击!然
后蹲下……, 他祖母的 !近距离发射的两发 “五九式” 九毫米子弹掀掉了他半个脑袋
,鲜红的血、白色的脑浆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迎面扑来,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
见他乒乓球大小的白眼球被一根筋牵着,挂在脸上,——假如那还能算脸的话!接下来是
我剧烈地呕吐、呕吐……。 


后来我才知道,当他在前方卖命的时候,他的老婆跟着乡长跑了。回家后他去找老婆,又
被一伙人打伤……忍无可忍的他终于还击了。事后,他要到北京来告状,但是,我的两发
子弹终止了他这一生的脚步…… 

“斯巴达,别难过。你有你的责任。” 

“斯巴达,除了开枪你别无选择。” 

“斯巴达,迟半秒钟就是你死。” 

“斯巴达……” 


我推开师兄们,走到院子里看……天。 


第九章 无 

“乔巴姆钢,是英国乔巴姆研究所七十年代开发的新型装甲技术,简单地说就是在两层金
属之间衬一层陶瓷,从而提高装甲的耐高温能力,这种技术用于装甲车辆,可以十分有效
地削弱热成型炸药对装甲的穿透能力,在航天技术上……” 

资料介绍结束了,小放映厅里的灯光有些眩目,我也说不出话来——这种级别的会议本来
没我这样的小上尉什么事,可是为什么要我专程跑一百公里来参加呢? 

“斯巴达,你明白什么是乔巴姆钢了吗?”大白脸问。 

“是。首长。” 

“你知道世界上哪个国家的乔巴姆钢最好?” 

“不。首长。” 

“我们!我们的最好!我们中国的!” 

“是。首长。” 

“是个屁! *** 给日本人弄走了!只花了一万块钱,就买走了! *** !” 

“…………” 

“你,去给我把他弄回来!” 


如果是现在,如果只是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或许会问要不要顺便把月亮也给他弄回来,但
是那天大白脸的脸色实在恐怖,会议桌边坐的其他校官们也都噤若寒蝉,我只能毫无信心
地说:“是……,首长。” 

大白脸仿佛听见我说了世界上最奇怪的话那样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软弱无力地挥挥手:
“斯巴达,你……坐下。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们受的是特种兵训练,是敌后作战的突
击队员,根本不适合做这个,可是部长和我没有别的办法,任务是上头点名交给我们部的
,”他突然锤了一下桌子,“ *** !”接下来他一一点了八大情报部门的名,“这些鸟单
位一半被渗透了,人家把他们盯得结结实实,连他们撒几滴尿都知道!另一半只会象没头
苍蝇那样乱转,见了个沙锅也会扑上去!” 


“报告首长,资料会不会已经……” 

一位上校摇摇头:“还没有,斯巴达。收买我们的工程师、窃走制造技术秘密的人是一个
日本商人,他要把技术资料买给出价最高的日本公司——如果要日本政府拿出钱来买这个
资料,那还得由专门的委员会来讨论,所以,都不会这么快,我们还来得及。” 

“那……”我一脸茫然地坐着,喝水,再喝水,吸烟。 

“你在想什么?”大白脸突然醒过神来,在长会议桌另一头对我瞪着眼睛,“我先告诉你
,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冷地盯着他,屋子里的
空气突然凝固起来了,大白脸左右看看…… 


“斯巴达,是我提议让你去的,副长亲自批准的。”老女人摆摆手不让大家行礼,走到会
议桌前。我看见大白脸先坐下了,于是我也坐下了,随手抓起不知道是谁的水灌了下去。
瘦瘦小小的老女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但有着不容抗辩的力量:“非你去不可。第一、你
的样子太扎眼,根本不适合作间谍,这是出奇制胜的条件;第二,你对间谍业务完全外行
,所以不可能把握你的思路,这也是出奇制胜的条件;第三,上次H市分公司事件说明你还
有点鬼天才;第四,你的随机应变能力超过别人——你已经有了预案,是不是?” 

“……是。首长。” 

“我们三人先研究一下——散会。” 


“教……老李,我当组长,真……” 

“斯巴达,别这么说,关键时刻更不能这样想,会误大事!放心,你需要我死,不会皱一
皱眉头。” 

月亮从云滹里游出来,清冷的光把路边的柏树映成银色,淡淡的两个人影靠在一起在小路
上移动,换岗的战士从前面路上走过,大头鞋在冻硬了的地面上阁阁地响,当月亮又一次
被云遮住的时候,路上怕只能看见两个烟头的红光了。 

“斯巴达,鬼子那里卖什么烟?” 

“万宝路,鬼子的七星,还有三五。” 

“酒呢?” 

“鬼子的清酒。威士忌好,白兰地不行。” 

“有没有红星二锅头?” 

“啊?忘了问。”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表,零点整,鬼子的一点钟。 


我在爱知县名古屋市二丁目九十二番地的东洋电机工场(株)“研修”,月支日本大洋二
十万。当时以这样方式去日本“技术交流”的人很多,鬼子当然不会管你是不是真的来学
习,尤其因为我顶的是某市经贸委主任儿子的名。老李带一名大学生在一家机械厂“研修
”钳工,另外还有一位从安全局特邀的“保险柜学家”。我可以支配庞大的经费,但是吃
饭的钱都不够——那个年代的干部,即使是市经贸委主任也没有多少钱,幸亏老谋成算的
老李叫我带了烟丝而不是香烟! 

我们做着所有间谍都必须做、而且做得最多的工作:等待。 

此外就是偷东西吃:伟大祖国当然不能再管饭了,自己吃碗“裸体面”也要八百日本大洋
,未免和穷研修生的身份不符,因而除了工场的酱汤饭加臭鱼外只能咽口水解谗。但我很
快就发现附近一家大超市经常扔掉快要到保质期的好吃的东西,比如沙丁鱼呀,日本造的
德国红肠呀,于是除了自己吃之外还可以接济老李他们。 


近来我总感到有人在暗中窥视我,这种感觉有好几次了,奇怪。要说鬼子“有关部门”已
经注意到我,我想我还没有那份荣幸,况且行动计划只有老女人、大白脸和我三个人知道
,老女人不用说了,大白脸虽然不是东西,但他的忠诚不容质疑……管他呢!我是“大内
007”又怎样?在日本我并没有从事什么不法活动呀,能把老子怎么样? 

那天终于接到了我期待的信号,于是我在规定的时间拿着手套从老李他们工场门前走过,
往那个超市走去,在路上又发现有人跟踪,见鬼了!我从超市废物箱里拿起一个罐头,盒
底的反光里的彪形大汉甚至比箱子里的罐头还多!我放下鲭鱼大罐头,也放弃了“拼一下
”的冲动,小鬼子太多,被 *** 逮去,报上登一下:“中国特工在超市垃圾箱偷罐头时被
隆重逮捕!”不!绝不能给伟大祖国丢脸!于是我向鲭鱼大罐头投去最后一瞥恋眷,向超
市临街的出口走去。 


门口果然停着一辆车,是“蓝色的知更鸟”,幸福鸟! 


第十章 无 

假如我以后当电影电视的编剧导演之类时,我一定要提醒自己:在大都市的车流里无法进
行简单的“车车跟踪”,甚至前后车相距十几米都无法看见。斑马线、交会路口、红灯乃
至一个人企图超车,任何一点微小的变数都会扼杀追踪。为此老李似乎还有点不满意,因
为学校从KGB和MSD那里借鉴的技术一样也没有用上。但是我却有些隐隐的不安,因为这些
人根本不象日本警察,甚至不象警察。 

“斯巴达,什么样的间谍行动才是成功的间谍行动?” 

“报告首长,事先无法预料、事后不被察觉的。” 

那么,谁察觉了我们的行动呢?谁? 


几乎无声无息地拉开了那个鬼子的大门。老婆子死了,儿女另有住处,这个老鬼子一个人
住一套住宅,在我们释放了麻醉气体后睡得象猪——四个小时后他会醒来,而且精神还不
错。 

我们往手上和鞋底喷上丙种胶水,开始在屋子里逐寸搜索,一只大座钟嗒嗒地为我们计算
着时间。 

“头儿,没有保险箱。”安全局的“保险柜学家”凑到我面前说。我不喜欢这个人,因为
他长了双耗子眼睛,老是不停地转来转去,目光闪烁不定,给我的感觉还不如大白脸的小
猪眼,小猪眼毕竟还有表情。 

“看见股票、证券、不动产证书没?” 

“这些……也没有。” 

“再找。” 


大家集合在一起,互相低低地说:“没。”“没。”“没。” 

“再找!” 

“墙上,地下……都没有。情报会不会……”老鼠眼说。 

“找!象保险柜的……” 

“啊?你是说座钟?”大学生一声低呼,老鼠眼也似乎在暗中亮了起来。 

“准备。”我拉了老李一下。 

老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里,他出去了,我只觉得有一点微风轻轻地拂过了我的脸。 



“保险柜学家”把声波分析仪贴在座钟玻璃上,转动着座钟下方的“木按纽”,大学生在
寻找“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我悄悄地移到墙角的一个插座旁,拿出一个联线器插了进去
。 

“嘟嘟嘟……”屋里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报警声,从理论上说,这个保险柜连到附近警察
所报警器那端应该也开始报警。 

“我切断了报警电源呀!”“保险柜学家”惶惶张张地说。 

“撤!”我拉了大学生一下。我们跑了出去,老李已经发动了汽车。 

“我切断了报警电源呀!”惊魂甫定的“保险柜学家”依然百思不解。 

“可能还有备用线路。”深思熟虑的大学生指出。 

我打断了他们的探讨:“执行方案二。” 

“为什么要回国?”“保险柜学家”不服气,大学生没有说话,只有老李闷闷地说了一句
:“已经被发觉了,留下来干屁!” 

其实大家都明白,只要老鬼子明天把资料往银行一存,我们就死透了,只不过心有不甘而
已。 

“下去一个!”老李说。“保险柜学家”下去了。又绕了一会儿,大学生也下去了,现在
是我和老李分手的时候了:“斯巴达,你……保重!” 

“是!教员!” 

“你呀,又喊我……”老李摇摇头,象影子一样消失了。 

现在一切都顺利进行着,可是我心里的不安却与日俱增……谁在监视我呢? 


雨后的空气依然有些沉闷、压抑,旧“丰田”轻轻松松地以120公里时速跑着。路不算宽,
弯度也大,但是很平,行车秩序也好。按规定,我用各种方法反复测定没有人跟踪,我没
有发现鬼子警察或那伙使我不安的人,才在赤松畈掉过车头上了山路——这条路任何人企
图跟踪我都不可能。 

上山、下山,转错了车道反向行驶了一段路再转回来,连巡逻警都没有,我又循原路开了
回去,半途转向了一个农庄。 


“后面有人?”师姐很严肃地问。 

我摇摇头,“没发现。” 

师姐轻松了一些,拿出一个薄纸袋。 

我打开一盏灯,开始检查:没有复印……、没有摄影……、没有扫描……,指纹检查……
没有可疑指纹……。行了。我拿出一根“竹管”,把资料放进去,转了一下竹管的头部,
感到竹管有些烫手,然后倒空“竹管”拿出另外一份资料,细细地卷起来,放了进去。 


“走。” 


“不!不!”师姐叫了起来,似乎有点站立不稳地往后退了两步。“不回去!” 

“嗯?” 

师姐看着我,突然转过去倒在“榻榻米”上哭起来。 

“走!” 

“不!不!绝不回去!”师姐抽泣,“爸爸被审查了,妈妈……妈妈是肺癌,我……” 


我不知道师姐来之前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教过我在这种情况下
该怎么办,所以我只好去倒水,但是,我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倾听。 

“六个人?”师姐也听见了,拿出一支四点五毫米的“贝雷塔”:“该来的迟早会来。姐
姐反正不走了,你走!” 

我从师姐手上拿过了手枪。 


没有高音喇叭,没有直升飞机。三面各有一个人,无声的后窗外应该有两个,加一个指挥
,六个人!而我只有一支女用手枪和六发子弹!更可怕的是对方绝不是日本警方,也根本
不象美国人,——标准的六人小组,难道?……我不敢再想下去,抓起一个竹罐,再把“
竹管”塞进一个枕垫里,扔出了后窗。 

闷闷的两枪,枕垫飞旋起来。两边的板壁同时被撞开,人影闪了进来。我扣动扳机、师姐
向我扑来、我侧滚、看见对方手枪的消声器冒出青烟、我再一次开枪,两条人影消失了,
然后听见屋外一侧的物体滚动声和另一侧的喘息声,我长号一声连发两枪打断了喘息——
师姐后背中了一枪,子弹从前胸穿了出来,血和泡沫在“榻榻米”上迅速地蔓延开去! 


我跪在师姐身边:“姐——姐——!你傻!我躲得开!为什么呀你……” 

师姐嘴角抽搐着,生命的光彩正在从她眼睛里迅速地消逝:“姐姐……愿……意……,小
弟……以后……自己……小心。你……帮……姐姐……解脱……,好难受,快……快……
,姐姐,活着……恨你,死了……不想,恨……你。我们……都……从不……求人……,
姐姐……求你,姐姐……不……回去!快!” 

我透过泪水,双手握枪,绝望地扣动了两下…… 

有人扑来,我倒地,踢中了他的膝盖,然后翻身,横扫,向另一个人死命的一拳……重物
落在我头上,我陷入了深深的、无边的黑暗,黑暗…… 


我醒了。头痛如裂,眼前乱晃着大校肩章和肩章上的一张大白脸,大白脸上是小猪眼。我
伸手要拨开这张丑陋的脸,但没有丝毫力气。 

一只有力的手把大白脸推到了一边。然后我看见了陆军中将的肩章,哦,父亲!——于是
我安静地回到了无限黑暗、无限静谧的世界。 


出院后我看到了这样的内部通报: 

XXX同志在执行任务时为保卫国家机密,英勇牺牲。经Q部决定并报Z部批准,授予XXX同志
“革命烈士”光荣称号并追记特等功一次。 

XXX同志在执行任务时圆满完成了祖国交给的光荣任务,经Q部决定并报Z部批准,荣立一等
功一次。 

………… 


立功?一将功成? 


第十一章 无 

“中国,人民解放军,Z部,Q部,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Z部Q部一九九二……” 

敬礼,换肩章,敬礼,还礼……我本能地、木然地做着这一切,心里隐隐约约地想逃到一
个无人的地方…… 


“小三子,你又打架了!你看看你身上……,过来,姐姐帮你掸掸。疼不疼?他们几个人
打你一个?” 

“明天,还打。” 

“别打了,傻子呀,他们比你大,人又多!走,我带你告他们爸爸妈妈去!” 

“不。打。等他们人少,就打!” 

“你……!死犟牛!” 


“姐姐,你不高兴?” 

“没有呀。你看你,衣服领子又出来了,鞋带也松了,过来,姐姐帮你理理。” 

“姐姐,你不高兴。” 

“……是啊,他们说我跟你好——你干吗?又要打架?你的手重,不许去!” 

“姐姐,别和我好。” 

“凭什么呀?我乐意!谁管得着?我爱和谁好就和谁好!” 

“那,咱们悄悄好。” 

“你?哈哈哈哈,你个傻样!哈哈哈哈……不笑了不笑了,笑得我肚子疼!” 


“小三子,又回来了?黑了,高了,你。” 

“嗯。姐姐。” 

“有一年了吧?你也是,写个信来呀。” 

“写了。没邮局。放鸟窝,很高,就我能拿到。” 

“鸟窝?那个老鸦窝那么高?吹牛!……你,你要干什么?下来!别爬,会摔下来……”
 

……“给,老鸦蛋。我没吹牛。” 

“小三子!回来,你……别走,回来!” 


“小三子,几年不见了?听说你也考上大学了?” 

“嗯。” 

“哪个大学?什么专业?” 

“N大。商院。经贸。” 

“没考B大……也没考中国文学?唉,那样我们就能做同学了。” 

“嗯。” 


“报告教员……!” 

“我叫斯巴达,不是教员。” 

“你……,是,上尉同志。” 

“这是周教员。你们说。” 

“是。上尉……同志。” 


“我想家啊,门口那棵枫树的叶子现在一定火红火红的,太阳一照,象血一样红。还有菊
花……斯巴达,你呢?想不想家?” 

“我回家少。” 

“爸爸,种了好多菊花……,你爸种水仙,其实全是洋葱,大家偷偷笑,就是不敢说。你
爸自己也有些怀疑,那天问公务员,公务员说,报告首长,俺没见过水仙,也没见过地里
的洋葱,俺是城里人。你爸说,哦哦……笑死人了!” 

“菊花能喝。” 

“对了,你等等,我马上来!……你喝这个!这些花都是在花苞时就被采下、然后烘干、
烘脆、烘硬,虽然它们只能在茶杯里盛开一瞬,却足以留下经久不散的馨香……” 


人的生命,应如昙花,在盛开到消亡的一瞬留下永恒的美?还是如炸药,在毁灭的刹那迸
发出生命的辉煌? 



“小赵,一个人傻坐在这里想什么?”是老钱。 

我苦笑了一下。 

“哟哟,端起官架子来了?少校团官么——我说啊,象你这样晋升下去,我军的军衔恐怕
不够哦,哈哈。” 

我苦笑了一下。 

老钱看我还是不开心,干脆从正面教导我了:“小赵啊,别乱想了,啊?虽说咱们这里个
把副团不值个仨瓜俩枣的,在基层你没万马也有个千军,打起仗来能不死人?我告诉你,
经我手派出去的,能回来也就一半吧,那我们都不活了?你还年轻啊!” 

我感激地笑笑,在思绪中关上了记忆的大门——也许今后的某一天会打开吧?当时我想。
 


“两个消息,一个大道一个小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来哪个?” 

“哪个需要动?” 

“都不需要动,需要你听,但不允许反应。” 

“想说坏的?说。” 

“一直跟着你,最后差点坏了你的事的,是安全局和AQ部的人……” 

我跳了起来,但老钱按住了我:“说过了,不允许反应嘛。记得开保险柜那家伙?就是他
通风报信,还在你车上装了跟踪仪。MD自己人,想不到啊!” 

我深深地自责,因为我想到了甚至采取了预防措施,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敢…… 


“他们也吃了大亏,被你打死了两个,重伤了两个,还要回来吃瘪。乔老爷被老爷子骂得
狗血喷头。还是说好消息吧,外交部情报司的通报:鬼子开始用你给他们留下的资料研制
乔巴姆钢了,竞标得主是三菱重工,花了十亿买资料,研制么,不光要花几百亿上千亿,
至少还要四五年时间,哈哈,他们的新一代主战坦克最后还要改设计!” 

我笑。 

“鬼子也够鬼,开始就不相信咱们没打开保险箱,后来果然发现保险柜里的资料上没有那
个松尾老鬼子的指纹,最后在枪战现场搜到了你扔出去的“失效”管,这才死心塌地地相
信了,你小子够鬼!——走吧,某副部长叫你。” 

“大白脸?”我似乎没有听明白。 

“一部的。” 


作战部叫我?好,军人总不能老当特务,我想。 


第十二章 无 

这次任务竟然又是大白脸亲自下达,而且还有作战部某副部长,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 


开场白也不同寻常: 

“斯巴达,如果部长命令你向我开枪,你会怎么办?” 

“立即射击。首长。” 

“嗯,好!要是命令你向副长开枪呢?嗯?” 

“立即逮捕你,首长。并尽快越级报告。” 

某副部长把脸转向窗口,身子在微微地抖动。“……,”大白脸嘴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
有说。停了一下,他给我一份《紧急通报》“你看!” 


全国通缉的要犯,某某军少将军长携绝密级重要文件潜逃!还携有七七式手枪和狗牌勃郎
宁手枪各一支。面部特征:斜长刀疤……什么!疤脸伯伯?这怎么可能!——但我不敢说
,看着大白脸毫无表情的脸,我也只能作出漠然的表情。 

我作思考状,其实眼睛在看他,听说最近大白脸很吃瘪,当然是因为乔巴姆钢的事,行动
人员居然会被安全局和AQ部渗透进来,并且差点搞砸了整个行动!破格晋升我的军衔,一
则是向上头表明任务毕竟是我们部完成的、毕竟是他组织、指挥的,其次也是在向父亲谢
罪,不料他这样做反而使老爷子为了避嫌狠狠地训了他几次,自然还有平时就看不惯他的
人趁机捣他——可怜的大白脸。 


“作什么怪脸?”他有点恼火了。 *** 这老小子翻脸不认人是出名的,别吃他眼前亏才好
,于是我恭恭敬敬作立正状:“报告首长,我在考虑。” 

“唵?”大白脸上小猪眼精光一闪,老小子毕竟有点威气。 


“飞机、火车、轮船、长途汽车,经过反复搜索,都无结果,说明……他根本没有使用上
述公共交通工具。但警方十五日二十二时三十分在某县某镇有三名刑侦人员均被‘七七式
’手枪击中右前臂后命中肘关节,仅凭这样的枪法就可以肯定……” 

“理由不充分。你也可以。你们的教员也可以。”大白脸说。 

某副部长不同意:“听……施,斯巴达说嘛。 

我没有理会大白脸:“他日均移动二百五十公里,方向西南,移近他的部队……所以他使
用的交通工具,一定在我们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先不要说,你坐。”他若有所思地点着一支“熊猫”——这是军委主席喜欢吸的烟!大
白脸递给我一支,又把火柴向我面前一丢,拿起电话:“给我接空司!” 


打完电话,大白脸转向我:“接着说!” 

“军车。唯一没有检查的是军车。——我可以在地图上报告吗?这里,是某军某某师,往
南这里,是某军某某师,再往……这里,是某军炮师,还有,这里是某军军部,而这里,
某县,是某军军直工兵团,都是他的部队……。现在他应该在工兵团。他以前多次受伤,
需要休息几天,才能越过……约一千一百公里的某军防区。假如进入这里,由于这以下都
是某某某的部队,再找到他就很困难了。” 

“很好。——最近见到老首长没有?” 

“报告首长,我没回过家。” 

“坐!坐!——你们,是全军的精英,而你,是你们中的精英,所以,这份由某某同志亲
笔签署的命令给你……,记住,某某同志要人,死的、活的都行!” 


轰炸机几个小时的飞行,便越过了某县,飞机还在跑道尽头颠簸,四辆吉普车已经开了过
来,只是稍稍减低了点速度,等我和队员们跳上了车又立即狂奔起来。完美的远程奔袭结
束了,现在就是看某军长在不在——对此我有绝对的把握。——工兵团长在我出示命令后
的脸色证明了这一点。 

“带我去见他!”我冷冷地命令。团长仰头,立即又低下了头,但我已经看见了他愤怒的
目光。工兵团长走了出去,大喊一声:“警卫排!集————合————!”象是受伤的
狼在嚎。战士们先是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迷彩服,然后关注起我们的苏式“AK—74”冲锋
枪来,他们很快就从干部们阴沉的目光里感染到了仇视的情绪,走在路上时,也总有几支
漫不经心的“AK—47”冲锋枪枪口有意无意地指向我和队员们。 


那是一排普通的平房,东头第一间——他习惯住的地方。队员们按规定散开,包围了房子
,这个举动引起了骚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军长被别的武装人员包围,不但在军史上没
有过,更是战士们感情上无法接受的耻辱,于是我听见了拉动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我
冷冷地横了团长一眼,拉开了手枪皮套:“命令他们待命!不需要协助!” 

突然,一切都静了下来,一个高大笔直的身躯矗立在门口:“怎么回事?” 


是将军!他威严的目光看到哪里,那里的人就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最后他的眼光落在我
身上,我发觉他几乎不为人注意地震颤了一下:“是你?哈哈哈,果然有出息!在你小时
侯老子就说你有出息!没有看错!没有看错啊!老子就知道只有你才会这么快找到老子!
哈哈哈!——来要老子的脑袋?” 

战士们起了骚动。将军一声大吼:“你们这群娃娃,拿刀弄杖的干什么?都给老子回去,
该干什么干什么!想造反呀你们!” 

我走上前去,向将军行礼:“军长,我来接你。” 


“你,进来吧。”将军走回屋里。我拍拍团长的肩膀:“走。一起去。”他感激地看我一
眼,先走了进去。 

“是那个马屁精叫你来的?”将军问,这是大白脸的外号。我默默地拿出那纸命令。 

“是他?他要我的脑袋?”将军有点迷惑。 

“伯伯,我来接您……。” 

“哈哈,你叫老子什么?你忘了小时候为什么挨你家老家伙一皮鞋?” 


我怎么会忘!伯伯——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时候您有浓浓的黑胡子,每次您到家里来我总
是喊您爷爷,气得老爸一脚把我踢了出去……,可是今天,您最喜欢的那个孩子却要来逮
捕您…… 

“好了,不多说了,不然有的人会说老子怕死。——老子不想走了,不过老子也不回去!
回去,死在自己人手里,老子不干!老子的脑袋,没有给日本人,也没有给国民党、美国
人,好几年不见你小子了,没别的东西送你,老子的脑袋就送给你了!你们,先出去,老
子要自己呆几分钟!” 


我们走出房门,听见里面一声沉闷的枪响。 


第十三章 无 

回来后我真的病了,不吃饭、不理人,别人告诉我,那时我的眼睛象饿狼。检查不出病来
,但是人象一个被打漏了的沙包。一位医学专家嗫嚅地说是不是精神什么,但是他立即被
赶回去研究他的遗传病学了。我始终不知道他的意见是否得到了应有的重视,不过我的确
是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里,除了太阳月亮似曾相识以外,别的全然陌生。终于,我醒过来
了,对一个穿着淡青色没领子的制服、留着短发的同志伸出手去,涩涩地笑:“你,和尚
。” 


晚风吹着飒飒的山涛,酿泉若有若无地低吟,雪白的月亮从大殿兽脊与院前松树的间隙中
探出头来偷窥着我们——在古人飞曲流觞的醉翁亭下偷吃“曹头肉”的师傅和尚、小和尚
与老秦,还有我。老和尚坐在下风,抽着廉价香烟,因为他食量不大,拖了两块就拖不动
了。我虽然在山上吃了十来天青菜萝卜,嘴里已经淡出鸟来,然而总疑惑那肉变了味儿—
—老秦的“辣婆娘”在“滁县车站食堂”当组长,发现一块肉上已经……有什么蠢蠢欲动
了,所以食堂主任施主很慷慨地将这一大块肉施舍给了老秦。和尚们不计较,便有了晚上
的盛宴。 


我也不好意思吃他们的肉:没有想到买肉请和尚,“有关单位”也想不到往庙里送肉!一
次去地区GA处,人家倒是给了我一大盆红烧肉,在山门交给小和尚,绕过大殿他就去洗盆
子了!——老和尚念了半天的“四字经”,除了宣布他“被窝里 *** ——独吞”之外,主
要骂他不该洗掉碗里的油:“汝 *** 皮!要烧青菜呢!”小和尚后来偷偷地告诉我,哪里
还有甚油啊,都舔光了!“又吃肉又吃油,吃两份骂得更凶!” 

吃完了老秦的肉而大家还沉浸在回味中时,老和尚庄严宣告:“ *** 皮,明天一大早,合
肥的干部要来看我们狼牙庙,听讲还有其他丛林的和尚——汝们,打扫干净!” 


山间的清晨总是有些凉,风冷冷地吹,草窠上的露珠也会打湿我的布鞋,所以要慢慢地走
——然而山腰处那菜地已经在望了,黄的绿的花和菜叶之间,间或飘动着着鲜红的颜色,
使我总感到飘动的是红红的圆圆的脸,扑闪扑闪的睫毛和水一样的眼睛,哦,她果然已经
来了。 

还是在那天,刚刚披上袈裟又被老秦给我剃了葫芦头那天,我也是散步走到了这里,看见
田埂两边的菜畦里,尖尖的小辣椒警惕地瞪着我,绿绿的小番茄害羞地躲在叶子后面只露
出半个脸,竹片搭成的架子上淡黄的小花下面,看不清是丝瓜还是黄瓜,倘若掀起地上的
大叶子,便会看见青白色的一团,这是冬瓜吗,怎么象个棒捶?——她就会惭愧地把脸埋
在泥里。只有长得象水滴似的茄子漠然地挂在那儿,仿佛在悲哀地问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她
……这里是一棚黄瓜,黄黄的花轻轻地摇,小小的毛茸茸的黄瓜憨憨地挂在那里,好可爱
!我禁不住想伸手去抚摩一下…… 


“别动!”象是一阵风飘了过来,新剃的光头上“咄”的一下,不很痛但冰冰的,我就尝
到了小和尚梦寐以求的滋味——红衫姑娘一脸严霜地怒视着我:“小和尚,又偷黄瓜!”
我抬起头来,大家不约而同“咦”了一声:“汝,是新来的小和尚?”她似乎有些歉仄,
但也有些疑惑。我摸摸头,感到还有些凉,不知为甚说出声来:“汝加件衣服吧,有点冷
。”她楞住了,好象想不到我会这样说,于是我们就这样傻傻地站着。 

在后来的几天,我总是要到这里散步,而且心里有些期盼,也有些慌乱。大多数时间她不
在,有一次干活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大约是她父亲罢?——但只要她在,我走在
山路上的脚步就会轻松起来。 


饭钟早已经敲过了,厨房里的案板上只剩半碗冷饭,一点青菜汤和十几粒煮黄豆——虽然
绝不会“上堂已自各西东。惭愧闍黎饭后钟”,但老和尚不在的时候自然是谁来迟了谁倒
霉,老秦就着咸菜疙瘩在灶下喝锅巴粥,咧开嘴笑笑:“都到前头去了,嘿嘿,今天来的
有尼姑呢,都去看!马上我也去!”我把黄豆和菜汤拨给老秦,夹了个酸酸的咸菜头,从
口袋里掏出两个尖辣椒来,于是厨房里一阵稀里胡噜的乱响。响声未绝,师傅和尚、小和
尚们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在大殿里,尼姑们都背对着门坐,只能看见一个老尼姑,还有
甚冯干部,“讲话声音又低,听不见。”小和尚说,“还不如汝,去找枝子。” 


我正在诧异,老秦告诉我那位红衣服姑娘叫枝子,山脚下刘家的,十九岁了还没有婆家,
“眼眶子高呢”,老秦喟叹。小和尚贼兮兮地凑过来:“嘿嘿,头上被凿过了吧?尖胡椒
、嫩黄瓜、大洋柿……会咬的狗不叫呢!”连师傅和尚都咽了口水:“滁县有名的!被汝
偷到了!亲个嘴,摸个奶奶,往草地上一按……,那年子我就是这样按住我老婆……”他
闭上眼,作无限怀念、无限陶醉状。 

“师父,打点热茶!”脆生生的一声,使得师傅和尚避免了一顿皮肉之厄,因为大家都转
头去看小尼姑了。 


“天上飘着些白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叫我如何不想她……”但是
我在山上,也没有甚头发,而且她就在旁边。递给我半截黄瓜或者是一个红扑扑的西红柿
,在沟里洗过,还细心地用她的衣襟擦过。有时候是一个烘山芋,香香的温温的,带着灶
里草灰的气息和……一种说不出的香气。老钱托人从北京带来了一些巧克力,我分成三份
:我、小和尚、她。她很疑惑:“甚?糖?这是甚糖?”尝试着舔了一小下,然后坚决地
掰下一大块,又依依不舍地掰下一小条,其余的珍而重之地藏在怀里,一边舔着一边有一
搭没一搭地说闲话。 


甚她原来也念书呀,后来不念了;甚谁家来提亲呀,男的有把子好力气——莫有汝劲大,
提不动两桶水,不过会干活呀——,甚我爹觉得不错,我娘不肯,要我嫁到山下城里去,
嫁个干部,每个月都关饷,还能打一把花布伞,下雨穿胶鞋呀……也问我为甚好好地要当
和尚,家里是不是兄弟姊妹多?是不是命里面注定要“克”家里人呀?嘻嘻,以后也会“
克”汝媳妇吧?汝家在哪里呀,远不远呀? 


我想告诉她我其实不是小和尚,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我的头和袈裟:“汝不是小和
尚,是小尼姑?”然后告诉我,狼牙寺的和尚都娶媳妇的,老和尚的老伴前年才死,师傅
和尚的老婆今年还来看过他,小和尚家里也在给他提亲——小和尚讲话太多,汝讲话太少
……汝就不能多讲一些些子么?哎,汝真的还没娶媳妇呀?汝怎不讲话?在想甚呢想! 



老和尚规定狼牙寺的作息制度是“见光就起,无光则眠”,对我则例外。因为我毕竟算客
人,而且是按照规定的北京时间作息的。老和尚或许认为我的作息时间不够科学,但是他
不能认为我没有坚持原则。只有那天,天刚亮,我就被喊起来了,并且见到了枝子的爹爹
,就是那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挑了一担青菜放在地下。老和尚叫我去帮他挑菜担回家。
 


豇豆、番茄、辣椒、青蒜……已经摘下来了,整整齐齐地排在垄上,枝子的爹爹将它们放
进筐子里,再稍稍地洒上一点水,然后和我挑下山去。——然而担子总是乱转,还忽高忽
低的。她爹爹只会说“这样不照,要这样”,但“这样”究竟是怎样,我还是不知道,最
后干脆一手提一个筐子跟着他下了山。他们家就在山脚下,一间瓦房、两间草房和泥墙的
院子,干干净净的院子。一条干干净净的狗,见了人待答不理的。还有一位干干净净的白
胖妇人,见了人也是待答不理的。枝子的爹爹倒客气,用葫芦瓢舀了半瓢水给我喝,还要
叫我喝粥,然而那妇人却去拿了个馒头出来,我估计该馒头以前曾经担任过铺路工作,现
在依然十分坚强,放到怀里就迫不及待地往下沉。——然而看不见枝子,该不会没有起身
吧?然而就是见不到!那胖女人的肥躯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漫不经心的视线,于是我忿忿
地告辞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外面,那个以前被叫做馒头的硬块,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形,“咚
”的一声回到了几十米外的地上,立即重新和石头们打成了一片,但我听到了一声“哼”
和接下来的一声叹息,回头看时,连那条一本正经的狗都不见了,大约都回去就着咸菜喝
稀饭了吧。枝子呢?刚才我明明听见她声音的呀?——那以后我就几乎没有看见她,天冷
了,连冬瓜都收尽了,她要到明年才会来吧?也许,年底就要嫁到城里的干部家,再也不
会来种菜了。 


要走了,乌龟壳子车和布蓬子车都来了。剃了头洗了冷水澡,穿上新式军服,从师傅和尚
与小和尚突然变得敬畏的眼神里我看见了自己。老秦还是原来的神色,因为他经常下山,
而城里任何一个肮脏的厕所都可能走出一个少校来,甚至还会有上校——不就是干净一点
的狗么?至于老和尚,该说的平时都说了,现在就表扬我几句,使我找回点丢在老秦眼里
的自尊。然而我总是失落了些什么。 


车到山腰,那菜地里红影一闪,我走了下来,一直走到以前挑水浇菜的小沟前,脱下帽子
,向她摇晃着,许久。她在,好象没看见;我喊,她好象没听见。我想跳过去,但是呢军
装比袈裟重多了,还有皮鞋……。两辆车的喇叭在催,要赶到南京,然后立即飞北京,我
知道。——于是我把一条鲜红的围巾仔细地系在一丛灌木上,这是答应送她的,我还放进
去两盒“中华”香烟,给她的爹爹,那个满脸皱纹、默不作声的中年人,然后黯然离去。
 


秋风透过车窗的缝刺了进来,石子山路是灰白色的,路边的松树也开始变得灰暗,稀稀落
落地下起了雨。……我后来几次回到这山路上,在秋风秋雨里寻觅,但再也没有见到枝子
,和尚们也不再知道她的踪迹,也许,她终于嫁进了城里每个月都关饷的干部家,现在正
穿着胶鞋、打着花伞走在雨中吧?至于她家在什么地方,我早就忘记了。 


——过去的一切,能不能也都忘记呢?…… 


第十四章 无 

一辆敞蓬“北京”指挥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摇晃,仿佛是浪尖上起伏的小船,驾驶员
则象骑在一匹咆哮的劣马上,用尽浑身力气驾驭着它。前座上的武警战士双手握住工具箱
上的扶手环,似乎时时想站起来,还要不停地把颠到身前的冲锋枪再推回身侧。后座左侧
是位年近五十的武警大校,也是两手紧握前方靠椅上的把手,但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只有右侧的我,穿着暗绿色的伪装服,右手扣住肩上的突击步枪肩带然后抓住了车门框
,左脚牢牢地撑在另一侧的前坐椅下面,还能腾出手来吸烟。 


“……就是,……一八零师,搞成这个样子……降了又降,……总队,三支队……这种事
……霉啊!……翻身!”武警大校很恼火地边颠边说。我没吭声,我知道这个部队的前身
是十大王牌之一的陆军一八零师,后来在朝鲜被美军包围、打散了,连政治部主任都被人
家捉了去。重建后先是降级成了独立师,后来改编成武警部队,到现在连军史教育都不敢
作,这次好不容易争了个突击部队,打得也不理想,最能打的三支队偏偏支队长中了流弹
——居然是在大便的时候!——我自己也暗暗担心,这个部队和干部队在素质上天差地别
,又是在战时匆匆忙忙地上去,真不知道上头是什么意思! 


一长列给养车队堵在前面,说是路被挖断了,过不去,我不耐烦地看看手表,执意要到前
头看看,政委只好带着通讯员跟着。路面果然被挖断了。 

“走!”我沿着路外的小径向大沟对面走去,政委还没有表态,通讯员已经叫了起来: 


“怎么走啊?还有三十几公里!我看还是等工兵来……” 

*** !什么玩意儿,轮得到他说话?我没有搭理他,继续大步往前走,政委也跟了过来,
同时对通讯员怒视了一眼:“闭嘴!跟上!” 

通讯员又往后背挪了一下冲锋枪,有点委屈地跟了上来。 

“和那边换车。”我说。 

“北京”越野车又在山路上颠簸起来。 


总队三支队长被打掉了,上头叫我去代理。我看见的是一支窝窝囊囊的部队,主官被打掉
了锐气也被打掉了——如果这鸟部队原来还有锐气的话,战士们无神地坐在雨中、在泥地
里。没有水喝,没有饭吃;军官们则靠在帐篷里喝酒、吸烟,骂上级军官。——奶奶的这
叫休整?我一脚把后勤处长踢了起来,叫他带上警卫分队给弟兄们搞吃的去: 

“随你怎么搞,1200前让大家吃饱!否则——” 

那个白面老生看了看我身后没敢 *** 的总队政委,乖乖地跟在嗷嗷叫着的一排士兵后面下
山了。 


其他人呢?支队政委出发前犯心脏病了,参谋长是高血压,政治部主任……反正也犯什么
病。管事的就是一个矮瘦的副支队长、一个胖子副参谋长、一个更胖的作训股长和刚才被
我踢走的两陪胖的后勤处长,还有个矮瘦的副政委到突击中队动员去了。总队政委如是说
。副支队长是个内行,作训股长么,很敏捷,副参谋长也很能干,放开他们的手脚,很快
就确定了新的作战计划,下达了命令。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欢呼,然后后勤处长带着有他体积那么多的食品进来了,各式各样的快
餐面米线面包饼干糖果(!)啤酒可乐罐头水果干肉腌肉腊肉火腿鸡蛋香肠火腿肠……他
报告说还有“很多”米和面条活鸡……呵呵,老小子挺能干,象个土匪!行呀,你就负责
让部队吃饱吃好休息好,别的甭干了,胖子嘛别累着!趁着我心情好,副参谋长建议:副
支队长和副政委熟悉部队情况,在后面抓总,我和他到突击部队去。——好胖子,正合孤
意!于是我们就带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小通讯员去了前面。 


副政委动员得很认真,慷慨激昂声情并茂。黑黑细细的脖子上青筋弹之欲出。对我来了个
标准军礼后朗朗背诵了报告词,——一看就知道是农民出身。我叫副参谋长和他说去,自
己站到队列前: 

“稍息。谁不怕死,站我后面!” 

队列突然静了下来,少顷,全体向前三步走,向右转,立正。全体不服气的模样! 

我下达第二个命令:“检查武器弹药装具!全体——立正!解——” 


“慢!”胖子副参谋长跑过来了,“还有我!” 

“你?算了……”我晒,在路上我知道这家伙家里全靠他一份军饷活命。 

他笑笑,“胖子不一定招子弹嘛。再说,替你档子弹总算个好盾牌吧。” 

蛮不讲理地挤了进来和我凑近乎。连他那个奶娃子通讯员也跟着起哄,被我一巴掌推出去
五六米,“去!发育好了再来!——见过女人PP吗!” 

没想到他们的情报挺快,大声嘀咕:“哼,还不是和我一样!你知道那个洞洞是圆的还是
长的?” 

全体爆笑,他也就趁乱混了进来,挤在他长官后面,作英雄状。 


“报告! *** 向导不肯走,非要加五百块带路费,一定要现的!——谁他妈打仗带钱啊!
” 

我越过停下来的部队,到了向导面前。地方派来的什么姓“充”的警察和胖子副参谋长正
在苦口婆心地许愿呢。没心思和他罗嗦,我把蹲在地上的向导提了起来,抽出“柯尔特”
九毫米手枪顶住他脑门,慢慢地扳开机头: 

“告诉他,老子数三声……,一,二” 

——我扣动了扳机,子弹烧焦了他的头发,于是部队又前进了。“1400没赶到,崩掉你脑
壳!” 


“嘿嘿,你真野!我算服你了,”胖子副参谋长要时不时地跑两步才能跟上队伍,“呆会
儿打响了我上,你往后面缩着点,你们这些干部队——你又瞪什么眼睛!部队里有什么保
密的?谁他妈不知道‘中南海保镖’?拿个大衣开个车门,再就是擒拿格斗玩儿手枪,咱
们这可是动真的!别看只是些烟民烟贩,里面有李弥、孙元良的后代,也算惯匪了;还有
不少是咱们的‘战友’,越南回来的。家伙还比咱们的好,苏式的正宗货!还有老美的、
法国的和他妈以色列的!” 


我横他一眼:“扰乱军心?那些弹药贵,他们不多。你,自己当心!——谁是中南海保镖
?恶心!” 

“你你,你他妈刚才不是承认了是干部队?——天!你是大内007!难怪这么野,连他妈总
队的那个衙内也要看你脸色!哎,老哥哥说句丧气话要听不?” 

“我存折,在总队。密码是生日。每年一盒烟,别忘打火机!” 

“我这瓦罐要是破了,老娘是活不成了,六十七了,还有重病缠身,唉!老婆嘛,大丈夫
难免妻不贤,也就去 *** 吧!——我的孩子,女儿,不能跟她,不能学她,你要,就跟着
你;你要是有难处,就让她到个什么学校,托你多照看照看。还有一笔债,老弟,在你怕
是不算什么,老哥哥不瞑目啊……” 

“都归我。——你们 *** 快走!” 


边境的小山村外,太阳已经早早地落到了山后,天是淡蓝的,一片片白云也渐渐地变淡了
,一丝丝地融进了蓝天,于是天色变得更淡。远处的山青幽幽青幽幽的,微微的山风吹来
隐隐约约的馥香,耳边是若有若无的水声,是深深的草丛里那汨汨的山涧在悄悄地吟唱…
… 

突然我身后的村庄里传来了M16的连发声,我和身边的战士们立即向枪响处狂奔而去——在
一幢三层石楼门外几米处,胖子副参谋长倒在血泊里,还有那个向导! 


“ *** 向导!非要七号再给他五百块钱,说这家是大贩子,有钱还有粉,七号被他缠得没
办法就来了,我们还没有跟上,就……”是谁在我耳边说什么。我没理会: 

“二分队,外围警戒!三分队,再次搜查全村!一分队,包围它!调无后坐力炮!调火箭
筒!集中轻重机枪!” 

“七号!”一条瘦小的身影扑了出去,是刚刚赶回来的奶娃子!M16邪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也扑了出去,晚了!奶娃子突然停住了脚步,手慢慢地、慢慢地向前伸去,慢慢地跪
了下来、慢慢地倒下,头向着敌人,向着他的七号…… 


弹雨洒了下来,身后的战士被压制了。我在地下滚动、射击、投弹,单手撑地跳跃、忽左
忽右地“摇钟摆”,在铁与火、鲜血与尸体、敌人与战友之间飘舞,然后我发现我在石楼
的门口。连用机枪和班用机枪在悲愤地吼叫,战士们在弹雨中跃进、倒下、跃进。接下来
我冲了进去,几乎是下意识的投弹、扫射、踢门、投弹、扫射、踢开另一扇门,再扫射!
换掸匣、换手枪射击——向一切有人影的地方射击!直到枪声,哀号声、呻吟声也许还有
女人的尖叫声,反正 *** 所有声音都静了下来…… 


好象在下着小雨,山坡上是一排排简陋的土墓、草草浇铸的水泥碑,没有相片、没有事迹
,只有那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名字。我点燃两支烟,放一支在碑上,又卸下了新的肩章,放
在碑上: 

“胖哥,帐单、你家地址,拿了。我去了。” 

我回身,望着轮椅中脸色苍白的奶娃子。除了腿上的伤,他的那话儿也被打掉了,再也不
能当丈夫、当父亲了…… 


我抱起他走下山坡。 

第十五章 无 

“斯巴达,一九某某年六月,你在哪里?” 

“N大学,大二快完了。那几天学生把N市鼓楼的五条路口都堵起来了,我也去的……后来
就听说出事了,学校提前放假。我没回B市,回到山区。” 

老女人点起一支“健”牌,我也拿出“白沙”,真是难得的悠闲啊。 

“你知道第二十七集团军的某某现在在哪里?” 

“不到长城也好汉的某某?”我再想了一遍军以上干部序列表,“A省军区副司令员。” 


“是啊,以前赫赫有名的蓝军司令……”老女人摇摇头,把香烟掐灭,“时间到了,跟我
走。——问你,那时侯那么多人怎么走的?偷渡?H市接应?” 

“不。十五个港口,外轮。” 

“嗯。” 

……突然问我这些,为什么? 


连我们在内,九大机构的负责人都到了,会场里大家都屏声静息,我坐在老女人身后,注
意到乔老爷时时把目光投向我们这边,而老女人漫不经心地翻弄着文件夹,抽着她的“健
”牌香烟。一个金鱼眼男人(后来我知道他就是安全局的头儿)含混不清地说着些什么,
大家都作倾听状,但我知道谁都听不清。 


“砰”的一声,金鱼眼哆嗦了一下,因为乔老爷在拍桌子:“连副部长都跑了!说个理由
!为什么!先是处长,副司长、司长,现在是副部级的!——你什么时候跑?” 

“……底下的跑,是因为待遇太差,经不起引诱,上面的,主要是有问题被发现,经济问
题和生活作风问题,而且……而且,处理得过严……” 

会场里起了一阵骚动。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级别的会议,甚至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叫区区一个中校来开这样的会—
—也许有别的事吧? 


果然,老女人接到一张纸条后默默地对乔老爷点点头,就对我低声地说: 

“你出去,有人找你。” 

我走了出去,离开了会议室里为了争经费而发出的吵闹声——那是领导们考虑的勾当,不
是我这样的小拨拉子该听的。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吸烟,吸四块钱一包的“白沙”,暗自后悔没有叫老女人把桌上
的“中华”拿给我。 


会议室里走出一个人,刚才坐在乔老爷左手的外交部情报司长后面,他对我笑了一下: 


“斯巴达,我带你去见某副部长。” 

但是他并没有带我见某副部长,只是把我交给某副部长办公室门外一个样子很酷的中年人
就匆匆逃开了。我知道外交部和AQ部经常吵架,所以淡淡地对他笑笑,当作告别。 

然而我被拦住了。 

“你为什么迟到了十二分钟?——还有,请出示你的证件。假如有武器也请你交出来。”
 

我默默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一分钟后一位中年妇女追上了我,给我看了她的证件,也没有问我什么就带我去见某副部
长了。 


“斯巴达,你下象棋吗?”副部长让我和他坐成丁字型,,然后用手在键盘上敲动箭头,
一、二、三,炮八平五。 

“是。”我在烟缸里掐灭烟头。 

副部长朝我笑笑,拿出一盒“熊猫”放在我面前:“你对顺手炮布局怎么看?” 

我不解地点起一支“熊猫”。明代中叶的《橘中秘》展现了五彩缤纷的斗炮局,清代的《
自出洞来无敌手》并没有超过它,五十年代“东北虎”王嘉良在首届全国大赛中凭顺手炮
夺得亚军,他所著的《象棋前锋》似乎是顺炮布局最后的辉煌……我知道副部长同志象棋
造诣颇高,可是,他难道打算和我“杀一盘?” 

“是呀是呀,后来的象棋就不象从前那样好看了,锱铢必较,半子必争,不再有开阔的搏
杀,毫不在意的弃子……”副部长喟叹。 

“高低手间才有。”我提醒副部长。 


“你对发懒功怎么看?”副部长的思路确实如人们所传,属于跳跃型的。 

“卖狗皮膏药。被人利用。” 

我知道最近多次讨论过防政变的问题。古往今来的所谓政变,不外乎是皇上驾崩宫廷喋血
、饥寒遍地盗贼蜂起、诸侯谋逆血流京畿,除了宫廷政变几乎无法阻止外,诸侯夺权的前
提是盗贼蜂起,但盗贼没有组织、缺乏向心力,所以又必须设神道教,否则会被轻易平定
。从这个意义上说,发懒功就是被某些人利用的江湖骗子,而人们相信它的原因在于贫穷
和疾病——在相对富饶的地区就几乎没有人相信。 

副部长诧异地看着我。 


唤进来一个女秘书,又唤进来一个女秘书,最后是那个中年妇人,我有一种受侮辱的感觉
。副部长笑笑对我解释:“我挑选了半天,本来你是执行这个任务最理想的人选,但是你
的思想……太多,先前还有些桀骜不驯,至少有些沉不住气吧?呵呵。所以我请女秘书来
看看你,实际上是‘加试’一道试题:在女人面前的魅力。你,合格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什么任务?” 

“去考博士!” 


几年前他们逼我参军,现在又命令我考博士!我点上一支烟,等待副部长进一步的说明,
我知道他会说的。 

“一九九一年,你获得N大学经济学学士学位,”副部长拿出一叠纸,然而并没有看,“一
九九二年,你申请参加N大学文学学士考试,又获得N大学文学学士学位;同年,你在某某
学校毕业,获得硕士学位;最近,你申请直接进入国防大学深造,嗯?考个博士研究生应
该没问题吧?” 

“……什么博士?” 

“美国。剑桥大学。应用心理学。导师姓司徒尔特。” 

“美国?也有剑桥?” 

副部长不理会我的问题:“你的优势,在于任何国家的任何反间谍机关都不会相信你是间
谍,更不会相信你是高级间谍……把你放到锅里面煮三天也煮不出间谍味来,呵呵。——
所以,你直接归我领导。” 

“……” 

“你们部已经同意了。而且,这是乔老爷亲自决定的!”他打出最后的王牌。 

我被“紧逼”了。 

我又一次选择了屈服。 


我决定去一趟王府井,因为AQ部似乎没有禁止我上街。我命令那个很酷的中年人给我一辆
普通牌照的车——我现在是借调到AQ部的人员,干嘛不“特权”一下? 

第十六章 无 

我记不得开到哪里就被拦回去了,而且立即被送到一幢别墅里,没有人告诉我究竟是否可
以上街,我也没有问,时间紧,想不起来问。 

无休无止的美式英语对话,和大学里教的截然不同,和“学校”里练的也不同,和H市人说
的不同,甚至和录象带里放的也不同。我没有觉得奇怪,B市和N市不同,N市和大山里不同
,自然得很。 

还有履历,和我自己真正的履历有些相似,农村孩子,考上大学,成绩优良,等等,甚至
照片也有些象,长不大的娃娃脸(!),比我瘦一些。 


使我难堪的是应用心理学。 

很多人认为心理学家就是能够猜测别人思想的人,甚至以为心理学家就是测谎仪。但我在
“学校”选修普通心理学中的军事心理学时就明白了:心理学探索的其实只是群体心理对
外界变化的适应习惯方式,而在这幢别墅里我才知道,应用心理学其实是物理心理学和化
学心理学,研究的对象是探索和引导群体心理的理化方式。 

“例如,生物弱电流和肾上腺素对思维的影响。”专家说。 

“医生怎么诊断疾病?比较。头疼、体温升高、咳嗽,好,比较一下和哪个相似?象感冒
?好,那就是感冒。心理诊断也是如此。”专家说。 

“医生怎么治疗疾病?试验。感冒?APC、抗生素、板蓝根……没有好?再换一些药。试到
病人自己的免疫功能起作用,或者病人死去。”专家说。 

“心理学?现在人连自己的记忆究竟在储存在哪个脚指头里都不清楚。举个例子吧,就好
象过去的中医,凭的是验方在摸索,你说谁真懂?反正我不懂。”专家说。 

“我懂了。”我说。 


有一天那个很酷的中年男子来找我,出示了某副部长给我的手令——他自称是纸条,然后
开车把我带走了。 

“我们有伴?”我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我了:“警卫车。” 

“警卫车?”我摇摇头。在自己国家的首都,一个安全官员和一名突击部队军官,身强力
壮并且携有武器,需要警卫车吗? 

“这是规定嘛,”他解释道,“他们负责你的安全,那就要跟着你。不警卫你,是他们的
错误;警卫你了,即使你被打死了,只要他们没有违反规定,他们就没有责任。 

他母亲的我又成了包裹!我承认我没有那种看淡一切的胸怀,为了表示一点反抗,我问他
可不可以在路上兜兜圈,我想看看B市,毕竟我生在这里,家在这里。 

他答应了。 


那天他带我去了某某饭店,看了AQ部的猫咪们如何观察耗子,这意味着对我的训练很快就
要结束了,我将去面对拥有世界最先进技术的FBI和CIA,后者实际上也经常在国内行动。
至于我那天看了什么听了什么…… 

“B市人什么都敢说,”但我除了是B市人还是军人。 

“到了B市才知道自己官小,”一个正团职干部,在B市有可能在某个街道办事处的下属企
业里谋个副职吧?——前提是别说出我今天在某某饭店看见的这个人。 

他不存在官小的问题。即使在深圳他也不会觉得钱少,但是,不去海南也足以知道他身体
不好。 

“某某上场不到十秒钟,就在对方门外一个怒射,球,软了!”——一位监测员一边看着
屏幕一边严肃地学着韩乔生的口吻。 


“斯巴达,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需要了解你对某月某日事件和发懒功的态度吗?”某副部长
毫不理会河口的黑车准备平6兑车,“炮七进五”蹩住了对方的边马马腿。 

我知道下面几步将是车8平6,马六进七弃车卧槽,车6退3去车,车六平五杀士双将再弃车
,将5进1吃车,炮七进一杀,顺炮双横车对直车弃双车局,但我不知道副部长为什么要演
示这一局。 

“总有原因。”我说。 

副部长看我一眼;“当然……总有原因。你知道某月某日事件死了多少人?” 

“知道。”政府公布的数字是真实的,少数绝食的学生在清理广场时因为绝食陷于昏迷而
遭到了不幸,这并不是政府的本意,决策者更没有这个想法,老实说既然动用了部队,舆
论会有什么反响自然可想而知,老爷子的脾气甚至比毛爷爷更烈,说揍越南也就揍了,还
在乎什么?后来也确实当场枪毙了一些趁火打劫的,两回事,外国舆论确实故意夸大了。
 

“你说过,大量的外逃者是从海轮走的,你是猜测呢还是有根据?” 

“推理。” 

“很多人,包括一些不了解情况的专业机关都认为是H市青年有组织地利用回乡证组织了偷
渡,你为什么不这样认为?” 

我笑笑。实际上,当时通过这条渠道过去的极少,原因也极其明显:这些人不会说粤语,
衣着、长像、神态甚至肤色和走路姿势都和当地人不同,极易引起怀疑。中英两道关口也
不会如此儿戏,这样走甚至走不到罗湖。 

“唔……,推理。”副部长不再侮辱我的智力,很罕见地点了一支烟在考虑,我也不失时
机地又拿了一支熊猫——烟不错,可惜嘴太长而味道太淡。 


“好吧,都告诉你吧。”副部长毅然决然地说,“走了不少人,而这里面有一些我们的同
志。我们在M国的工作人员,除了以前的统战人员、爱国华侨、留学生之外,就是你们Z部
Q局,重点在国防科技和军事目标,接近各决策层的很少,这次机会难得,过去了不少,搏
杀嘛。可惜的是某月某日事件是个突发事件,我们没有准备,人力严重不足,过去的人只
是经过了基本的考察培训,现在他们有相当一部分和我们……这个,失去了联系,有联系
的少数人……是不是可靠也需要考察,所以……”副部长很吃力地说出了这段话。 

“为什么是我?” 

“第一你不是间谍更不象间谍,你的年龄和样子……没有人会把你和间谍联系起来;第二
我们,这个一些资深的工作人员……他母亲的!因为某某某叛逃全部暴露了!全部!第三
你不属于我们内部,和我们内部的山头派系毫无关系,不会受不利影响;第四不管你怎么
装傻你都不傻,你小子天生就是一个聪明的傻瓜——这是我们,连同乔老爷本人亲自对你
进行了研究后的结论。” 

“不去呢?”我想开个玩笑,因为我不相信副部长没有脾气。 

他狞笑道:“不服从命令的军人……会安排你到内蒙、西藏或者新疆哪个军分区当个作训
科副科长,那些地方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明白吗,乳臭未干的中校同志?” 

我明白。 

老女人在我来之前问过我二十七集团军张某人的事,和他相比斯巴达算什么?还有疤脸伯
伯,和疤脸伯伯相比张某人又算什么?——现在我只能祈祷我考不上斯图尔特的研究生。
 


不幸的是,三天后美国剑桥通过了我…… 


第十七章 无 

我必须回Q部一趟,去转我的临时关系,工资关系啊组织关系什么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
样不惮其烦,因为我们的工资存在Q部,假如需要寄给家里自然有人代劳,只要我们填好汇
款单——那时侯还兴这个。当然家里不需要我寄钱,但上头还是叫我写了一封信:“亲爱
的爸爸妈妈:当你们看见这封信(以及这一大把人民银票)的时候,你们的儿子已经为党
、为祖国、为人民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请你们为我骄傲吧,因为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教导
……”写的时候有点心酸,写完了也就没感觉了。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个勇敢的人还是个胆小鬼,那时我已经有点够英雄条件了——假如我英
勇翘翘了的话,因为倒在我身边的战友都是英雄,只是我没有倒下去而已。事到临头,我
的反应接近于作战机器,但往往在事后很害怕,一夜夜的冷汗湿透了内衣。我曾经问过爆
破教员他究竟怕不怕,他也是说“该死鸟朝上,不死翻过来!那时侯害怕有鸟用!就是找
死!”可是他事后怕不怕呢就是没有告诉我。管他呢!反正我事前不怕,因为我不相信我
会死——谁会相信呢? 


酷秘书送我回去。 

摸到了脾气大家就成了好朋友,而且是我先道歉的:那次为了给我车他挨了一顿。他面无
表情地说那不怪我,他接到的指示就是满足我的一切需要。而且作为报复,这两个月他已
经吸掉了我不少的香烟配额。 

如果不是在车上我就要跳起来了,香烟! 

他解释说我们派遣人员的香烟配额是不受限制的,他只是利用了我的名义而已,对我没有
什么损害,何况“上头都知道。” 

甚至连我的香烟都吸了,那上头还要他满足我其他什么愿望呢?他母亲的!地方上就是会
贪污!我忿忿不平地说。 


你们部队呢?等级森严,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反唇相讥,并且说了一个故事: 

“有个小团长(他斜着眼睛看我一眼,顺便闯了个红灯。哼!)老婆来探亲,小勤务兵,
好好好,通讯员通讯员,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忘了买套子——这个你不懂,听着就行
了。团长说:到卫生队领一盒去!军医就问了,是大号的是小号的啊?通讯员傻了,不知
道哇。想打电话问,电话上不好说,不敢打电话;回去问吧又怕团长等不及,也不敢回去
。小勤……通讯员都比较机灵,团长么,一号,应该是大号的! 

回去交给团长,团长想坏了!用不得!可是又不好意思讲。团长老婆说,没事没事,当中
用缝纫机扎一下,一个套子可以用两次!” 

说完他斜着眼睛又看我一眼,独自哈哈大笑起来。 


几年后我才有机会报复他。 

那时我到国防大学读一个半年制的“快餐班”——熟悉部队生活的朋友又该恭喜我了吧?
反正酷秘书知道后坚持要“庆贺一下”。此时某副部长因为什么问题,也许因为经济问题
也许因为女人问题、也许既因为经济问题又因为女人问题,总之是下台了。已经当了处长
的酷秘书和新头头不知为什么“搞毛了”,也许因为新头头是另一派的。酷秘书在故友重
逢的欣喜之余不免带几分憔悴,几杯白的下去后长叹短吁地告诉我打算“动一动。” 

“一动不如一静,”我劝他别相信树挪死人挪活那套。但是不能去找新头头吵,即使吵赢
了以后也没有顺心日子过;更不能去谈去输诚,即使对方接受了以后也会看不起你,你当
没这回事好了,让他自己算算帐,算算搞掉你的得与失——这样他摸不清你的深浅反而不
敢动。 

我的本意是想让他在新头头手下不死不活地受罪,同时失去调动工作的机会,不料他深深
看我一眼:“今天我算是真服了……不愧是美国的心理学博士。” 


天哪!鬼才知道我在美国学了什么! 

我除了英语是自己考过去的之外,就是背了一大堆心理学的书——反正世界上没人懂得什
么是心理学。我的论文包括毕业论文都有“组织上”代劳,我只是记住了教授委员会和什
么评议委员会可能提出的问题以及答案而已。当然,平时我也装摸作样地看一些书,靠自
己一点小聪明弄明白司徒老头儿的学术观点,不然岂不真的成了笑话? 

老司徒做一些实验,动物的和人的,当然不是把动物或人关到笼子里记录他们如何形成条
件反射,动物偶尔关一点,兔子呀老鼠什么的,隔段时间给它们做一次“心电图”“脑电
图”——事先还要打报告到什么单位批准,说是怕动物们有意见;人呢是一些志愿者,定
期填一些表格,或者他们寄来或者我们这些学生去取,然后整理、归纳、统计,最后输入
计算机。总而言之,这样的学习方式极其有利于我的革命工作。 


很多人都告诉我:美国是天堂——也许,他们说的是生活水平吧? 

但我知道,美国的确是间谍的天堂。 

一位前辈告诉我他的亲身经历: 

他走在纽约街头,突然看见了一个绝不愿意看见的人,一个叛变了的前同事。那个人也看
见了他,于是拉住他对路过的警察大喊:“他是间谍!他是中共特工!” 

前辈站在那里呆住了。 

警察把那个人叫到一边问话,然后走过来……对他说:“先生,你要控告他妨碍你的自由
吗?” 

美国是间谍的天堂。 


美国的生活倒不是我喜欢的。 

我和大学的四个同学合租了很大的房子,大家都用叉子吃饭,甚至吃饺子,难道没有筷子
?是的,本来有筷子,可是每次把它放进洗碗机,筷子都会被当作鸡骨头之类磨掉、冲走
。 

“用手洗”我说。 

“当然。”大家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用手洗了,可是,我们也已经没有筷子了。” 


“chopstick?chopsticks?”经过我连说带比画,实验室的同事终于明白了,于是帮我们
打了电话。晚上,某个商店的人把筷子送来了——月底寄来了帐单:筷子的价格,应该交
的税。没有什么运输费劳务费的。 

我有全额奖学金,在实验室里也有一些补助——都属于免税的合法收入,所以我不必住到
学院的宿舍去,那里也不够方便。我的生活包括伙食都比在国内的“师团干部会议标准”
要好得多,美国人又都傻乎乎的乐于助人…… 

AQ部派来的那些同事就他母亲的为此背叛了祖国? 


我不反对留学生什么的留在外国,就象农村的打工者背弃了家乡,都算情有可愿。 

但是,一名间谍、一名军人,决不能为敌人效劳。毕竟美国和我们都把对方看作潜在的敌
对国,毕竟我们都宣过誓!——我承认让我参军、让我当军事情报人员乃至于间谍,这其
中确实有威逼利诱的成分,(其实哪个哪个国家哪个人愿意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呢?都
是威逼利诱)但我心里何尝真的不愿意?至少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生死关头的屈膝我也勉强能接受,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一发炮弹过来你就变成几片
血迹,这个也算求仁得仁;天天想着会不会被枪决而且在“押赴刑场”时只能看见鄙夷的
目光(后来我经历过半个月这样的煎熬)确实使人不寒而栗——但是他母亲的只是为了多
喝几口牛奶就叛口叛国,狗狗叉的你们也太不值钱了吧! 


狗叉的叛徒们,等着吧! 


第十八章 无 

我有个哥们儿无意中看见了我的手稿,笑得连鼻涕都喷出来了:“你你你……你这叫什么
间谍故事?不杀人不放火不下毒不绑架,哪怕来个窃听啊密写啊惊险接头什么的也好。”
——他是某杂志的军事编辑而且他姐姐长得委实漂亮……更主要的是他姐姐喜欢间谍小说
间谍电影有关间谍的一切。 


第二天他给我带来一大叠光盘,里面全是古今中外的间谍小说,从西施到玛莉哈塔再到玛
丽莲梦露,当然少不了邦德。这些光盘是他姐姐的,并且他姐姐还托他带来几句话:要有
两头文学(枕头和拳头)的特点、要有高新技术、尤其要有爱情。 

可惜,他姐姐那时不在美国……难道他姐姐看不出来我说的都是《真实的谎言》吗? 


我看到过这样的文件:“为了隐蔽斗争的需要,为了不引起敌对势力的怀疑,有关工作人
员可以接受或主动与当地异性约会,其费用列入正常开支。原则上不提倡与对方发生性关
系,因工作原因需要与对方发生性关系者,应及时汇报。特此。” 

间谍,能有爱情?她以为我是谁?詹姆斯·邦德? 

战争,让女人走开;间谍,让感情走开…… 

………… 


我哥们儿给我看一篇“国家保密局上校保密员”写的自传,说他在美国“工作”时也担任
组长,手下有二三十条人,1990年互相联系的时候都是把超微型芯片插在咬了一口、扔在
垃圾箱里的苹果里面,让“同志们”去拣什么的。 


我说过我只是突击队员,对地方上的机构不太了解,不过我听说“保密局”只是一个文件
档案管理机关,属于政府部门吧?当然飞象过河的事情在情报界不算稀罕,但是他们是不
是也实行军衔制我确实不知道;还有国家安全局,那是个分析咨询机构啊…… 


一线间谍知道的事很少,就我所知,本“组长”去的时候是个光杆司令,联系人是领事馆
的一个三秘,就是从他那里得到指示:“你先去宾夕法尼亚大街,看看住在白房子里姓布
的那家伙是不是正常,你觉得必要就和他接触一下。” 


于是我就得在一个星期内或者半个月内远远地观察他几次,每次时间还不能长——不是怕
警察或是联邦人员,而是……对于观察目标而言,中国同胞太引人注目。看过了、觉得他
没有什么不正常,那就开始“打草惊蛇”,在天快黑的时候(这个时候看人最模糊,既不
象白天那样清楚,也不会因为路过的车灯突然一亮,使他记住你脸型什么的)在转弯处突
然迎面走到他面前:“咦,你不就是那个布什么!某某年某月我在西郊AQ部见过你的。恭
喜恭喜,听说你当上总统了?什么时候请客啊?……”然后根据他的反应(冷淡、惊慌、
故作镇定、愤怒、惊讶等等)判断他是不是过期变质了。 


假如他是“不良反应”,你不过是认错了人,走开好了——这个人可以从工资表上划掉了
;假如他说:“啊,我终于找到口了!”——你也走开,再观察他一周,然后向上边报告
,然后……他这儿就没你的事了。 


在美国几年时间我也没有见过什么可以“插在咬过的苹果里面的微芯片”,现在也没有见
过,尽管计算机硬件技术比十年前不知道进步了多少。我想制造这样的微芯片和解读器不
会很困难,但是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或者风度翩翩的青年撅起屁屁钻到半人高的垃圾袋里
找一个被啃过的苹果…… 


“小组”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并不是一个编制单位甚至建制单位。据美国人估计,我
们Z部Q部在美国大约有二十名到近百名在编或外围的情报人员,到底有多少只有天晓得。
我只知道“同志们”按照安全等级分为三等:单向联系型、单线联系型、“一拖二” 型。
 


“单向联系型”是最重要的“同志”,我听说是这样联系的:假如他有某种需要,他会在
事先约定的时间利用“一次性的”IP向某个网站发送一个什么文件,然后自有人满足他的
需要,他取得指令也是这样;单线联系型不必解释,一拖二则是三角形少一个边——最低
的安全级别,我就属于这个级别,有两个人知道我,至于我的上级有多少人知道我……更
是天晓得。在AQ部小餐厅吃饭时曾有一位厨师亲自给酷秘书端菜并且问他:“某某是不是
又到某国去了?他说给我带一件细羊毛衣服胆的,联系他时别忘了提醒一声,他现在是经
理了,应该便宜点。” 


还有个问题是钱。间谍有钱吗?很多钱?有钱。不多,够用。“再苦不能苦间谍,再穷不
能穷情报。” 人是英雄钱是胆,间谍们有这个觉悟但是没有这个规矩,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何况间谍乎?假如连情报工作的经费都不能保证,岂不是给伟大祖国抹黑?话再说回来
,我们社会主义某个阶段都知道“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人家美利坚可是标准的资本主
义! 


AQ部的派遣人员是比较有钱的。工资不算很高,也有奖金——这些存在AQ部。“外勤补贴
”很高,参照外交官的标准,我这样级别的“出差补助”每月在八百到一吊美国银票之间
,有一笔符合你身份的生活费,比如留学时总要先为你存上一年半载的生活费、某某从来
没有见过面的可能每天需要刮一次胡子的妈妈给儿子寄来的零用钱之类(哦,可爱的妈妈
,你知道间谍们经常想你吗?),当然你还会有美国财政部或某个机构发的薪水——假如
你有工作的话。如果你需要大笔经费,比如两万美元的现金,你到银行去取好了,因为你
(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恰好在股市上赚了两万零四百美元或者一万九千八百美元,当然
这笔钱是要报销的。假如你开始挥霍,最先注意到你的不是税务署而是你的上级!——所
以财务部的人常常一面分配寄给5746号或5146号的大笔银票,一面又嫉又恨地骂:“死间
!” 


不过这笔钱也就是够用而已,房租就是六百美国大洋,要分摊水电煤气电话还要吃饭,还
要养车喂油停车买保险交买路钱,如果行动的话路上吃个快餐也是钱——和现在一样,月
底一面在抽屉里大索一面不停地“回忆与思考”,银票都到哪里去了呢?“丢了?还是没
丢?这是个问题。” 


某个月底我我照例去和我的联系人打桥牌的时候,他叫我“抽空去看望一下住在某地的某
某。”我闷闷不乐地说等下个月吧。 

“实验室走不开?”他开叫一红心。 

我右边争叫特殊二无将,我看看自己的牌直接叫到两可性四红心进局,然后说“没钱了。
” 

左边那位看我一眼,叫扰乱性四无将,表示低花四四支持。三秘笑笑:“没钱不早说?你
知道你还有多少经费?”然后叫了“强制性不叫”。 

右边显然没有什么实力,叫了五草花,我扣叫五黑桃:“能给多少?” 

左边那位气臌臌的说派司,三秘扣叫六方块:“懒得查账,百八十吊的总有。” 

我看看我的四张红心,黑桃坚强套和草花空门,直接叫上红心大满贯。 

我右边首攻草花后三秘就摊牌了。左边那位有点不高兴:“你们叫牌还带说明的?” 

三秘赶紧解释:“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在说特工经费。” 

我也赶紧补充:“忘了。AQ部经费足。” 


回忆起我的特工生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有着用不完的银票。 


第十九章 无 

一面当着外国老头儿的助手一面当着我的组长,一处处去“考察”和“唤醒”钻进牛魔王
肚子里的孙悟空,同时不由得暗笑,这等工作也需要派出一名中级军官、花费大把银票?
老实说就凭美国的警卫措施,要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去打掉美国总统,估计也有百分之八
十的成功率,个把神经病不也差点干掉一个?所以我偶尔会想想派我来是不是就这样简单
?果然,三秘通知我不要和我的两名下线再联系了,再过半个月,他也回国了,我突然升
级成了“单向联系”的安全级别——他母亲的,会不会真要我干掉美国总统啊?那得去买
把好枪。 


不幸的是我只是留学生,虽然可以考到驾驶执照但是不能买枪,要想练手只能去俱乐部的
射击场,自己没有枪而租枪的话,费用要高得多,幸亏我不必“出差”也不必每月汇钱给
我的下线,得失相抵还够我吸烟和在广场角上的露天咖啡馆坐上一会儿。这段时间我也端
正了学习态度,毕竟不用从事“课余劳动”了么。 


我不知道的是命令我停止工作的原因是该我考察的已经考察完毕,由于我考察时“宁可放
过一千,决不错杀一个”,所以与同样的组长相比,唤醒的人最多,所以受到了嘉奖,还
长了一级工资——我们有职务工资、级别工资、军衔工资、军龄工资嘛,大家都知道的。
至于要我停止活动什么的,当然也不是为了干掉美国总统,而是……不知道要我干什么。
 


AQ部想把我留下来,但Z部坚决不同意,在美国,假如你在大学毕业后能够留在某学校,比
如哈佛,或哥伦比亚、或麻省、包括美国剑桥,你就等着享福吧,晋升是肯定的,因为你
已经站在了美国政府的大门口。假如你能进入某个军火公司总部,哪怕只当一个制图员,
你已经基本可以被看作神迹了,所以AO部就耍滑头不让我回去,希望我毕业后进入美国某
个政府部门或者科研机构。 


过了一段时间,在我的想象中不知道是我犯了错误呢,还是上头决定留美国总统一条狗命
,反正三秘回来了,又邀请我去“打桥牌”,我开心死了,因为他一回来我的中华烟就不
用愁了,那时侯有些超市和专门卖烟草烟丝和烟具的商店偶尔也有中国烟,就是长沙卷烟
厂的白沙,连税五十美分一盒。那烟不错但总比不上中华,何况领事馆的中华烟即使要钱
也不过一块人民大洋! 


这次是去某家著名公司刺探一种飞机的设计修改资料。在电影里或者小说里总要起个代号
叫个什么什么行动,然后我和潜伏在该公司的同志就要英勇机智惊险万分地和美国人斗智
斗勇,在此之前至少要有一位同志打入敌人心脏,最后至少还要有一位同志英勇牺牲,掩
护我和我心爱的姑娘(她也爱着那位牺牲的同志)带着秘密图纸安全撤离……觉得好笑不
?实际情况说出来更好笑! 


我去了指定的地方,见到了哥儿几个,也不是什么单线双线,大家在街角找个干净地方一
坐,我说我是斯巴达,他们说知道知道,所以我们星期天都不出去,等你。然后一罐啤酒
丢过来,说没问题你是头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我就说上头说了,要我们…… 


正说着俩孩子把皮球滚过来,然后他们大人也过来,谢谢我们,顺便问我们是中国的还是
越南的或者日本韩国香港台湾,我们就说是中国,台湾香港也是中国,他们又问我们是台
湾那个中国还是香港那个中国还是大陆那个中国,那个妈妈很年轻长得么……还不错,大
家也不管我这个头儿喊他们开会的事了,就当着人家老公的面和那个小洋婆子说笑起来,
我只好摆出领导派头:同志们,别忘了我们都是国家的情报人员! 


那两口子问我们大家笑什么,大家就告诉她了,她笑的咯吱咯吱的说哦,你们是间谍你们
真逗,还说你们的领导人邓先生也很逗,然后又跑去招呼她两个孩子了。我问邓先生怎么
真逗了(我当领导的怎么不知道)?他们说这是他们小镇一个私人广播电台的节目,说是
小平同志秘密访美住在白宫,突然想出去走走,于是趁人不注意溜了出来,不料被记者们
围上了: 

漂亮女记者:邓先生,您可以告诉我您最喜欢哪个美国城市? 

小平(四川话,下同):(按照惯例,问我姓什么吧?)我姓邓。 

漂亮女记者(对电视观众):哦,邓先生喜欢华盛顿…… 

《生活》记者:请问,您这次访美主要有哪些事务? 

小平:(看来答对了。她在重复“我姓邓”嘛,要得。)小平。 

《生活》记者:买东西?上帝!您真幽默! 

《华尔街商务》记者:您认为这次台湾总统选举谁讲胜出? 

小平:(翻译呢?怎么还不来?)你等会。 

《华尔街商务》记者:您的意思是说李登辉将担任总统?那么李登辉之后会是谁呢? 

小平:(烦人得很!)随便! 

《华尔街商务》记者:水扁?水扁是什么?难道会是陈水扁议员?太不可思议了! 


笑过了我就开始布置任务,当然不会要他们去偷图纸,一套那玩意儿没有一吨重也有八百
公斤,就算人家送给我们也运不走。我们能做的就是能看到、听到、拿到多少数据资料就
拿多少,当然也有重点,首先是气动布局,其次是风洞数据,还有就是金属结构,至于设
计技术参数根本不劳我们费心,报纸杂志网站上都有,美国人,天生不知道什么是保密。
 


美国人真的不知道什么是保密,我下次去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两个盘的资料,文件标题是航
模,我又去买了一套航模,然后请软件商店的人把这两个盘也贴上航模标签,一起包扎成
礼品,我就驾车凯旋了。后来他们又通知我,说是在吃饭时听见技术人员谈话、争论,觉
得那些话很重要,还有某天碎纸机出故障叫他们中的某个人去修,碰巧拿到了一些计算数
据……一开始我还很重视,几乎每个星期都去,后来嫌累,也怕不安全,改成半个月一个
月去一次。 


但无论是我还是那哥儿几个都不知道,他们偷到的是预警飞机的改型资料,某个国家向我
们秘密提供了这种飞机的制造技术,但是他们所拥有的技术已经不够先进了,而这个小组
的工作凑巧补上了主要的缺口,剩下来的事情我们自己的工程技术人员能够做出填空题来
了。 


也有很臭的时候,比如“密集阵”的事情。现在连卖肉包子的都知道密集阵是一种很有效
的近程防空武器,每分钟发射三千发,打起来象牛叫,对付近距离的超低空导弹尤其不可
缺少,而且在舰舷较抵的护卫舰上射击来袭的鱼雷也颇有效。对于擅长近战的我军而言,
用密集阵对着敌舰舱面扫上几分钟,会是什么效果?——但是按照偷回去的图纸数据什么
的造出来的密集阵就是不行!兵工企业怪上头,上头怪AQ部。 


“你说怎么办吧,”三秘一边在桌上摊双明手研究一副不该宕的三无将,一边和我研究领
导极端重视的密集阵问题。 

“不知道。”我看看牌,发觉五方块是打不宕的。 

“是不是还有什么关键的东西没有弄出来?” 

“难说。” 

“B国偷到了这个技术,而且也造出来了呀。”三秘代表上头对我表示不满,“连你四个人
呢,总要想想办法。” 

我很想对他说叫上头也给我外交豁免权,然后我当蜘蛛人爬楼进去,但这不是赌气的事,
所以我就夹着四条中华烟回去了。 


第二天我夹着三条烟去找特工哥儿们:“找问题吧,找不出问题以后就没有中华烟抽了。
” 

他们和我不一样,人家懂技术,问了问我们试制密集阵的情况后一个人说:“你等一下”
然后开车到工厂去了,个把小时后回来给我几个小纸包:“发射基药、发射药、弹头金属
、身管金属,都是标准样,你给上头。” 

“你拿的?” 

“废话!凭我,不亲自偷还能叫人给我送来?” 

通过外交邮袋送回去后马上找到了问题:我们的身管材质不过关。 

“他母亲的!国内稍微动点脑子啊!害得我们费事!”特工哥说。 

我想说幸亏没有什么风险。 


就在我很滋润地享受间谍生涯,并且连连立功,马上就要通过论文答辩的时候,三秘紧急
把我叫去了: 


“坏了!出大事了!快跑!” 


第二十章 无 


我楞了几秒钟?不知道。然后我笑了起来。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认不认识……见没见过……知不知道某某?”三秘语无伦次地说
。 

我在确认没有直接的、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险后坐了下来,仍然不忘拿他一支烟:“嗯哼?
” 

“你你你!那个某某,财务处长,来了!”三秘转来转去的给我找了个纸杯,倒了一杯凉
水,然后自己喝了下去,洒得一地都是。 

“查你贪污?”我觉得这和我没有关系啊,难道三秘利用我的名字虚报冒领?——我想起
酷秘书领我香烟的事了。三秘这家伙,装得对我那么好,每次我来不是中华烟就是茅台酒
,我还对他感激得不得了,没准儿是我蜻蜓吃尾巴——自己吃自己。 

“你!都他母亲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我这个?财务处长到美国来了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我不聋!”真是的,你贪污、克扣军饷你活该倒霉,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他母亲
的肯定又克扣我香烟了! 

“他已经来了!昨天来的,在兰利!” 

“财务交流?”兰利?CIA?中央情报局?中美战略关系发展到AQ部和兰利进行到财务处长
互访的地步了?那什么时候一线交流呢?比如我和一位年轻漂亮的组长……我突然听明白
了。 

“嗯?”我看三秘,皱眉。 

“嗯。”三秘看我,点头。 

我笑:“你们替兰利培养干部?” 

三秘瞪我:“总有极个别腐败分子!” 


我拿出他的两支烟塞在嘴里,点着,然后塞一支到他嘴里,坐下来把脚翘到桌上:“说呀
。” 

三秘似乎没有看见我不文明的举止,在屋里转了几个圈:“他带走了工资表!资金汇转分
配表!还有……”他吐出一连串的定语名词和宾语名词,假如美国人在窃听的话,会认为
财务处长叛逃时还带来了他所有的妹子、姐、母亲以及祖母的某种器官。 

我大笑。 

“你也在我们的外情花名册上!而且是借调!直属的!”三秘恶狠狠地说。 

“我在你这里。”我尽量冷静地指出。我真的不怕,美国人敢冲进领事馆? 


我知道两个小组的七个人都不在花名册上,他们都是不在编人员或外围人员,因为AQ部党
组曾经搞过一次精简,为了保留珍贵的“行政”、分析和组织人员,大力压缩了海外行动
人员的编制,这些人从此不再是“铁饭碗”,所有的开支都列入情工经费和特别费,这七
个人的具体开支只有我全部知道,连三秘都不清楚,财务处只知道款项给了三秘。既然这
样有什么好怕的? 

“我我……报了两个名字,领了特别费。”三秘嗫嚅道。 

“什么?”我跳了起来。 


三秘很委屈地说:“我有什么办法?老爷们卡我,别的组项目经费不足,没有钱办不了事
,不办事更没有钱……恶性循环。你要钱容易嘛,但是我手上不止一个人啊!我……我要
自己用了一分,今天晚上我老婆就上别人的床!” 

对“驻外”工作的革命同志而言,这个誓已经是接近最恶毒的了,最恶毒的是拿孩子发誓
。老实说前辈们在外面思念党、思念祖国和同志们,最后都具体落实到思念老婆孩子身上
,而且从总理时期起就特别注意照顾情工人员的家属子女,所以我相信了三秘。 

“两份护照,钱。”我伸手。 

“你疯了!”这次是三秘跳了起来。 


“鸟!”我知道我没有疯,借机敲诈了他的好茶叶再和他分析。 

CIA接待叛逃人员有一整套程序,我们称之为“游标尺”,分人物级别和事件级别。例如普
京叛逃,并且说俄罗斯打算对美国实施核攻击,这就属于飓风级(10级),至少国家安全
事务助理、国务卿、国防部长、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中央情报局、国家安全局、联邦调
查局这些都要参加接待;假如是三秘叛逃而且只是几个“中间人”的小事,那么没准儿审
审他罢了,说不定还驱除出去,最多算个和风级(2级)。AQ部财务处长在1989年前还算个
人物,现在只能算微风级(3级)。 


那家伙去了后先是两个特工接待,问问他有何贵干,假如他只是“弃明投暗”,那就先吃
饭后洗澡,叫做洗尘,这两个家伙就上报,开始核查该处长的个人资料——要不说不定哪
天来个人楞说他是“保密局上校保密员”,人家CIA也好吃好喝好款待,到了儿是一卖肉包
子的,叫人家世界第一大情报机构的脸往哪儿搁?查了、核实了确实是AQ部财务处长,那
就和他开谈,三组人同样的内容先问三遍,然后开始分析记录、分析录音,CIA有现成资料
的和他们认为重要的、有疑问的甚至干脆搞不懂的……还得查核,再谈,谈过后也许问他
愿不愿意试用一下测谎器,不愿意则可信度顿时下降,愿意的话还得提前一天测他的正常
数据、建立细微系数比较参照组,再用一天时间测谎……也够官僚化的。 


还有一个问题是大家都是同行,互相也未必信任,尤其是叛逃者必须获得卡、房子、票子
等等保障,假如一上来就竹筒倒豆子来个“供认不讳”,然后等着人家给你算工钱,那真
是卖了叉再讨渡夜资,没有这么做买卖的。等到大家谈好价钱(通常是新身份、指定城市
的房子、一次性的十来万两美国银票、每个月三四吊生活费)后,叛逃者才开始出货。最
后一关是即使“证据确凿”地认定……比如认定了斯巴达是国军中校谍报员,那也未必能
在地方法官那里申请到拘留证什么的!就算人家斯巴达同志是共军、是谍报员、是什么什
么……都是好了,人家具体实施了那些犯罪活动啊?就算他“可能”杀了七个宰了八个抢
了九家银行,证据呢?不能凭你说呀! 

在这种情况下最少一个月、最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会有点危险,而且除了生命危险
就没有别的危险。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三秘手乱摇,“你不能去,我我我派别人去。你你你太重要了
!……” 

“嗯?”我看三秘,再次皱眉。 

三秘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尴尬地不再作声。 

是呀,个把组长——联络人有什么重要的!只不过我前前后后接触了不少人,而这些人都
是“精简机构“后接触的,财务处长一叛逃,这部分人就开始显得重要了,而上头怕我出
事丢掉这些人!如此,而已! 

派别人也是他母亲的胡说八道,因为别人和我一样危险,都是工资表上榜上有名的主儿—
—他压根儿就想打个报警电话把我的弟兄丢掉!黑心啊,他祖母的!还有上头! 

“吸!”我拿下嘴里的香烟塞到三秘嘴里,再逼着他喝掉我的茶和吃三片阿司匹林,捏着
他的手数脉搏——这家伙身体远远不如我,真要是有毒马上就会发作。 

他苦笑,一任我摆布。 

“不给我,报你贪污,不承认领经费。” 


从现在起,我成了三秘的上司。 

第二十一章 无 

我撕掉了三秘拿出来的两张“帐单”,就是寄给我两个特工哥儿们的。按照法律上的意思
翻译,这玩意儿应该是“支付通知及核定书”,很常见的东西,但是在我们,总是要先记
住提示方式和转换规律,然后再去记任务,因为这套东西叫做“救命稻草”——某种特殊
的帐单表示美国人可能要找你算帐了,记出通知的商场商店之类通过转换可以计算出一个
密码,汇入银行则是你可以去拿钱拿东西的银行,你还会得到一个电话号码的密码——确
认暗语早就告诉过你了。 


那些级别稍低一些的联络人不大可能每个星期去哪里打桥牌,只会隔段时间收到一张明信
片,上面写着某地某某人向你问好,很普通,是不是?你可以随手扔掉或不扔,然后礼节
性地去回拜寄件人——当然,先要悄悄地观察他一两个星期。自然不是到什么“密点”去
取通知更不是什么微芯片,间谍嘛,就是要和别人一样,更需要安全、不留下证据。举个
比较沮丧的例子吧,你要惊动的那家伙变质了,埋伏好的FBI把你一举拿下,那又怎么样?
这个王约翰给我寄明信片的呀,要不我干嘛来看他?不错,人家怀疑你是间谍,假如搜到
了什么微芯片什么密点,那你认倒霉,但是看见了明信片后能把你怎么样?是吗?不是迷
死透王约翰寄的?那谁他母亲的吃饱了这么损?——老美还是得乖乖放你,这叫钻法律空
子。 

现在三秘也打算这么着,缓了呀!他母亲的!下任务倒知道那么急! 


我拿了钱和护照出了领事馆,当然还有香烟。路过邮局我就写了两个死信信封寄到哥儿们
城市的邮局存局待领。假如我们都出了事,这两份护照会被当作“无法投递、无法返还”
的信存在联邦邮政局,直到定期销毁,谁也不会看里面是什么。然后我就回去问问我的论
文过了没有,大家都说过了,恭喜你大狗头,我说谢谢那咱们去喝一杯,我请客,于是我
们几个就去小酒吧喝了一杯,好象还不止一杯,最后几个美国的英国的姑娘还乘机在我脸
上舔了几下,还有一个打算和我对啃——我是间谍你知道不?乱啃什么呀! 


那天我突然怀念起国内的日子,想得最多的是茶。我所在的是一座美国人为了怀念故乡而
建的城市。在同名的大学,甚至那条同名的河、同名的广场,广场角上同名的咖啡馆里,
我最怀念的是“茶”。鸽子归巢了,月亮升起来了,真的是又大又圆。广场的一角有人在
吹风笛,也有人在唱歌,《鸳鸯茶》和《收获葡萄》,还有《离别的天空》。——然而喝
的是咖啡。一条身影飘过来:“可以吗?” 

我拉开椅子,这是个讲“绅士”的城市。 

静静地听随风飘来的歌声,她笑了,“《鸳鸯茶》是美国民歌,很多人认为是英国的” 


“代表一种怀念吧?怀念也许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沉默。许久后她问:“你怀念什么?” 

“茶。” 

更长的一阵沉默后,她说:“我也是……” 

偶然的邂逅、不经意的一次共鸣、月光下渐渐隐去的身影——没有交换电话,缘。 

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不知道后来她有没有再去广场的那个角落,我不知道我的后半生会不
会在联邦监狱度过…… 


第二天我驱车去找我的哥们儿,在路上打电话问:接到国内的电话没有?你弟弟出车祸了
,快寄钱回去啊!有没有钱? 

他说“有钱有钱”——怎么会“出车祸”呢?“昨天”还是“好好”的,“现在”都“不
相信”,也没有“朋友”来“对他说”。我说我也接到电话了,你弟弟“撞到了头”,于
是他就“法克”起来,说“少那么 *** ”!我说很抱歉,我“不能”来看你了,他就急了
,说你放下别的吧,我“想你”了,你“一定要”来看我!我没理他就挂了电话。 

又开了二十分钟,我又打了个同样的电话,告诉另一个哥们儿。我“下午不能去”看他了
,然后没和他罗嗦就继续上路。 

晚上回去,屋里没有人,都出去玩了,那天是周末。 

我看电视,看有没有新闻会提到AQ部和CIA进行处长级别交流的事,没有。 


第二天去买东西,吃的。同时犯了一下纪律:往国内寄了一笔钱,尽管实在想不起来家里
谁缺钱,但是自己留这一笔钱有点不合适——超过了我的收入,但我总不能退给三秘吧?
那厮说不定会因此出卖我,然后吞掉这笔钱——1996年已经可以很方便地汇走几十吊美国
银票了,然后我回去打扮得整整齐齐,准备接待FBI。 

电话铃响了,应该是FBI查核我在不在家,于是我很平静地接了电话…… 

“你他母亲的搞什么搞!怎么还不走?你弟弟快死了你知不知道?”是三秘。 


星期一,我按照中国的礼节向老师们揖别,感谢他们,老司徒叫我放心回去料理弟弟的事
,并且希望我忙完后再回来和他一起“研究”,因为我的心理学基础太差,“简直象一个
根本没有学过心理学的人”但是很多想法还是“令人吃惊”的,所以他先“非正式地”邀
请我做他的正式助手,等学位委员会正式通过我的学位后再发书面邀请。我有点不好意思
就告诉他我是共产党员。 

“这有区别吗?”他耸耸肩,“我们有民主党、共和党,也有共产党,还有犹太教,甚至
还有摩门教,我不理解这有什么关系” 

我去和同事们道别,握握手,拍拍肩膀,女的么只好抱一下。那个“摩门教”又要舔我,
嘴唇很温润,也比较大比较厚,一直忘了问她是不是四分之一血统的“少数民族”,罢了
! 


平时很不喜欢“中国民航”,服务水平……挺好,但是对自己国人总不如对洋朋友好,咱
们在外头也经常被当作学者级的“上等人”,回到自己国家飞机上咋就降级了呢?——所
以平时不坐中国民航,那天坐了。飞机一起飞我就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不会应邀去联邦
调查局喽!小姐过来说先生请坐下,同时赐我三秒美丽的白眼,我没有介意,乖乖地坐下
了,而且很快就睡着了。 


到了机场,我想我的级别恐怕是高到了吓人的地步,因为刚刚走出通道,酷秘书竟然还有
老钱都来接我,这当然不算什么,算什么的是另一个始终不说话的中年人,酷秘书对那个
人甚至比对副部长本人都恭敬,而那个人也是来迎接我的。我很得意地跟着他走外交通道
,一路畅通地走出去上了一辆长车身轿车,那人坐在前面的警卫座上,老钱是前导车,酷
秘书是后卫,我一个人坐在首长席吸烟…… 

长轿车从侧门开进了我们大家在外面无数次看过的那座建筑,我承认,我曾经花钱买票排
队进去视察过一小部分。但今天这个阵势……胡思乱想中,我已经置身在一个只能用“豪
华”来形容的走廊上了…… 


他母亲的!我看看表,突然不知道现在是几点种了 

第二十二章 无 

我正在昏头昏脑,突然在我面前出现了两个人,而且一听口气就是当兵的:“干什么的?
” 

我傻笑一下作为回答。 

“哪个单位的?证件!” 

哪个单位?我现在算哪个单位?我也没有任何证件,难道叫我出示护照或者美国人发的驾
驶执照?我只好再傻笑一下。 

那两人的神态严肃起来,打量了我一下,大概看我这样子不大好对付,各自斜斜地退了一
步。我估计他们没有枪,否则这会儿我就会在两支手枪的枪口下了。但是他们虽然没有枪
,依然用十分警惕的目光把我上上下下搜了几遍。 

我很苦恼地准备吸烟。 


“你跟谁来的?” 

什么意思?我自己不能来?我想说是我买票进来的,但是我想这会儿恐怕已经停止售票了
吧?再说这地方可不是随随便便开玩笑的地方:“我不认识。” 

“他是哪个单位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 

“……他,什么样子?” 

“第一次见。” 


我发现他们的肩膀不约而同地动了一下,尽管身体姿势没有变化,但身体重心都悄悄地调
整到同一轴线上,双手微曲、下垂。阿唷不好,以色列的架势,动起手来都是“一招制敌
”,不是什么武警特警的花花架子,又不是什么切磋,被捞到一下可不是玩的!我只好也
调了调身体重心,左手刚点燃的香烟随时准备弹出,右手手指夹住了钢质打火机…… 

他们的神色更凝重了,同时也露出一丝疑惑。假如要上,这就是最好的时机!但是…… 



“斯巴达,进来啊!——里面不许吸烟哦。”是那个超酷的中年人。 

这两个人看见超酷中年人和我说话,顿时收起了如临大敌的架势,其中一人看看我,似乎
埋怨我“你怎么不早说”,我苦笑一下表示“我确实不知道啊”,一面狠狠地吸了一大口
香烟,顺手把剩下来的大半截递给了他——我不知道该往哪儿扔,再说也挺可惜。另外一
个人还在看我,那神态象一条狼狗看一匹狼,我已经知道他们是哪部分了:是我们外面那
层“蛋白干部队”,也就是海外所说的“中南海保镖”,所以我朝他笑笑。 

“老游,老游!”一个挂着中将军衔的胖子急急忙忙地驱赶着他那一堆肉冲了过来,在脸
上堆出三层笑容,“老游,上次托你那事……” 

“还没找到机会,”老游冷冷地说,一面伸出手来扶着我的背,带我走了进去。 


咦!老女人在!不过老女人既不是神色凛然地坐在主席台上,也不是潇洒自如地在她的办
公桌后或会议桌前,而是很不起眼地坐在“观众席”后排,甚至和我一样——我说和我一
样,因为我被安排坐在她旁边,一个服务员匆匆地拿走了放在我面前台子上的人名牌,顺
便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果汁、矿泉水和水杯,果然没有烟缸!。 

老游拍拍我肩膀:“散会,不要走。”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老女人朝我笑笑。 


我有无数的话要问她,但是大家都屏声凝息的,只好拣最重要、最容易得到回答的话问:
“老游,谁?” 

老女人嘴都没有动:“是老贵,你前辈校友。” 

他!我几乎跳起来,立即往主席台上望,看看那个用带有苏北口音普通话发言的人是谁。
 

“……为了,防止政变——,首先必须,稳定,只有,社会,稳定了,嫩和形势的,政变
,就没有了,基础——” 

果然是他!穿着将校呢军便服,不戴帽子,没有领花和肩章,甚至连扣子都是黑有机玻璃
的而不是合成塑料镀铜的! 


他母亲的!难怪老游这么拽,这么New B,连国军中将都不放在眼里!这倒不是老游拿村长
不当干部,我们早就听说了,侍从室里一条狗放出去都他母亲的起码是市GA局长! 

——可是,这是个什么会啊!直接把我从机场……而且竟然是老贵亲自去接我!他母亲的
!非分的荣耀预示着非分的玩儿命,现在我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突然感到嗓子干得要命,也不管是果汁儿还是矿泉水,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就往脖子里倒,
大概是声音太大,前面和左右都有目光看过来。 

有点出汗,我看见一大堆少将中将还有几枚上将,还有武警的少将中将,警察的总监、副
总监……反正校官在这里算是个稀罕物事。当然还有便衣,比如AQ部那个副部长,也老老
实实规规矩矩地在做笔记。 

我呛了一口水,心脏猛烈地跳起来…… 


散会后我坐在小放映室里,看一部前苏联故事片的片段: 


深夜,克里姆林宫。 

苏共中央总书记捷泽尔维奇、最高苏维埃主席团执行主席李宾沙诺夫、部长会议主席舒里
扬斯基正在听取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伏罗金和内务人民委员斯维尔却德夫的汇报:黑海市
的一个走私集团的活动牵涉到十名以上的加盟共和国高级干部和十余名红军高级将领以及
他们的亲属……另外,美帝国主义纠结一些同伙妄图在经济上控制苏联经济最发达、最重
要的六个地区,流亡到某岛的反政府武装集团也集中了大量资金企图在上述地区制造一场
物价风波,从而导致全国性的经济混乱。 


“枪毙!全部枪毙!”素以性格暴躁、行事果决著称的部长会议主席愤怒地拍着桌子,“
把这些个国家的蛀虫全部挖出来,统统枪毙!——至于经济动乱,让他们来好了!” 

“冷静,”捷泽尔维奇拍拍这位彼的格勒老战友的衣袖,——全国只有他敢在舒里扬斯基
盛怒时拍他的衣袖,“我在想我们内部有没有人和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勾结,”李宾沙诺
夫正要说一句什么,不料被刚刚喝的一口水呛住了,喷了斯维尔缺却德夫一脸,斯维尔却
德夫赶紧找来餐巾纸为李宾沙诺夫擦脸,李宾沙诺夫感激地向他看了一眼。 


中央政治局最年轻的委员、据说已经被内定为捷泽尔斯基继任者的伏罗金报告了国家安全
委员会制订的计划,舒里扬斯基若有所思地问:“打入敌人心脏的这位同志……,难道我
们有这样的人吗?”伏罗金报以肯定的微笑。捷泽尔斯基问:“李宾沙诺夫同志你看……
李宾沙诺夫同志呢?”伏罗金告诉他李宾沙诺夫上洗手间了,斯维尔却德夫陪他一起去的
。捷泽尔斯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好吧。那就这样决定吧。我提请您注意,伏罗
金同志,关键在于保密!” 

“是的。他将直接向我汇报工作,总书记同志。” 


灯亮了,老贵拍拍我肩膀,示意我跟他走…… 


第二十三章 无 

要藏起一粒沙子,最好是藏在哪里? 


出于这一理解,我终于享受到了回国后照例的那段假期——无论是Z部Q局还是AQ部的海外
人员,都戏噱地称之为“例假”(出去时则叫做“养锐蓄精”)在早晨的薄雾里沿着西山
的小径慢慢地走,或者晚饭后慢慢地开车去朋友家听他们不停地说话,偶尔小心翼翼地抱
抱他们的孩子,或者晚上斜倚在沙发上看着报纸闲闲地听着电视,然后坐在那里无言地喝
茶,享受喝茶时的悠闲气氛。 


无论老幼贵贱在喝茶的时候都有一颗平常心、一颗悠闲心,不象吸烟时那样辛苦得无奈,
也不象喝酒时那样烦躁得不安。当微烫的碧绿的泛着清香的第一口茶滚过咽喉,给我们带
来莫可名状的暖意、当氲氲的茶雾飘去我们无边的遐想,只有那时侯我们才能真正地体会
到平淡的可贵。 

心里总是十分宁静,觉得当个富贵闲人也不错。 


假期快结束了,父母问我今后的打算,我天真地毫不犹豫地说:“当个作家,然后娶个老
婆,晚上抱着孩子喝茶。”老头瞪着我,但也不好说什么,因为是他一直叫我“保密”的
,还说“我们当年都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朋友,”所以默默地吸完一支烟回他房间去了
,母亲则不停地问我打算娶个什么样的老婆,一面在紧张地思索着,我知道她在回忆和熟
识与比较熟识的名门闺秀们并且先把她们过滤一遍。 


母亲那晚上说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她先提出张媛媛王昭昭李师师赵燕燕等等让我摇头,
然后提出了她的标准:“要有文化,最低也要个本科吧?没有文化的不大气;工作嘛或者
是医生或者是教师,不不,医生不好医生脾气大,又忙又不卫生,还是教师好,最好是中
专以上院校的教师,时间多一些;家里不一定非要什么干部,平民也可以,就是要有书卷
气。” 


“当然要高个子,当然要漂亮的,遗传也很重要嘛。最主要的是性格要开朗、温柔——你
笑什么?你从小就倔,人家对你一分好你会还她十分,不过论起讨好女人,你连哥哥一根
指头都赶不上,看见好的你放过了会遗憾一辈子!——你哥哥没有听我的你看看现在,娶
个老婆只用反问句和他说话!”我知道母亲的意思,首先是解决孙子问题,然后考虑自己
离休后有个谈得来的媳妇,于是表示谨受教,拿着她的茶杯,用头顶着背把她推进她的房
间。然后换了茶,吸着偷自老头的烟,坐在那里笑,发呆。 

一段假期,一个温馨的回忆,究竟是结束了、还是藏进了我心里? 

然后我脱下了夹克衫和懒汉布鞋,又换上了军装。 


“谢谢。”我推开书本站了起来,打算到阳光下走一走。 

太阳已经不那么热了,风也渐渐地带了点凉意,正如背后看着我的那两个人——不知哪里
来的学者和他的女助手,我的“老师”,主要教我美学和文学史,好象上次要我去考博士
生那样。 


女助手对我不如刚来时那样热,学者开始对我有点凉,因为我是个桀骜不逊的学生,至少
对他们不是毕恭毕敬的,那个学者嘟嘟囔囔地,好象说他是什么教授,只是看在一笔补贴
的份上才来教一个“小警察”,可是我看他才是一个“小警察”,首先这种“男女搭配”
的方式就决不是为了“干活不累”,那样的话派一名年轻女教师来就行;其次,他们都很
少直视你的眼睛,而是用眼角看你,最后但绝非最不重要的是,那“学者”对我说话就象
对犯人一样,有种表面上客客气气,但总要你召点什么的样子。 

我能招什么呢?即使对着同时也是我上司的父母,我也只能暗示一下说不得,对两个“小
警察”我能说什么? 


据说我临时属于一个什么“办公室”领导,而这个办公室负责“协调”所有关于国家安全
的事情,同时也管我的薪水和吃喝拉撒睡吸烟包括为我请“家教”。所以我就问了这个办
公室来送材料和黄岩蜜桔的人:“他们,哪里的?” 

那人立正回答说:“G大的老师。” 

“教授?” 

“老点的是教员。以前是G部的行政人员,精简到G大当教员的,女的是G大子女。政治上都
很可靠。” 


这一对家伙不知道我已经摸了他们的底,每天继续端着臭架子给我讲文学史,有的时候还
翻书。在书上实在找不到了就胡说一通,比如讲到希腊神话时告诉我潘朵拉是“破落妹羞
死”的太太,害得我丢了好几天的人。 

我决定愉快地度过这段“暑假补习班”,所以问他们:老师,“马克·吐温”在英语里是
什么意思呀? 

“马克·吐温么,就是名和姓,就是他名字叫马克·吐温,没有别的意思!”学者说。 


“你要注意我们讲的,不要问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年轻女助手尽可能温柔地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学得怎么样啊,斯巴达?”某秘书首长问。 

“什么时候动?”老实说,为了能够不听那两个人的课,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去当董存瑞黄
继光扬根思,而且我很诚恳地建议把这两个人调去做预审工作,哪个“饭醉咸鱼”不肯招
,就让他们给“饭醉咸鱼”上课! 

秘书首长哈哈大笑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你的资料密级太高,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你是
某某某先生的得意弟子,而且在外面也参加过一些交流。哈哈哈,听他们的课,委屈了委
屈了——上头想知道你是不是做好了准备,你还需要什么。” 


“恢复训练。”好久没有练手和活动了嘛。 

“哈哈哈,这次也不需要……可以安排你过过瘾。”秘书首长很喜欢大笑,后来我发现他
经常无缘无故地大笑。笑完了他拿出橄榄色军装:“你当过武警的代理支队长,对武警部
队有些了解,所以安排你穿这个”。 

我换上军装,觉得帽子比我们的漂亮,但是肩章远远不如我们大方——等一等,不对头:
“错了,肩章。” 


秘书首长漫不经心地说:“哦,没有错,你的新军衔,命令已经放进了你的档案。给你安
排的内部职务是F省AQ厅厅长助理。” 

“可是,我……” 

“太年轻了是吧?你是干部子弟嘛,学历高、后台硬、拍功足,还是老贵的师弟,通天哟
,个把上校,不是很正常?” 

我感到羞辱。尽管以前我的军衔就“超高”但毕竟是拿命换的,而现在…… 

“够了!斯巴达!你干得好,上校不算什么;出了漏子,不会只是军衔的问题!”秘书首
长用右手的食指在他脖子上划了一下,“你看看这些材料,背下来!” 


我坐到沙发上开始看那一叠材料,刚开始看觉得好笑,慢慢地开始从脖子后面冒凉气。 



第二十四章 无 

“喂,斯巴达,你走路不要象个猴……象脚下装了弹簧那样一跳一跳的,注意你的身份哦
!” 

我苦笑了一下。 

在这个地方我还有“身份”?都说“不到B市不知道自己官小”,我可是B市人。别看我现
在人模人样的有个师参谋长或副参谋长之类的军衔,虚得很,“办公室”有的驾驶员也混
到了中校呢,论实力,我可远远不如人家。再说老贵也是上校军衔,我能和他比? 

“喂喂,斯巴达,你又这样吸烟!你以为还是在当步兵啊?” 

我吸烟是四个手指在上,烟头向手心的那种,也被讲死了,而且还要我用火柴而不要用打
火机——什么毛病嘛?丁烷气有味道?那火柴没味道?香烟没味道? 

“买不到。” 

秘书首长叫人送来了一大包“钓鱼台”火柴:“干部子弟嘛,就玩个派头!” 

我想他一定是农民子弟,反正决不是干部子弟。我们的特点是外表老老实实,心里满不在
乎,从来不在什么火柴上下功夫,但是……“今天干啥?” 

“来吧,有人要见你。” 


“斯巴达,你怎么看?” 

我又扫了一下昨天给我的材料。邯郸地区大规模提现、镇江大规模提现、福州泉州大规模
提现,最后用飞机运送现钞,而且出动了防暴警察:“不正常。” 

“是啊是啊,很不正常,很不正常。接连几天?很麻烦啊。为什么呢?” 

我不说话。按说我们这样实行货币统制的国家不在乎这个,人民币又不是自由兑换货币,
大不了给造币厂的工人发点加班费——可是为什么会大量提现呢? 

“斯巴达,你知道在这次金融危机中我们的货币对策?” 

“是。”我知道,而且我知道外面说我们是“虚假的强势态度”,要是我能做主的话早就
宣布人民币贬值了,无论是投资市场还是出口,“四小龙”联手也争不过我们,他母亲的
干嘛放过这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尤其是小鬼子,过去害人太多,还拼命升值日元充老大
,此时不搞他狗叉的更待何时?还有台湾,再压压台币,看他们以后用什么去买军火! 



那位个子不高的智囊责难地看我一眼:“你还是经济学学士?” 

我不服气地低头。尽管我的老师率先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并且当上了生
尾XC部副长,但是无论声望还是地位、实力都无法和眼前的智囊相比——这位老先生今天
说的话明天就会影响到深圳上海甚至香港的股市,我怎么敢“鲁班门前弄小刀?” 


“且不说我们有多大的经济实力,就算我们宣布人民币贬值,给四小龙一个雪上加霜,甚
至把新马泰压扁,还带上俄罗斯,但是后果呢?嗯?搞倒他们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那样我
们就只好依赖欧美的资金和市场了,万一有个变故,比如人家再来个制裁,怎么办?嗯?
整整日本人么,我不是不想,但是日本固然和我们有仇,日本也和欧美有仇啊,还和俄罗
斯有仇,留着他们牵制欧美俄嘛……这些你不懂,但你总知道香港马上就要回来了,还有
澳门,我们也把他搞烂?” 

“是!首长。” 


“还有对内!对内!人民币贬值固然吸引外资、固然有利出口,但外资也要看风险!也怕
你控制不了通涨!出口量有个上限,顺差到了一定程度就会碰上壁垒——那时侯进退两难
,欧美不会同情你,亚洲俄罗斯恨你,国内物价控制不住,内外交困四面楚歌!嗯?那样
做徒逞一时之快,鼠目寸光!愚蠢!愚蠢至极!” 

“是!首长!” 


“最近台湾又在胡闹,我们要镇一镇,明镇台湾暗压香港——你知道老头子和撒切尔那老
婆子怎么说的吗?” 

关于这个,我知道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铁婆子半开玩笑地说:“到那时侯如果英国政府不交香港,您会出动解放军吗
?” 

老爷子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怕嘛,大不了再打个马尔维纳斯嘛,香港近得多。” 

第二个版本是因为香港回归问题,中英两国发生了严重的争执,双方甚至不惜一战。于是
老练的铁婆子提议老头子和她单独到小会议室去“演习一下战争。” 

五分钟后,老爷子气喘吁吁地出来了:“同志们,资本主义终于被社会主义推倒了!” 


接着铁婆子满脸恼怒地冲出来宣布:“先生们,资本主义高潮远远没有兴起,社会主义就
彻底崩溃了! 

他母亲的B市人真是什么都敢说! 

我猜智囊会说第一个版本。 

但我猜得不够准,他两个版本都说了。 


“首长,会打香港?”趁他哈哈大笑,我问。 

“当然不会。” 

“最近不打台湾?” 

“演习一下嘛,算代表大陆投票,呵呵。” 

“那我……”我很想问我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重要。 

这位随时可以见到“当今”和“铁血丞相”的老先生狠狠地瞪我一眼:“那里在提现!那
么多现金涌入市场,也会从下而上引起恐慌,导致基本日用品价格全面上涨!现在基建紧
缩、通货紧缩、农产品价格上不来,大量的职工下岗!……还有还有,”他在地球仪上乱
点,“这里这里,一个秃一个毒,这里一个发懒功,这里还有一个毒!还有,会不会影响
港澳的市面和资产资金,等等等等!” 

“这么严重?” 

“哼!全国私人存款的17%!你说严重不严重?嗯?所以要你去!你各方面恰好合适,居然
还懂点经济,”老先生不屑地斜我一眼,“还是个娃娃,人家想不到。另外,”他声音低
下来了“你单纯,不属于任何派系只属于军队,无论经济上还是生活上,都是干净的,”
他突然恶狠狠地抬高了声音:“他母亲的现在处以上干部中有几个干净的?嗯?” 

“我……”我站了起来,这么伟大的工作,我怕我道行不够…… 

“安排好了,你跟ZY代表团一起去!” 


一九口口年口口月口口日十六时三十七分,由B市飞来的专机降落在F市机场。十六时四十
五分,在F省SW书记、F市SW书记以及专程赶来的X市SW书记等陪同下,由三十余台各种车辆
组成的车队在警车护送下驶出了机场,并在路人的一致瞩目下沿五一路直驶省委所在的华
林路温泉宾馆。 

十七时三十分,朦胧的暮色下一辆黑色“奥迪”轿车驶近这架飞机的舷梯,我竖起风衣领
子疾步走上了“奥迪”,于是这辆丝毫不引人注目的公务车立即在两辆北京JEEP的遥护下
驶上高速公路,并在过了M江大桥后左转弯向原F军区方向驶去。 


第二十五章 无 

和驻军的一个指挥所取得“联系”后,我仍然无法到省AQ厅报到,因为只有厅长兼书记知
道我的任务。但他陪同ZY工作组到X市去了,省ZF委、GA厅的头头都去了,于是指挥所的C
将军说,我联系一下武警的老D吧,反正你早晚要去看看。 

反正我早晚要去看看,反正我闲着也难受,看看就看看吧。再说我现在不是“武警上校”
么?还能不看看“自己的”部队?于是老C联系了老D,我就去看看了。 


一般说来,武警和野战军没有什么联系,在野战军面前武警有点憋气,大家本来都是一样
的国军,现在换了“二尺半”顿时成了小妈妈养的!鸟!野战军则有点傲气,他母亲的你
们本来就是独立师,地方部队、保安团,凭什么和我们“主力部队”站在一起比膀子?丢
!而武警部队又看不起警察。老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是地头蛇老子还是地头龙呢!球
!而警察对野战军呢,“咱们军民团结如一人——那武警军不军警不警,蝙蝠,咱不带他
们玩儿!”但在前线则不一样,部队要依靠地方,同时也要照顾小弟弟,所以老C联系老D
很方便——他母亲的只有我难过:无论哪个单位的人看见我总是先擦擦眼睛,看看究竟是
一道杠还是两道杠,然后不相信地斜着眼睛,就差没有问我是不是佩错了肩章或者穿错了
制服! 

唉,也难怪,穿军装就没这等事了…… 


然而在餐桌上就没有这等事——尽管无论到哪里都是吃相同的海鲜,“咱这没什么好东西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尽是些没卵子的东西,干!”当他们隐隐约约知道我是从“上头”
来的后,也都隐隐约约地暗示我“美言”几句,看看能不能批点银子盖点房子买点车子。
既然娃娃能混到上校,你说没有靠得住的叉杆,谁信? 


部队也是这样。你若问他火炮的种类、性能、阵地位置等等,甚至闲聊时问到新配发手枪
的初速,也要几个人坑吭吃吃回想半天,你要问他“皇帝鱼”(又叫鞋底鱼)则大家就象
遇见了抢答题那样争先恐后。 

但是,有一个独立中队不是这样…… 


首先那个在营房门口接我们的指导员就有个兵样子,眼睛没有乱盯,敬礼动作标准利落,
不象其他人那样只是摆个姿势碰个帽檐。 

带我去的政治部副主任有点不高兴:“部队呢?” 

“报告首长,独立四中队正在按计划训练,请首长指示!” 

我按了按政治部副主任的肩膀:“很好。带我们去。” 

我又一次感到了军营的活力。 


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某个人是不是军人。 

一个军人,真正的军人,睡觉时看手,走路时看腿,坐下来看腰,站着的时候看胸。一个
部队是否有战斗力,不取决于打胜仗或者演习时是不是威武,而取决于失败时困难时是不
是仍然保持着组织性纪律性——我眼前这一百来人的集体就给了我钢铁的印象。 

立正很自然,既不是软塌塌的象没有脊梁骨,也不是紧绷绷的象木桩,挺胸收腹时保持了
最小的中轴线,而稍息的时候顺势转过身体重心,不带丝毫烟火气,而且我们的到来没有
给队列以丝毫影响,好部队!——虽然以我的军龄尚不足以做出什么评价,但我的受训量
总算老兵了吧? 

中队长立正、左转、举手…… 

我立正、举手…… 

两只手在空中凝住了,我差点喊出声来,是上尉!头儿! 


“那就是敌占岛。”头儿说。 

总队政治部副主任回去了。我和“上尉头儿”在他的中队部吃的晚饭,焖白菜,花菜炒肉
片,炊事班加了两个菜,一盘炒鸡蛋和一大碗腌辣椒,酒倒是瓶装的“人头马”——“缴
获的走私货”,味道比饭馆子里的好,吃过晚饭便坐在海边吹风。 


“很近。” 

“是啊。涨潮的时候可以游过去。假如要打,容易得很。” 

他看着落日,我突然发觉了他的白发。 

“头儿,怎么混的?才两毛一,还武警?”和师兄没有什么客气。 

“有好烟、好酒,不错了——你呢?飞黄腾达?不会也武警吧?” 

“不好说。” 

“不好说”可以是通常那种意思,也可以是“任务”“机密”,所以头儿不再说话,点燃
两支烟,塞一支到我嘴里。 

“你呢?也不好说?” 

“丢!没什么不好说。” 


头儿比我大七岁吧,我记得他是空降兵出身。在“学校”里我还是小学员时他已经是上尉
了,是我的老大哥,甚至可以说是我军事技术的启蒙老师。毕业时他晋升了少校,现在应
该是中校军衔,至少也应该是副团职啊,为什么……他可是“学校“出来的啊! 


“你小子后台硬,运气也好么。光有能耐有鸟用?”头儿把烟头摁进沙滩里,再用浮沙盖
在上面,“我出来后原来的老首长要我到军区大队当教员,后来老首长垮了,我也干不下
去了,本来想回家开个矿什么的又放不下枪,于是托人到了武警,怎么也算是前线吧?总
队也知道我该晋了,但是没有位子,我又吃不惯机关的饭,所以嘛……就所以了。” 


“那,一身武艺……” 

“武艺有鸟用!要是国家搞个特种部队么,有一伙人才行,一个人,嘿嘿,除非刀枪不入
。——斯巴达,你运气好,后台么,嘿嘿。再说了,那时大家都觉得你有出息,说不定哪
天上头想起这事,啊?别忘了我。” 

我点上烟,看了他一眼。 

“还有几个人,都在吃老米饭,包括几个教员……” 


“怎么联系的?”我很诧异,因为规定不许联系。 

头儿看我一眼:“我们的密级都不高,再说我们有一套办法……就是老找不到你,一会儿
说好象在美国,一会儿说你英勇翘翘了……” 

“啊!那你不问?” 

“问个鸟!你不是没挂嘛,”他弹弹我肩章,“该说的你自然会说——走吧,不留你,这
里蚊子太多。我有些烟酒,都他母亲的来路不正,腐蚀你一下。” 

我说漏了嘴:“省AQ厅厅长助理,要你的烟酒?” 

头儿会心地笑笑,拍拍我肩膀。 


海面上起了波澜,风雨快来了。 


第二十六章 无 

省AQ厅吴厅长仅从外貌上看,绝对符合一线情报人员和反间人员标准,五短身材和在脸上
实行民主集中制的五官,看人时那股热切劲,当个餐厅厅长或舞厅厅长绝对不需要印名片
:“呵呵呵呵呵,斯巴达同志,对不起对不起呀,出了这样的事情,工作组把我们都招去
了,真是对不起呀!” 

“报告厅长,我奉命向你报到。” 


“啊呀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嘛,你是ZY特派员嘛,这里的党政军警必须为你提供一
切工作条件嘛,我的责任只是联络联络、协调协调嘛。” 

“报告厅长……” 

“啊呀呀,你坐坐坐。不是在部队嘛,不要报告嘛,喝茶喝茶,这是观音王,你喜欢?对
对对,好茶呀,等会给你送点过去,呵呵呵,我听说你很会抽烟,茶倒是忘了准备——你
看看住在哪里?” 

“报……哦,住宿舍,吃食堂。” 


“对对。住在宾馆不安全,我已经叫他们为你腾了房子,是以前一个厅长的,后来他……
出事,进去了。里面内线外线都有了,空调、热水器、洗衣机、电视、VCD都换过了,我自
己去看过。一会我叫陈主任送你去,你看看,还需要添置什么,直接交代他就行。我们小
餐厅很不错,补贴也高。你的办公室也安排好了,在我对面……” 

“太谢谢了,厅长。” 

“不要谢不要谢——嘛。我也是部队出身嘛,不要喊我厅长嘛,叫我老吴嘛,我们是同事
嘛,以后就是朋友嘛,不过,有件事情我要提醒你哦,这里是前线,比较复杂,敌对势力
比较严重,有对面的,有别国情报组织,有黑社会,还有犯罪分子,安全一定要注意……
” 

“是。我领支枪。” 


“光领枪不行啊,你看看你看看,”吴厅长在桌子上翻了半天,给了我一份文件,“上个
季度全省警察伤亡情况,看看。还有啊,我们一个处长,去看……朋友,最后都被人家打
烂了,凶手是哪些人,现在都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是被他那个‘朋友’的丈夫雇人打的
)” 

我苦笑一下,真要是连我都保卫不了自己也没有办法:“我注意。另外我要一辆吉普。”
 

“吉普车怎么行!吉普车怎么行!这里多热啊,这个你听我的。我已经安排了一辆六缸的
奥迪一千型,你的工作性质也不适合用吉普车吧?” 

“我……有时候……” 

“那好办那好办,再给你一辆三菱好了,没有空调万万不行!” 


吴厅长拿起电话拨了一下,很快就来了一个中年人,是办公室郑主任:“小郑啊,这位就
是斯厅长,北京派来的,目前是副厅级厅长助理,你往下面交代一下,我的话可以不听,
斯厅长的指示必须执行!还有,你帮斯厅长再领一辆三菱越野车,要过了走合期的;斯厅
长还须要一支曲尺,就是比利时的小家伙,还有,斯厅长宿舍里也要安电脑,也是能到网
上面的那一种;我记得我们还有可以放到手提箱里的那种小的,也拿一个来。另外,你看
看斯厅长……啊?懂不懂?” 

郑主任笑着点头,退了出去。看来郑主任懂了吴厅长的意思,只有我没有懂。 


“厅长,我汇报一下工作计划?” 

“你看你看,又叫我厅长了!不急不急,好事不在忙中取嘛,呵呵,今天晚上,我已经叫
小郑安排了,和其他厅领导们见个面,先熟悉一下,这样有利于工作嘛。下午嘛,我叫上
小郑和干部处王处长,看看怎么给你配助手,搭班子——你的事是大事,又是,”他举起
粗短的胖指头往上面指指,“最上面来的,呵呵,别看我,不用你说我也猜得出来,我上
面也有朋友嘛,呵呵。我要是大意了,有几个脑袋?好好好,我们先吃午饭去,吃完饭我
先送你回宿舍,那时侯小郑应该已经办好了,呵呵。” 


去宿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郑主任究竟“办好了”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头儿”对我
说过,这里送车子、送钱,也送……,难道……?不会吧? 

虽然说不会,但心里还是有些痒痒的,他母亲的!吴厅长说他“上面也有朋友”,难道已
经猜到了我的侦察对象包括“所有人”,所以才这么曲意巴结?“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
”别说是“钦差”,就是AQ部出来个处长也够威风一阵。 

但是,但是,他就那么有把握,知道我准吃“花衣炮弹”? 

一路胡思乱想着,我上了楼。 


看来我是以色鬼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至少头儿的判断不那么准确,宿舍里只有一个郑主任
,交给我的是一些钥匙,办公室的宿舍的两部车子的,还有手枪,手机和便携机,两万块
钱的特别费——他母亲的AQ部就是有钱啊。此外还有衣橱里的西服和休闲服、鞋子什么的
……我的汗下来了。 

“工作需要嘛!你总不能穿着上校制服去工作?是不是?” 

“这个……厅,老吴,要从工资分月扣了,我带的钱不……” 

“哈哈哈哈!”吴厅长指着我鼻子笑,郑主任也跟着笑,不过没有指我鼻子。 

“你呀你呀,你个小斯!”吴厅长眼泪都笑出来了,“都说北京人很会幽默啊,不过象你
这么会幽默的不是很多啊,哈哈哈。” 

我轻松地吁了口气,他母亲的!都是名牌,一个月工资买不起一套,真要我自己出血得半
年。我摇摇头,趁我摇头的时候郑主任递给我一个档案袋,并且抽出一张大照片,挺顺眼
的一个女子。 

“嗯?工作对象?敌特还是……?” 

吴厅长笑得泪流满面:“你的秘书!哈哈哈哈,敌特!今天晚上把她干了!哈哈哈哈!”
 

郑主任憋着笑:“北京军区调来的。硕士。射击驾驶都很好,对这边情况也熟……” 

“打电脑也很快呀,没有家庭也没有男朋友,时间多。”吴厅长还在笑,“另外她好象是
什么北京军区干部队的,就是那个中南海保镖嘛,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 

“哦?”我心里一动。 


“厅……老吴,下午我们就开始排人吧,上头急。” 

特工到军旅—我的历程(修订版) 作者:紫龙 总键阅:48137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二十七章 无 

由蒸发委牵头,有关部门分工落实的“查账行动”开始了,重点和以往相反,调查的是从
银行一次提取十万以上现金的客户,工建交农包括华夏、本地的兴业银行全部是调查对象
。技侦处作出了提现的时间曲线,把全省——其实是厦樟泉莆田福州五市全地区和其他南
平、宁德、三明龙岩地级市全部包括了进去。 

但是看不出问题。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于是蒸发委加强了力量。 


我有些怀疑。 

个人提取十万以上现金去购买生活必需品?那要买多少啊!一吨食糖也不过五千块钱,十
万,可以买二十吨食糖,或者五十吨大米! 

我要求提供各地市一个季度至半年的当地实际销售物价表。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些,
但还是拿来了,我仔细对比了一下——和邻省的横向对比、本省一段时间的纵向对比,还
是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我决定“抽样”。 

这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因为我挂在AQ厅。 

AQ部除了行政部门外,其任务主要分为国内(反间谍工作)和海外(情报工作)两大部分
,无论是按惯例还是在事实上AQ部长的级别不如GA部长,而且AQ部在国内的人力和组织机
构远远不能与GA部门相比。 

郑主任发过这样的牢骚:他曾经带队在某政府部门执行过一次抓捕,按照常规总要通知保
卫部门,但是,最后来的是负责消防工作的! 


但是我知道为什么让我挂在AQ厅而不是GA厅——上头不相信F省GA部门,至少在这件事上不
相信F省GA部门。 

上头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第一个被抽出来的竟是F市GA局副局长,他先后在口月口日、口月口日和口月口日分别从兴
业银行的三个分行总共提出七十四万多现金,然后全部存进了他老婆的帐户;第二个被抽
出来的人是福清市一个派出所指导员,存取金额共计六十六万…… 


我靠在办公室窗户上吸烟,看着蓝天上缓缓飘过的白云。 

F省几乎没有重工业,因为前线的缘故吧。以前在三明还有几个炮厂弹药厂,后来军转民后
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所以天空还是蓝的还可以看见白云。 

但是我看不透眼前的事。 

在厦门,关于冯长兴的“大华”走私案的调查正在如火如荼,厅和特区市的干部涉及到好
几个,我相信这只是冰山的一角,凭这么几个人还做不了那么大的事。而且,这里面很多
事假如前额没有国徽,是根本办不到的! 


有人敲门。 

是一位副书记,以前是F市GA局的。 

“斯厅长,您忙啊?” 

F省AQ厅厅级领导一共十二名,算是十二金钗?那我算什么?十三不靠?我笑笑:“诸书记
,有事?” 

“没有没有,呵呵,来看看您,呵呵。”他笑,并且教我沏茶,“我还有点真正的大红袍
。武夷山市GA局老朋友送的。呵呵,我们GA系统也和你们军队一样,讲究个战友感情。”
 

我笑笑。 


“斯厅长很年轻啊,少年有为,精明强干,正是前途无量啊,呵呵。” 

我静待他说出下文。 

尽管我没有国内工作的经验,尤其是不懂地方上这些一塌糊涂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但是听
话听音、察言观色的技巧还有,我知道他要说的不是这个。若是拍马屁的话,那天晚上的
接风宴上也该说尽了。 

“你说我们做保卫工作的吧,风里来雨里去,吃不好睡不安,做梦都要防着人家动小刀子
,图个什么?” 

我不知道图什么。真的,没有想过。 


我点了一支烟开始想。 

当年玩命似的训练、后来直截了当地玩命,谁他母亲的想过图什么?一半是被迫吧,“纪
律是一把刀!”另一半呢?是荣誉?不,没有人知道你做了什么!你绞尽脑汁、冒尽风险
,甚至提着脑袋立了功,也不过在档案里增加一张纸,甚至你的父母都不知道该为你骄傲
! 

是荣誉感吧,问心无愧的感觉? 

“斯厅长,其实有些事不必太认真……卫局长也是我朋友啦,他想明天约你打打球,有些
事解释一下,也许是个误会……” 

卫局长?福州公安局那个副局长?他有什么事要向我解释?我突然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
七十四万的主儿! 

我看着诸书记。 


“我们喜欢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今天你一帆风顺,也许明天就有顶头风,行得春风收
得夏雨……”诸书记还在喋喋不休。 

“诸书记,我年轻,你直说。”我觉得自己的语调有点冷,但是没有办法,天生的。那个
卫局长我见过,个子比我还高,这在南方人中是很罕见的,而且样子也很英俊,很讨女孩
子喜欢。 

“斯厅长,你来干什么,我们不清楚,也不敢问,工作纪律嘛。我们也知道你是通了天的
,”他的语调也开始从阴阳怪气变得冰冷,“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不要以为你能一手遮
天,你听说过这句话没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楞住了。 

本来只是“例行公事”地查一查,我只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然后该移交给谁,就移
交给谁。对那个卫局长我也没有予以太多的注意,但是,姓诸的为什么这么气急败坏?我
开始认真地考虑起来。 

“斯厅长,你表个态,好不好?” 

说实话,他如果请吴厅长出面,好好地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我会不为己甚,这样
子神经兮兮地来一通,难道他没有想过我吃不吃这一套? 

“诸书记,如果厅里能负这个责,我不敢多事。瞒上头?不敢。”我尽可能委婉地说。 



诸走后,那个小秘借故进来东张西望了一下:“诸书记找您?” 

“嗯。” 

“有的人,又贪又色,还狂妄得不得了……” 

“嗯?” 

“斯厅长,”小秘对着我走过来,“我不傻,我看见他的脸色了……你,注意点。” 

“嗯?” 

“斯厅长,除了嗯你还有没有别的指示?” 

“……明天,去南平,我自己去。” 

小蒋……就是小秘看看我,“我帮你准备。看天色,明天要起风,可能还有暴雨。您,一
个人去?” 

“嗯。” 


看着西下的斜阳,我伸了个懒腰。 


第二十八章 无 

雨后,路有点滑。 

我走错了路。 

这是训练出来的习惯。城市活动教员说过,制订行事规则的目的在于防范意外而不是检查
责任,即使为了自己的安全也必须按规则行事。 

也许在总体计划上我经常离经叛道,但是在具体行事上我宁可遵行前人制订的规则。毕竟
这些规则是前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所以我走错了路。所以我发现了两辆车,一直跟着我的两辆车,一辆黑色的的奥迪公务车
,一辆黑色的桑塔那公务车,看起来很普通。 

我接过店老板找我的零钱,同时点着了“七匹狼”香烟。 

他们是“袭击者”,不管是为了监视我还是为了别的,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第一次,射击
教员经常说,第一次总是搞不好,那么搞不好的是他们,因为我已经发现了他们。 

好吧好吧,那就试试吧,否则第二次、第三次我就不会这么有利了。 


太阳没有出来,风吹散了车厢里的烟雾,我打开CD听《昨日重来》,一边跟着唱,“ever
y sha la la la every wo o wo o.still shines……”即使谁要动我的手,也是在山路上
吧。 

摇摇头,两辆车不紧不慢地在前头,看起来象是桑塔那在跟踪奥迪,但奥迪居然是0号打头
的车牌,他母亲的难道是我神经过敏? 

我超过奥迪的时候又摇摇头,没有神经过敏,因为我发觉有人在窥视我,而且我感到了敌
意和……杀气。 


我单手开车,取出了手枪,先上了膛,再往弹夹里装了一发子弹,现在枪里是九发子弹而
不是八发,通常别人想不到我还有第九发,“子弹也是拳头,出其不意地打出去往往会收
到意外的效果,”当年教员说过。 

我关上保险,把手枪插在后腰上,拿出备用弹夹放到左边口袋里,然后拼命擦手——摸了
枪油烂蛋,玩枪的都知道。 


知道我今天去南平的人很少。 

甚至“知道”有我这个人的也很少。 

我才不相信有谁敢把我怎么样,但我知道我捅了马蜂窝,而且人家一定要我在床上躺一段
时间,为他们自己争取一段时间。 


我可以回头,我也可以要求增援,甚至我可以开进附近任何一个公安分局或者派出所。但
是那又怎么样?难道我永远不再出来?难道我永远需要前呼后拥? 

那就等于宣布我的死亡。 

精神上、意志上的死亡。 

丢他老母,发咳! 

——突然想起广东的省骂。 


一辆“黎明”从对面冲了过来,沿着中线,来路不对。 

后面的“奥迪”也突然加速,要求超车。 

还有一辆桑塔那还在后面吧,看不见。 

人家没打算把我怎么样,因为是在山下,右边是一个乱石滩,大约想把我逼下去,然后…
… 

奥迪1000底盘比较重,马力也大得多,加上下坡的速度,动能比改装底盘的黎明要大多了
,那破车型有点头重尾巴轻。我笑笑,象以往多次训练时那样加速越过中线,反向挂过去
。 


精通格斗术的人对上一堆流氓,按说不会输,除了在电影电视上赢过,几乎次次吃苦,问
题就在于一开始失去了主动,等人家站好了位置先动手。在这种情况下你可能撂倒一两个
,但是你挨不起一下。然而牛和马对着狼群冲过去,狼群会怎样? 

现在我是主动挑衅的流氓! 

我是流氓我怕谁? 


黎明慌了。 

我占住了内侧,并且一副玩儿命的架势。假如黎明的驾驶员是个老油子,他会知道黎明干
不过原装奥迪——挑选AQ厅厅级干部的坐车,总是要认真考虑的嘛;假如他是个半吊子,
那么他只会按本能行事,冲下乱石滩去;最怕他是个没喝过多少汽油的,天知道他会怎么
样!但是我没有考虑这个:既然要逼我,想必不会上一头新猪吧? 


我在内侧,他对面又是一辆奥迪100恶狠狠地冲过来,那家伙老老实实猛打方向盘冲下去了
,我也老实不客气地靠在左窗上取点重平衡,踩下刹车做了半个急弯动作,后面的那辆奥
迪也只好斜斜地冲了下去。嗯,技术不错。 

我摆好车头,松开两边车门,走下车去。 


六个人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往上走,自然骂骂咧咧——听不懂。 

我能听懂闽南话,但是福州话南平话和闽南话区别很大,何况是骂人话乎? 

六个人都很壮实,看起来都象能挨几下的。我只好往上冲,否则等他们先过来就只有挨揍
的份了。 

最先迎过来的是一个矮个子,大约一米六七,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宽肩厚脖子,这样的
人徒手一两下子根本放不倒,我只好冒险加速扑过去合了他的耳朵。 

他摇摇晃晃地趄趔了几步,不知道踩着了什么,滚到坡下去了。但是拳头刮在我右肋间一
阵巨痛,他母亲的,真要让他发上力的话,至少要有两根肋骨为我的冒险行为承担责任。
 


眼前黑影一晃,有人奋不顾身地迎面扑到我身上,这时我的手还在高位,只来得及拿住他
左臂,第三个人又扑了过来,时间配合上十分老道,只是个人技术差点。我只好任由人家
把我扑倒,赢得一点空间,对准第三个人的膝盖蹬了一脚,赢得一声惨叫,同时猛地把扑
到我身上这位的左臂拉直、外扭,左臂很得意地往前一推,伴着咔的一声又是惨叫。 

坏了!我犯错误了!这些人不是内行,顶多实战经验丰富些!断手的家伙赖在我身上不起
来,断腿的居然也倒在我身上,可是对方还有三个人啊,看看能剩几根骨头回去吧…… 


“不许动!举起手来!” 


我褪了出来,一个侧滚跳起来:是单手持枪的小秘! 


第二十九章 无 

会议室里,大家都不说话了。 

我点起一支烟,盯着他们。 

吴厅长气白的脸现在才有点缓过来:“你们,不要走。我先和斯厅长个别交换一下意见。
” 

我们走进了隔邻的小会议室。 

我还是吸烟,等吴厅长说话。 


吴厅长走来走去,烟灰纷纷落到地毯上。中途有几次他停下来想说,突然挥挥手,又开始
走。我重新拿出一支烟,在手上旋转着,看上面的金字在不同的光线下变换着颜色。 

“斯……厅长……” 

我打断他:“喊我小斯,或者斯助理,都可以。” 

吴厅长感激地看我一眼,擦了擦前额并不存在的汗:“……小斯,既然你够意思,我也不
瞒你。昨天晚上老诸找过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当时我就严厉地批评了他。福州的卫
局长和他是亲戚,因为盖房子、买车,还有……炒股,借了人家的钱要还,所以由爱人出
面做点小生意……” 


我把那支烟点上,吸了一口,味道还是不对。 

吴厅长斟字酌句继续说,“我知道出事后就问了他,他也承认了,昨天从我这里走后去找
了卫局长喝酒,酒后把你的态度告诉了他,卫局长倒是表示,既然犯了错误嘛,也只好听
凭组织处分,只是他有几个朋友在旁边,又是喝多了……所以……所以……” 

“所以就打算要我的命?”我笑笑。 


“不不不,绝不敢!”吴厅长跳了起来,“您您您……是这个,专案特派员,万一出事谁
担当得起?无论老诸老卫,就是伸尾输急也没有这个胆子!千万不要误会,我想他们也就
是示示威,这帮人,都是山区的,愚昧得很……没想到你那么会打,小蒋也在后面……”
 

我已经知道他们的意思了,现在该我费神了。 


窗外的天还是那么蓝,没有下雨,风轻轻地飘,云淡至若有若无间,一棵历尽沧桑的老榕
树垂下了长长的胡须,福州的树竟然是在春风下换叶子? 

突然觉得好累。 

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我能把他们怎么样呢?现在不是算这笔账的时候,而且现在还算不
清——人家最多承认企图打劫,甚至根本不承认! 

好吧,既然认为我是大傻瓜,那就先傻吧。 


“老吴,我脾气不好,”我告诉他我只是为了完成我自己的任务,别的事不想管也管不了
。如果昨天不是“误会”诸书记是在威胁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领导干部的
夫人做点小生意么,算得什么?好好讲,讲清楚嘛! 

“是呀是呀!”吴厅长很高兴地点头,“就是嘛,我也‘借样几’批评他嘛,‘马象’我
还要狠狠批评他,不象话!” 


“不过,这件事要留个尾巴,”我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我防不了这么多,不想死得不
明不白!” 

“那……你细说……怎么留尾巴?”吴厅长又开始擦前额不存在的汗。 

“他们偷了GA局的车,打算抢劫,嗯。但是移送报告里要写明:一开始我认为他们就想袭
击我。” 

“借,借……” 

“老吴,蒋秘书没有准时赶到,我被迫开枪,那样……?” 

“细呀细呀,要留个尾巴,不‘盐’我也不敢‘互借个’责任!”吴厅长明白过来,深深
地看我一眼。“其他的细交给我了,‘莫赖也’,你‘晃’心!” 

我拿起一支烟在烟缸上碾碎。 


“就这样完了?”头儿狠狠地把空酒杯墩在桌子上,蒋秘书又给他斟满一杯。 

我不喝酒,因为我无论喝什么酒都象喝水,遗传吧,家里人都是这样。小蒋“很会喝”,
就由小蒋陪他,我吸烟。 

“不完,能怎么样?” 

头儿吐出三个字,“有些地方根本就他母亲的警匪不分——这么说蒋秘书还是你的救命恩
人?哈哈哈,人家英雄救美,我们是美救英雄!” 

小蒋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他当时是什么体位?”上尉头儿做大不尊地问。 

小蒋回忆了一下:“左侧卧,伸左腿,曲右腿。” 

“哦。右手呢?” 

“没注意,——不,没看见。”小蒋很认真地回忆。 

“嗯。小子在骗人呢!你要不去,伤残的不止三个人。” 

“嗯?”小蒋怀疑地看看我,看看他。 

“你叫斯巴达想一下,训练时,假如旋转一百八十度,这个姿势叫什么?” 

这,这太过分了吧!遇见紧急情况时确实规定我们这样仰面后倒,右腿保护身体、准备反
击,同时利于拔枪,因此这个动作的口令是“作战”或“(平体位)准备射击”,也有师
兄、包括头儿把这两个口令各改了一个字! 


小蒋的脸变得通红。 

这次轮到头儿迷惑了,因为特定的口令、特定的手势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他只是在涮我
,但是小蒋似乎听懂了!头儿看看小蒋,再看看我,似乎在责问我。 

“你!什么呀!她是干部队的!”我有些气急败坏。 

小蒋头低得更厉害。 

头儿看看她,又看看我:“哪个?哪个干部队?” 

“喝多了!你!小蒋是,蛋白干部队!” 

“啊?中南海保镖?” 

我点头。 


“中南海保镖在这里当秘书?”头儿为了表示他没有喝醉,把酒瓶盖拍上了。 

“稀罕?大内007还在这里当中队长呢!” 

“小蒋,他说的是真的?”头儿不理我。 

小蒋也吃惊地抬起头来:“你们,知道中南海保镖?你们,是大内007?” 

师兄不理她,继续追问:“你住红楼还是住洋灰楼?认不认识沈捷?” 

小蒋慌乱地点头,然后又摇头:“这……是机密……” 

头儿笑了:“对我们自己,不是秘密!” 


夕阳带着云团围在海上,身后的青山也变得通红。这世界真小。 


第三十章 无 

“哼!那时侯就是你们这些男兵最会作怪!口令也好手势也好,都给你们改得……” 

喝多了之后小蒋打开了话匣子。我慢慢地把车开下轮渡,驶过上坡。对面的小山坡上可以
看见“台湾同胞欢迎你”这样的白灰字标语,不知道是哪位大通品写的,也不知道谁欢迎
谁。一群本地妇女围着车子,不停地喊着:“塞噶砬塞噶砬……!”喊了半天嗓子依然清
脆嘹亮、声震海滨。 

“嗯?” 

“他们请你吃橄榄呢——这里出橄榄。”小蒋解释。 

“不懂得。”我学福州话。 


“你师兄真有意思,不象你。” 

我笑,慢慢地从“塞噶砬塞噶砬”群里挪开车子,还有人推销“杏”——一种比较好的海
蟹,“灰墙有硬啊,”一个妇女把用草绳捆好的蟹举到我鼻子上说。 

“不过你师兄牢骚也多,不好吧?” 

“你呢?干部队当秘书,原因?” 

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按下点烟器,拿了我一支烟,点着以后浓浓地来了一口,然后眯着眼
睛直直地把烟吐出来,我以为她不会说了的时候她开口了:“一位首长要我陪他睡觉,我
叫他找他女儿去。” 

“就这样?” 

“就这样。” 


我耸耸肩膀。不足为奇。 

小蒋确实喝多了:“我们常说的笑话是,首长来视察,挥挥手说,同志们辛苦了!大家回
答:为首长服务!” 

我吸烟。 

“你以后也会是首长,也会是这样?”小蒋盯着我。 

“难说。” 

小蒋斜着眼睛看我:“武警总队新来了个挂职的上校参谋长,决定检查直属部队分列式,
看了后觉得很满意,走到一排战士面前,挨个按了按战士们的胸部,‘很好!肌肉很发达
!练得不错,很不错!——是那部分的啊?’ 

站在排尾的少尉出列报告:‘报告参谋长,总队警通中队话务分队,应到二十七名,实到
二十五名,例假两名,排长方媛媛,报告完毕!’” 

“Shut up!” 


“好了好了!别不高兴了,不然下次我找师兄告状,我重说一个嘛。我是上海理工大出来
的,有一次在图书馆,一个男生老缠着我,最后问我:我们上海理工英文缩写是什么呀?
我告诉他,麻省理工是MIT,以此类推,我们上海理工就是SHIT!” 

我笑。 

这时车载电话响了,小蒋有些醉了,按了几次才把键按下去。 


是吴厅长的声音:“小斯啊,在哪里啊?晚上你有没有安排?” 

“平潭回福州,闽江大桥。” 

“哦哦,到平潭去了,游泳?” 

“看一个战友。什么吩咐?老吴?”我没有具体说头儿的事,更没有告诉他我请头儿拿一
个分队搞城市反恐训练的事。 

老吴显得很高兴,“今天晚‘象’陪陪我们这些老头‘挤’,好不好?” 

“好啊。时间、地点?” 

“好世界啊——蒋秘书知道,请蒋秘书也去嘛。六点钟好不好?” 

“你们六点,我们六点四十。回去洗一下、换衣服。” 


周末的办公会总是匆匆忙忙的,因为大家都在考虑晚上的活动和明天的假期。但周末的办
公会又必须定在十五点才开始,因为开会开晚了才有出去吃饭的借口。大家都象在闲扯,
除了老吴,他必须在周一参加蒸发委牵头的情况通报会,所以还有点心思在工作上:“小
斯,你那些事大概什么时候能够有个初步结论?” 

“嗯?” 

主管反间谍的沈厅长愁眉苦脸地插了进来:“人手不够嘛。最近……” 


最近要进行一次大规模导弹演习,这已经不是秘密了,至少在海外不是秘密,外界对此有
很多猜测,有的国家甚至根据我们集结的海空军和导弹部队的数量作出结论:我们很可能
借演习机会进攻台湾,台湾的股市更是一落千丈,美国一支航母特遣舰队已经准备开进台
湾海峡。但我知道这只是演习,而中央情报局也知道——一些在美留学、经商的高级干部
子女趁机大量买进台湾股票! 


沈厅长还在继续说他的故事:“……那个村民就开了一个公司,CIA中国福建分公司,手续
健全,印的名片信笺什么的就是CIA中国福建分部,招聘员工,拿着照相机去拍军队的大炮
、导弹、军车,全是带背景的。有一个人不认识导弹部队的雷达车,就去问哨兵,哨兵叫
他不要拍,就吵了起来,被军队保卫部门扣起来了,先移送给当地GA分局,分局不收才移
给我们…… 


大家哈哈大笑,“真有这事?” 

我知道真有这事。 

指挥部的老C一开始也不相信,后来许多地方都报告扣起了“CIA中国福建分部”的拿着长
焦距或广角镜头相机的“员工”,这个情况才被紧急报到Z部,而且惊动了“当今”,从G
A部、伸尾一路训了下来,自然也少不了AQ部和省AQ厅,从老吴挤在一起的五官就可以看出
他挨了训,而且还不轻——保障演习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嘛。 


“真的。同志们,这是真的,老沈说得没错,”吴厅长不知道是在点头还是摇头,“搜查
的结果,发现了大量的美元、照相器材和小型摄像器材,当然还有电脑,还有把照片呀录
象带变成电脑文件的小机器,一种是小复印机……” 

“扫描仪……”谁在小声提醒。 

吴厅长没有理他,把萝卜和短火腿肠——我是说把他的手挥了一下:“很多呀,同志们。
很多照片都发过去了,公开的,从那个电脑网上面发过去了呀!抓他们的时候还在发,打
电脑很快啊,还说不能停,停了老板要扣工资!” 

大家苦笑起来。 


“好。那些交给蒸发委,都是钱和女人……”我知道无法查下去了,而且这不是我的任务
,我要查,一百年也查不完,即使成立一个可以凌驾一切的、人力设备一应俱全的“干部
经济问题女人问题调查局”也查不完,即使“当今”亲自当局长也查不完——他母亲的根
本就找不到这么多既有侦察能力、自己又没有类似问题的干部! 


说定了星期一我和老吴去蒸发尾开通报会,他们也不问我要人了,大家开始批评我,ZY特
派员架子呀,不接近群众呀,躲避宴会等活动呀,诸书记竟然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小姐,是
不是有“特殊爱好”——这家伙怎么这么不会说人话?老吴瞪他一眼:“小斯嘛,不喝酒
不吃菜,漂亮小姐自己带,哪里象你呀,看见母水牛都觉得弯眉毛大眼睛!——小斯呀,
晚上再带上小蒋,哦?” 


我点头,透过青色的烟雾看着我的“战友”——共和国的高级反间谍官员们。 


第三十一章 无 

“草花2,草花2,黑桃杰克过来了,黑桃杰克过来了!” 

“草花2 明白,草花2 明白,嘿嘿,干他老母!这小子长得真象黑桃丁钩!” 

“草花2,草花2,你母亲的!你母亲的!通话纪律!通话纪律!” 

“草花2 明白,草花2 明白,你拽什么拽,你拽什么拽!干!” 

“红桃3,红桃3,红桃4,红桃4!黑杰克过来了,黑杰克过来了!干掉他!干掉他!” 


“OK!OK!莫赖也,莫赖也呀!” 


我和小蒋坐在……严格地说是躺在一辆大霸王旅行车放倒的后座里,这样即使别人走近这
辆车也看不见我们,何况前座还有正在“打瞌睡”的司机。 

离我们不远处是一辆“华榕超市”的货车,通讯信号就是从那辆车上转来的。 

黑杰克并不是什么敌特或者敌对势力,说起来还和我有点私人关系——N大学的语言学博士
,算起来也是我的师兄。由于他姐夫在CCTV当总务部门的头头,所以被邀请到节目里当了
几次嘉宾,后来观众有点意见,他就不去了,改行到处演讲,所以很多人知道这位“著名
博士”。当然,所谓“干掉他”也不过是让他醉倒而已。 


“转到里面!”我命令。 

通讯车转来了餐厅包间,里面是女人的笑声和劝酒声,红桃3红桃4专业水平很高——我说
的不仅仅是侦察专业水平,有的话听得我毛骨悚然,有的话又几乎使我开怀大笑。 

然后是著名博士开始要求“行酒令”,到底是文人嘛——要求每个人说一个笑话,说得不
好笑自己喝三杯,大家都笑了每人喝三杯。 

他先说,实在不好笑,他自己嘿嘿干笑了一阵,然后是喝酒声。 

现在轮到红桃3或者是红桃4,我不大分得出来。 


“有个MM出去打工呀,妈妈对她说,乖女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呀,不要被他们占了便宜
去呀!……” 

“哈哈哈!”著名博士笑了,于是小姐们罚他酒,吵吵声、告饶声、倒酒声…… 

然后著名博士要求“说下去”。 

“半年以后MM打电话回来了:妈妈我怀孕了呀!” 

“妈妈说怎么可能呢!我不是教过你了嘛,男人要是动你上面,你就大喊‘不要’!要是
动你下面,你就大喊‘停止’呀!你喊了没有?” 

“我不停地喊呀!那个男人又动我上面又动我下面,我就拼命喊‘不要停止!不要停止!
’” 

“呸!”小蒋听着著名博士的笑声,脸色铁青。 

“开车。”我说。看这样子,灌醉他毫无问题,甚至连药都不需要。 


我看了一下手里的演讲标题,竟然真的是《历代文人之剑及酒与诗及女人之关系》,他母
亲的!什么玩意儿!我喝了一口水润润干枯的嗓子,然后看了看下面一堆堆的眼睛,不由
得叹了一口气。我也算读过几本书,但是这样的题目…… 

但是这样的题目不说也不行。这次“行动”是上头直接策划、组织的,我不过是一个棋子
!于是我尽量平静下来:“今天……” 

我告诉他们,“今天,原定要来演讲的著名博士某某某,因为“酒与诗及女人之关系”,
现在正在医院里。“ 

下面哄堂大笑。 


“而我绝不是什么著名博士,甚至根本就不是什么士,最多只能算是宋人话本里的博士,
比如《碾玉观音》里的侍诏博士呀,《卖油郎独占花魁》里的秦博士呀,还有什么药店里
碾药的崔博士呀,还有明代所有茶馆里的茶博士呀……本来我不敢来胡说的,但众所周知
的一个事实是,历史讲座就是拿现实开玩笑,经济讲座便是拿将来开玩笑,文学讲座则是
拿历史开玩笑,总之都是胡说一通吧,我姑妄言之,大家姑妄听之吧……” 

大笑,掌声。我轻松下来。 


我看了看下面,看到了目标:L教授,一位瘦削的老人,典型的学者,三十年前美国国务院
远东经济情报分析组的成员,几所著名大学的历史学、经济学教授,现在的X大学外籍教师
,历史学院院长。他身边坐着她女儿,美国剑桥大学(!)美学博士,X大学外籍教师,副
教授。 

我看过她的照片,但是看见了真实的人依然感到一阵眩晕。 

一种灾难降临的感觉…… 


“小斯,怎么还没有走?”吴厅长很奇怪地看着我。 

我从窗口转过身来,叫我说什么呢? 

黑黑的、大大的眼睛,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最要命的是当我每次忍不住去看她时,总发
现她也在看我,而且从来没有转过眼睛! 

难道,难道她和我一样,舍不得移开目光? 

我闭上眼睛,但即使闭上眼睛,我依然能看见她的双眼,黑黑的、大大的眼睛,眼睛里似
乎有一团火! 

“我是棋子!我是机器!”我无数次告诫自己……既然需要无数次告诫自己,那就是说任
何一次告诫都没有起任何作用! 


“小斯啊,是不是舍不得小蒋啊……”吴厅长暧昧地笑。 

“什么?”我没有听明白。 

吴厅长误会我生气了:“嘿嘿,我只是开开玩笑……小斯啊,这次行动是上头直接抓的,
你老是不去不太好。年轻嘛,重感情,我们都理解,但是上头……” 

我没有听她絮絮叨叨,而是在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 


终于结束了讲座的煎熬,一场风波变成了一堆笑料,大家都如释重负。 

我正要在料峭的夜风离去,L先生坚持邀请我在“寒舍”“下榻”,并且说已经为我烧了洗
澡水、做了夜宵。尽管这是预想到的最佳结果,但我依然感到剧烈的心跳…… 

开门果然是那双大大的黑亮眼睛…… 

“这是L博士,”L先生很正式地介绍,“这是S博士”。 


春天的夜风里,满天的星星象闪烁着的会说话的大眼睛…… 


第三十二章 无 

我还是去了X市。有点喜欢那里吧,我说不上来,我也说不出口,例如要求回避之类。难道
我能向上头说:也许我对某个工作对象一见钟情,所以请求回避?说不通,甚至我自己也
不清楚。 

但是L教授决不是间谍或者类似的什么,因为他和我一样,“放到锅里煮三天也煮不出间谍
味道来,”当年大家都说我不象间谍,其实原因非常简单:我那时根本就不是间谍!你试
试把马铃薯煮三个月,还是土豆味道!那么L教授没有间谍味道也一定是这个原因。由二十
四人组成的小组不间断地监视了他一个月,我也在他家里断断续续住了一周时间,只是发
现他喝茶极其厉害、吸烟和我有一拼,而历史和经济学造诣很深而已! 

至于那个“美国国务院远东经济情报分析组”,不过是由一些专家学者组成的业余咨询机
构而已,与间谍活动风马牛不相及!——他母亲的上头居然会不知道?“情报”在英语里
也是资料、消息甚至是报道、传说,源于拉丁文的“理解”,他母亲的上头居然也不知道
? 


但是厅里面很高兴,因为终于把我打发到远处去了,否则我在F市的“反间谍调查”不知道
怎么回事,最后都查到口、政、警机关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的贪污受贿……上面,而民间
那些漂亮和比较漂亮的女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最后也总是落实到那些头头脑脑身上,
有一次竟然查到了AQ厅两位厅领导头上,真他母亲的别扭!我……我是个什么反间谍官员
嘛,真没劲! 

现在我和省市级领导们都可以松一口气了,我可以避免误伤他们了,他们也不必通过各种
渠道到上头告我的状了——告状告到了AQ几位副部长那里,结果么自然可想而知,斯巴达
是“直接”派来的,副部长有鸟权管?而且,我的侦察视野中已经出现了一位副部长! 


他们敬鬼神而远之,为了怕我“想”小蒋甚至把小蒋也派到X市来,害得她逛遍了X市Q市,
最后只好钻到游艇俱乐部去打发时间! 


从我给某一位“上头”的报告中可以看出我当时的处境: 


口口口同志: 

承蒙器重提携,来到前线已经一段日子。由于卑职过分愚蠢,导致人怨横流、物议沸腾以
至惊动领导同志,中夜扪心,殊深惭愧,拟一俟任务完成立即自裁以谢领导,先此禀告。
 

卑职愚鲁,原以为只有“助理助理、不助不理”一款罪名,拟请示领导后,向两厅副厅以
上官长禀报有关任务情况,并请求降为存车处处长以平民愤——或者干脆撤回,因为这个
任务简直他母亲的不是人做的勾当。既未蒙批准,也就只好王八驮碑——忍辱负重了。但
其它误会卑职拟迅速澄清,以利消除阻力,开展工作,恳求领导大力支持: 


一、关于卑职不接近群众不参加宴会问题: 

卑职极愿参加宴会。卑职微薄俸禄,除留作老婆本钱外所余无几,只能吸劣等香烟,也有
损即使是最低级的领导干部形象,参加宴会即可吃白大亦可偷香烟,何乐不为?……只是
要看宴会吃什么,川湘滇黔酸咸麻辣均无不可,就是和海鲜有仇,此地的菜淡而无味,卑
职一时委实吃不来;当然勉强吃海鲜也无不可,必须是家宴的气氛,不以把人灌醉为目标
,才有味道。卑职斗胆,敢请以秘密级部文下达《关于邀请斯巴达同志燕聚有关注意事项
的通知》。 


二、关于卑职眼高于顶不接受礼物问题: 

卑职冤枉,请领导做主:大家都有的礼物卑职不便异调独弹,自然一概拜领;(其中寿山
石有几品好的,也有几本好花均已专机奉上,想必已蒙笑纳?)个人相遗不敢授受者,一
则无用二则非性之所喜三则无以为报。设若送书、烟、酒、茶则一概笑纳,并保证将酒茶
一半作为芹献。卑职斗胆,敢请以机密级部文下达《关于馈赠斯巴达同志礼品有关注意事
项的通知》。 


三、关于卑职性无能甚或同性恋问题 

性无能问题先放一放,卑职暂不拟竞争“嫪毐奖”,和他们比什么短长?当作养锐蓄精可
也。意外获“龙阳奖”则是不虞之誉,此地人视卑职有余桃断袖之癖焉?卑职思虑良久悟
出一个解决方案:请这些人各派妻女一人(貌美尤佳)前来测验并体验,上述问题当可迎
刃而解也——但须注意保证她们事后愿意回去。卑职斗胆,敢请以绝密级部文下达《关于
测试斯巴达同志有关能力及有关倾向问题注意事项的通知》。 


四、总体解决方案 

上述解决方案虽各有长处但不免烦琐,卑职斗胆敢请国安会干脆将卑职提拔为副厅并直接
接受领导领导(椐闻已有此方案,何睿虑之深也!)若此,则宴请一定是专宴,收礼也不
虞回报,不近女色也就坏事变好事了。这样,明确表示卑职阅历多、文凭高、后台硬,谁
敢不巴结?各种闲话自然不翼而飞,各方助力自然源源而来。卑职也可以组织支持小组、
调动外围力量、任意支配部拨经费(免得化为大粪)甚至进而部分改造当地机构,可否亟
盼回示! 

职 斯巴达 一九口口年口月口日敬呈 


这封信发走后第三天,上头叫我回去述职,命令下达得很突然。一辆专机先在X市接了ZY调
查团的几位头头后转道F市,起飞后才通知在F市的几位头头和我。我当时在F市开会,匆匆
忙忙地绕路赶往机场,为的是在途中和上尉头儿会合,把我存放在他那里的光盘送来。 


吴厅长他们很关切我的述职,并且殷殷嘱咐我早点回来,郑主任更是急急忙忙地拿来好多
“观音王”和直接从龙岩卷烟厂拿来的“七匹狼”香烟,还有一筐桂圆。 

但是只有小蒋去机场送我。 


述职的时候某上头让我看了我的牢骚信,上面居然有他的批示: 

此件拟同意,请示某某某总口口。 

某某某 

一九某某年某月某日 

下面是大家非常熟悉的语气和字迹: 

此人经长期考验,忠诚可靠。才干全面,宠辱不惊。为方便工作,可在第一阶段任务结束
后公开ZGZY、ZYJW特派员身份,其工作情况直接向你汇报,必要时可直接向我汇报。 

请尽快传达到F省、F市、X市口政基建蒸发机关有关领导,转达到ZY检查团领导。 

某某某(其实是一个圈,画在上面的名字上) 

一九某某年某月某日深夜 


突然想起一句话:谁说鸡毛不能上天? 

第三十三章 无 

波音737-700先用后轮、紧接着是前轮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后三点着陆,几分钟后两辆尖啸着
的警车冲出了长乐机场,冲进了高速公路上的雨雾。小蒋没有来,所以我斜靠在后座上吸
烟,甚至想躺下来……,累。几小时飞行不算什么,只是晋见“当今”几乎耗尽了我所有
精力,以至于“龙颜大悦”时我陪笑脸也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竟然使“当今”觉得我“
镇静、克制的功夫很深。”不虞之誉啊。 


前方有一辆警车和一辆“红旗”,竟然在高速公路上通过了隔离拦的缺口,开过来掉头、
停在超车道上。一辆“林肯”私家车慢慢地从超车道拐到行车道上,司机探出头来估计是
要“干他老母”,看见了开道的警车又缩回头去,规规矩矩地开走了。“红旗”上下来的
是吴厅长,仿佛晋见上司那样歪歪斜斜一溜小跑过来,使我想起了自己的“钦差”身份。
权力使人腐败,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的腐败!于是我跳下车来,拉拉衣服,立正,行了标
准的军礼。吴厅长始而一脸愕然,继而满面笑容,进而把湿漉漉、胖乎乎的小手塞了过来
:“小……斯呵呵,晚上为你洗尘,不会再不给面子吧?几个领导,人不多,呵呵呵。”
 

我遏止住要呕吐的感觉,抓着那只胖手摇着:“领导们太客气了,真是不敢当哦。还是在
‘好世界’?” 


“你得意个鸟!”上尉头儿砰地把酒杯墩在办公桌上。 

有点下不了台,尽管我被老大哥训惯了,可是……可是小蒋在啊,再说,我“鸡脑袋顶上
一块肉,大小也是个冠(官)…… 

“你小子不服?”他又来了。要是过去在队上,这就得被大家哄闹着去一趟训练馆,少则
五个回合柔道,多则十个回合拳击,可是今天我不敢,上尉头儿脾气比我还臭,现在还是
“两毛一”就雄辩地说明了这一点,他要是再粗鲁几句、豪放几句,我听惯了小蒋能受得
了? 

“你斯巴达,比我识字儿多,还会念什么湿呀干的,我问你听过这两句没?伴君如伴虎,
高处不胜寒!”他还是豪放起来了,因为他事后说,小蒋黄花闺女咋了?她既然是“自己
人”,那能没听过粗的?“我他母亲的就算叉了总队长总队政委他妈又能怎么样?大不了
不戴这顶绿帽子,就在泉州给人当保镖,好吃好喝好管待每月最少六千,我怕他个鸟?你
呢,轻则丢官,重嘛……哼哼,死球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头儿,没这么隆重吧?” 

“没?我问你,你真的是为对付那边提现来的?” 

“是。” 

“是个鸟!提现的事早过去了,为什么没要你回去?嗯?” 

“……” 

“我告诉你,你别为反间谍费事了!你不是说查来查去总查到那些头头吗?——他母亲的
就是为这个派你来的,傻哥儿!” 

“这……” 

“我问你,那个大人物,锡铜壶怎么垮的?那个王八山怎么死的?经济问题?有几个头儿
没有经济问题?你是被派来来敲打那个甄某人的!甄某人和某某当初是同事,后来尿不到
一个壶里了,就叫你敲他下面的人,杀鸡吓猴!” 


我伸手去拿酒瓶,头儿先下手为强,咕咚咕咚地倒满了他自己的搪瓷缸后,把剩下来的一
点倒给了小蒋:“自己倒水去!” 

小蒋站起来,被头儿一把拉住了:“让他吹吹风!哼,少年得志、一帆风顺,自己都不知
道自己几斤几两!除了在H市算是你的运气,在别的地方,交给你的都是别人看来完不成的
任务,你碰巧干好了,那是上头用人得当、指挥得宜,你干不好,是你小子不按牌理出牌
,不听招呼!替罪羊!——丫头你别拉我,我不说就没人说他了,你看他傲得象个地保,
我偏拿这村长不当干部!——斯巴达你过来过来!” 


“你别神气活现地以为自己是个传奇人物,这本传奇是人家帮你写的,就是为了利用你这
傻哥儿的好胜心!你以为自己本事多大?我问你,这次碰到你手上的有哪些人?” 

我低声报了一长串名字,小蒋听得目瞪口呆,头儿却毫不在意:“最上面的应该是甄,还
有那个惧内懦夫——这里面咱不说那些部省厅的,就是下面的市局边防海关,你能干过谁
?你能惹得起谁?都他母亲的象山芋藤子一串串的!再说了,上头派下来的都不如你?就
你能查出来?人家干这行的时候你还是液体呢!” 


“头儿……” 

“你他母亲的听我说完!我这话学问太大你得细细嚼!八年不到你添了一道杠,我只添了
一颗星,我们从一个饭桌走到两个世界,你成了官我还是百姓,所以我知道买一张火车票
要塞多少钱,每年应该给村干部进多少贡,孩子上好一点的学校要送多少礼,老婆开刀要
给医生多大的红包!表弟考公务员要准备几万,甚至他母亲的老乡当兵是什么行情、包括
转技术兵种或调到好一点的驻地应该行多少贿!这些你知道?你知道这个县招公务员什么
牌价?就他母亲税务局的一个征管员,报名费五万!想干?三十万包干!一个户籍警想闹
成个副所长副指导员,五十万!这里人钱真他母亲的多,没工厂没单位,钱那里来的?走
私!就这个岛,一个榴炮连就能覆盖的岛,去年一年光摩托车就走了十几亿,这还只是我
知道的!你敢真抓?说不定哪天就挨顿黑的,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凭你一个芝麻绿豆
上校,你自己不想活了还连累人家小蒋? 

我平静地喝完水:“头儿,你说,逃回家?跟你当保镖?” 


头儿红着眼睛瞪着我。 

我无辜地看着他。 

小蒋看看我,看看他,怕我们打起来,不知道怎么办好。 

最后头儿叹口气:“我真的想让你和小蒋脱下军装到我老家去,粗茶淡饭过日子。我也回
家,守着老婆儿子……从那一天,从那一天起,就由不得我们选择了……” 

小蒋没有说话,只是红了眼圈。 

我的声音也嘶哑了:“头儿,当兵的,叫你冲、叫你死,你能怎么样?纪律是一把刀……
”我把半盒香烟撒在桌子上,揉碎了烟盒,“吸完吧。放不回去了。” 

头儿看看我,拿起一支。 

小蒋也伸手,我按住她的手。 

她看着我,凝视,然后也拿起一支…… 


什么是战友?那就是愿意为你用身躯挡住子弹的人…… 


第三十四章 无 

特种部队或特种兵的定义在中国很模糊,常常和侦察部队或侦察兵混淆起来,甚至被说成
“一长一短一把刀,游泳爬树带摔跤”的部队。 

最近看到一段电视,年轻“首长”很严肃地命令道:“明天上午八点开始总攻,五点半命
令特种部队占领敌前沿制高点!” 

我们笑,笑完之后很想把导演编剧派到步兵班去,同时让“首长”设法考一下陆军指挥学
校。 


战斗文书、战斗命令的描述要求具备极其严格的准确性,而且不会让你这么幽默。首先,
就不允许使用十二小时描述方式,其次不占领“敌”制高点难道占领自己的制高点?战场
制高点只可能有一个,敌人居然放在前沿,而且又被你占了,那还打什么?第三,现在的
总攻开始时间除了考虑气象条件之外,主要考虑日出时间,考虑选择什么视线条件开始作
战——而不同纬度、不同日期的日出时间都不一样,所以往往会出现“命某某某战斗单位
于某某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0437前前出至某某,0512开始发起冲击……” 


八点总攻?那就是“敌人”吃过饭喝过茶,一天中精神最好的时候,你难道忘了五点半的
时候你的特种部队已经和别人打起来了?两个半小时让他们(包括增援部队)苦等着你总
攻?——这些还不算笑话,真正的笑话是: 

近战突击兵(特种兵)是主要以小分队作战方式,在最广泛的活动区域、采用多种作战手
段、对特定攻击目标遂行突然、猛烈、迅速攻击的兵种。 

在正面战斗中,近战突击兵并不具有很大的优势——而且也用不起。 


“这小子!”头儿对小蒋说,“他绕来绕去绕半天,你听明白了?” 

小蒋拂了拂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我……还是不大明白。” 


现在电影上、电视上,部队发起冲击,都是大喊大叫,挺着肚子边跑边射击,还举着红旗
,真打起来,人家正好以红旗为标定点,两个齐射就能打掉你一个团。近战冲击其实不是
冲击,我们是三人一组,一个人是冲击兵,爬、滚、短促跳跃,利用地形地物接敌,第二
个人是支援兵,控制冲击兵一侧的安全并且随时跟进准备冲击,第三人是掩护兵,负责为
他们两人、主要是为冲击兵提供火力掩护。冲击兵找到合适的掩蔽点后就变成掩护兵,这
时支援兵通常就成了冲击兵,掩护兵成了支援兵,就这样交替前进,所以我们除了近战手
枪、突击步枪外还要携带机枪。 

“懂了。” 


“这个不行。必须立即上报!”我斩钉截铁地对吴厅长说。 

吴厅长又开始在我办公室里转,同时不停地擦着前额上并不存在的汗。 

“开个碰头会?” 

“可以。” 

会上谁也不说话。谁都不敢说。得罪我也许触怒上头,现在正在风头上。得罪吴厅长呢,
估计得罪过他的人现在都不在这里了——老家伙根基太深,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人家就在
这个位子上了,十几年,又是元老…… 

“看来,今天不会有什么结论了。是呀,涉及到部一级,而且是我们的上级,还有邻省的
AQ部领导,总该慎重吧?今天是周末,周一我们再议一下,或者报给伸鸡尾、伸尾?”吴
厅长居然面带笑容。 

一拖二推,至少延迟两天两夜,对哪个方面都可以交代…… 

“同意。我也去X市,向种羊来的几位领导汇报一下。”我不想让他牵着鼻子走,总要打乱
他一下,看看他的反应。 

没有反应,只是眼中杀机一闪即逝。 


我停车。 

小蒋驾驶的三菱从后面赶上来。 

没有人跟踪我,也没有人跟踪她,很正常,光天化日之下,人来熙往的F市至X市公路上制
造一起车祸也不容易,至于其他的……没门!自从上次打了一场,我又在射击场上露了几
枪后,估计没人敢正面找我的事儿了。 

“去吧。交给头儿。别哭丧着脸,不会有事。我替你看着后面。” 

我和C将军谈了后,我这位老前辈——当年的Z部Z局局长向一个“关系”暗示了一下,头儿
就调职到新建立的F省武警总队特勤大队混上了大队长,并且从两毛一加到两毛二。其实我
的想法是要他离开那个岛,在那里不但不方便而且也让人不放心。 


每天的备份文件我都发给头儿,特别机密的就给他光盘。他有一个战友网络。假如我出了
事,假如我没有在商量好的时间和他联络,这些资料就会分成几份送到一些人手中——即
使头儿出了事,文件也会有人打开,下面的程序会被自动执行,而且有渠道送到接收人手
里,不看看谁是专业的! 

文件接收人中,有我的父亲,有老女人,有目前就在F省指挥部坐镇的C将军,有“上头”
,不是“当今”而是“当今”最信任的那个人,甚至还有老贵——军人一怒,不是这些官
僚所能抗拒的。 

突然好想见到她…… 


突然好想见到她…… 


高速公路全线通车后,从F市到X市只相距四个收费站,正常情况两个半小时就能到了,而
我总要用三个小时以上,甚至四个小时,因为每次去X市都要先绕道去X大学,去那个在蓝
色的海边、在宁静幽雅的小港湾旁的略显古老、略显破败但又青葱浓郁的校区,在L先生家
放下东西后,然后再去忙公务。——那儿是、已经是我这艘疲惫的航船最喜欢停靠的宁静
幽雅的港湾。 


“你为什么不要小蒋?她那点配不上你?”头儿问我。 

…… 

“不行!你他母亲的今天给我说个明白!你说你说!”头儿又来火了。 

我吸烟,头儿无可奈何地瞪着我。他知道假如我真的不想说,他也没有办法,没有人能够
强迫我做任何事。但我不是不想说,而是在想…… 

“陷阱。” 

“去你的陷阱!那个姓诸的书记能把二奶三奶N奶带到单位、带回家里,那个姓王的局长能
够在GA局的会上说‘我要把你们睡遍’,就连那个吴、已经爬不动的老家伙还包了个十几
岁的小姑娘……你未娶她未嫁,有什么鸟关系?” 

“头儿……” 

“你有办法的,你有办法,是不是?” 

“闭嘴!”我突然火了起来,“我出事,你会动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牺牲救我,你出事
,我也会。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能把天翻过来……但是,假如她是我女友,未婚妻,我能
命令别人为救她去死?那时侯由得了我?你混蛋!” 


头儿目无表情地看我一眼,走了。 


第三十五章 无 

我有着不可告人的心事 

L先生家最轻松、最欢愉的时候就是冲过凉后饮茶的时候。饭后L忙着收拾残肴、清洁碗筷
、整理厨房和餐厅、开洗衣机……。先生照例是迫不及待地喊他“冲凉先”,然后就是喝
茶,看一些拓片照片什么的, L忙完后往往坐在我身边——为了斟茶以及往茶炊里加水方
便。还有一件事则非她不可,就是到书房取书,每当我和先生有了不可调和的争议、必须
“有书为证”时,L就有活干了。有时要用到好几部甚至十几部什么书来参照印证,要想在
一年内找到这些书并且指望以后只用一年时间就能找到它们,除了L别人不可能做到。但她
对他们的历史讨论绝对不感兴趣,她说过:“历史是什么?是娼妓!有权人要她什么样子
她就什么样子!”于是他们见机地将话题转到语言和语言艺术上面来,因为这是她的专业
。 


这就是我的心事——平淡的家居生活。 

为了怕我“娇气”,父母竟然在我五岁那年就把我从B市送到外婆那里——A省的大别山区
,十年艰苦的山区生活,三年紧张的大学生活,然后是看来似乎无休无止的奔波和挣扎、
奔波和挣扎……以至于一所破庙里短暂的宁静也成了甜蜜的回忆! 

而现在,是我一直梦想的大学校园,是我熟悉而又喜欢的话题,是我下意识里追求的温柔
美丽的身影…… 

小蒋,我的战友,我的师妹,我一直把她当作妹妹…… 


先生不在时我们很少在屋子里,特别是晚饭后。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太静,仿佛彼此都能
听见心跳的声音;而且我们——老实说,都不喜欢F省饮茶时那种情调,烧几滴开水,在西
红柿那么大的茶壶里放一捧干菜叶,几滴水就浇溢出来了,再倒掉,重新浇水,直到又溢
出来。先倒在水饺那么大的什么闻香杯 里,用汤包那么大的茶杯当盖子,再猛地一翻翻过
来。闻香杯里根本不香却要闻之不已,这才端起茶杯作豪饮状,一仰脖子,干了!——其
实连嗓子都没有润到。说几句话,周而复始地再来一遍以至N遍。要而言之,F省茶,准确
地说是省南茶不可不喝,不可再喝。 


奇怪的是,假如先生在家或者有朋自不远方来,情调却又不同,茶味也好得多。总之先生
一旦(其实是一夕)不在,我们就会逃也似的到外面去,但也逃不远,因为在摩托车上既
觉得两个人靠得太近,又因为互相看不见而感到太远,倘是开车呢,又觉得有点压抑有点
沉闷,远远没有两个人走路时那种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情调。我们最喜欢的去处之一就
是这家沙冰棚,在离海最近离人最远的桌子上,一边喝着刚融化的沙冰,一面可以互相抬
起头来看对方——在感觉中互相看着而实际中看不见,这样就自由多了,亲近多了,而且
不远处有人,恰好是与我们漠不相关的人,说起话来既没有在先生面前的那种拘束,也不
须如无人时那般慎重,这种氛围恰是他们此时所需要的。至于话题则往往从眼前的风景开
始,然后就海阔天空起。 


L喜欢谈诗和谈诗人,喜欢说“做诗做穷一辈子的才会是大诗人,”她也会提到一些风流太
守或冲天大将军想当诗人的,那天L说到这儿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又是不约而同地
问“你笑什么”,接下来是“大家一起说”和“捉蛇二更长!”那时我们便会忘了俗世的
一切,踏入无忧无虑的世界去。 

也有些时候我们默不作声,聆听着秋虫对秋草的鸣啾、海水与海岸的喧闹、风儿推动月亮
的欢笑以及听不见声音的声音。那天就是这样坐了许久,后来又坐到了海堤上,L很自然地
倚着我说,“我冷,”我第一次搂着她的肩,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直到圆月跟随在云的身
后浮上了头顶,直到海潮的飞沫溅透了衣衫,我们才默默地踏碎了月光归去。 


我靠在床边点燃一支“七匹狼”香烟,继续考虑。他们和自己的具体任务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国内的院校研究所一盘散沙,互相间不对立就算不错,虽然不利于学术的交流和技术
进步,但是管理起来少了许多隐忧,难道他们还能在知识界科学界再掀什么风浪不成?说
到经济情报,别说这些教授们不知道,就连所谓有关专家,知道的也不过是一鳞半爪——
而那些金融机构里的人,花上若干银子,保证连某某某有多少私房钱都会供出来!那么,
在这个任务中,自己究竟扮的什么角色呢?——明线!如果说走私案是明线,提现案就是
暗线;而提现案中,自己是明线,另有一伙人是暗线!我知道境外的情报机构对我作了什
么样的评价,也暗自佩服“上面”的手笔。然而……我额上沁出了大滴的汗珠:随着暗线
工作的深入,明线必须大张旗鼓地配合,而最好、最容易引开别人视线的,就是逮捕一个
外国人,而L,正是美国国籍…… 


梦中!新换装的坦克在试炮,14.5的并列机枪打得象刮风,115毫米的滑膛炮出膛就炸:啪
啦啦——轰……!枪口、炮口都、都对着他,炮塔旋转过来,略一停顿,我眼睛一睁,逃
出了噩梦,一个霹雳还不依不饶地追了出来!台风!雷暴雨!还有,站在屋子中间黑暗里
的L!——我知道L经常来给我倒水、盖毛巾被,可是从来不会站在屋子中间啊。台灯,台
灯不亮,再开大灯,仍然不亮,停电?故障?你怎么了?L的肩膀在颤抖,手上是冷汗、冰
凉;闪电里看见泪痕在反光。“我怕……”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我笑:笨!怕什么!为L披上我的浴袍,然后拉着她到浴室,水还是热的!洗手!擦脸!然
后把她拉到客厅,倒酒,倒苏打水——不知道是不是。喝!L象一个布娃娃任我摆布,但还
是喝了下去。然后拉着她去先生的卧室,盖毛巾被、放一大杯矿泉水。先生睡得很香。 


L也睡得很香——一只手握着我右手的三个手指,另一只手抱着我的右手腕。我坐在她床边
,披着浴袍,嘴里叼着香烟,——左手用十分钟到十五分钟时间才拿到浴袍另一侧口袋里
的打火机。不抽烟受不了: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会、都会……引起我右臂莫名的战栗,使我
全身充满微妙的感觉。那一夜我心中起过多少可怕的绮念呵…… 


夜很静,越静越令人心烦,最终我打开了便携式计算机,漫无目的地敲打着键盘,茫然地
看着屏幕上出现的字: 

为什么、为什么拣起这一片落叶,并且在她落下的地方徘徊?因为她可以不必落下,落下
,是因为他的到来。他轻轻地抚摸这一丛小草,抚去她两颊的泪珠。因为她可以不必流泪
,以往流泪,是听见他在唱歌。春天,他会坐在小草旁,感受她纤细的心语。“去年的那
一片落叶,这一边是他,那一边是你。”“你真的好傻哦好傻,那里还分得出他和你!你
看,这一颗心和这一颗心,不是早就贴在了一起?” 


……我知道,她来了,又走了——因为有一滴泪珠,落到了我的肩上。 


第三十六章 无 

期待宁静、向往宁静,就一定能得宁静吗? 

不。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这不可能,宁静和我们这行无缘,但是我仍然痴心地追求那一份安宁
,又眼睁睁地看着这份虚幻得安宁在我面前被撞得粉碎…… 

X市的走私案件依旧牵动着成千上万的当事人,从不起眼的司机、出纳到共和国市省部甚至
更高的官员,也牵动了他们的家属,使那几个月的夜晚平添了许多不眠的灯,也使得共和
国的轿车和电话在特定的区域异常地繁忙起来,这一派、对立的那一派,以及中间观望风
色的人们都添了一些白发…… 

但是我不知道,我怀里也有一枚炸弹,而且是我自己拉开了导火索…… 


很长时间后,我被法庭传唤作证时我才知道,“某某某,男,原系口口口口共和国口口部
副部长、口组成员、种羊‘口市口口走私案’调查团领导小组副组长,在某某某某年某月
期间,默许和纵恿原口口省口口厅厅长兼口组输急吴某某等人(已另案处理)对种羊口口
安全口口会特派员斯巴达进行暗杀和销毁有关证据的犯罪活动……”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本因立即转报给“上头”的关于某某部副部长、S省某某部部长等人涉
及‘口市口口走私案’的材料,竟然被扣在他手上,而通过这些材料又可以轻而易举地查
到“原口口省口口厅厅长兼口组输急吴某某等人”以及他本人头上…… 

“他要我们的帽‘挤’,我们就要他的头!” 


我还是太年轻太幼稚了,竟然会以为AQ部门会是“干净”的!在经历了争执局长尾锡铜壶
坐牢,争执局尾园输家疼叛逃、AQ部腹部级领导某某某叛逃后竟然相信“原口口省口口厅
厅长兼口组输急吴某某等人”只是“地方势力”,只会“多吃多占”,只是“管不住自己
的口巴!”在中国,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这些人如果干净,即使从中国人善于嫉妒的心
理来看,他下面的人也不敢脏!而且在经历过B市副市长王八山“自杀”后还认为人家不敢
动我的手! 

我怎么会忘了呢? 

我还是太年轻太幼稚了。 

或者,沉溺于不该有的爱情中,丧失了警惕…… 


所以,当那辆黑色轿车从我们右侧单行道里反向冲出时,我竟然迟疑了将近一秒种! 

那天晚饭后我们去散步,顺便去买香烟和咖啡——其实只是为了和L先生说一声。比如去买
点水果呀、吹吹风呀。先生也同往常那样笑笑,说早点回来喝茶啊。 

外面很凉爽,天还不太黑——那种驾车人最怕的天色,也是在M国时和别人“面对面”时应
该选择的天色。我心情很轻松,有关的资料已经报上去了,境外敌对势力捣乱的可能性已
经排除,大规模提现的原因已经查明——都是干部们因为上面要求限时向指定帐户存入非
法所得、听到银行存款要实行实名制同时害怕受到口市口口走私案的牵连,自己在调整、
改变财产储蓄方式而已。我在想任务已经到了尾声,下面恐怕就是组建一支近战突击部队
的事了…… 

就在这时候,那辆轿车冲了过来。 


从事后的分析看,他们是极其卑鄙的。 

桑塔那,这个德文字的意思就是“旋风”,这种型号的发动机原来就是为赛车设计的,所
以桑塔那轿车的提速能力已经超出了普型车的要求,加上数量最多事后不宜追查,用来干
这等勾当十分合适。酱紫色在弱光下既容易被误认为是黑色,在强光下又容易被误认为是
红色,也利于逃逸。我们走的那条路车辆行人都不多,转弯后反向撞来,由于我们正要横
穿道路,因此我们左侧必然没有车辆驶来,他们可以不必担心速度过快…… 

最关键的是,他们撞击的目标是她…… 


他们知道,我可以跳上以四十公里时速行驶的吉普车,也可以从那上面轻易地跳下来,甚
至在传说中我们能够在八十公里时速的车辆上任意地跳上跳下,所以他们决定撞她。 

他们知道我不会不救她,无论从中国人、军人或男人的角度,都不会。 

那辆车从反向撞来,因为她一向走在我右边…… 


完全是本能在起作用。 

我的右手本来在她腰背的位置,顺势猛地将她推向前去,这时我失去了重心,被撞已不可
避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只是本能地跳起、尽量侧向蜷缩起
身躯、双手抱头…… 

短暂的清醒,因为我的潜意识在命令我。 

我对她说:“皮带……BP机……红按钮……” 

她按下去了,红灯亮了。 

“香烟……”我想作出一个笑容,但我昏迷了。 


昏迷中我在AQ部参加“三讲会”,我看到一些人对我欲言又止,散会后我想追上去找他们
谈谈,他们回过头来,全部变成吴厅长的模样,只有一个人是那个诸书记,他们得意地向
我笑着,露出了焦黄的板牙。 

还有住在我对面的韩处长,这位被排挤下去的老干部拉着我的手偷偷递给我一个冰冷的小
铁片,那是他信箱的钥匙,里面有下面的同志写给种羊的信。 

还有我的司机,从武警部队转来的小杨,对我露出不屑的神色:什么种羊特派员,还不是
一路货! 

还有小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想走过来,满脸焦急的神色,总有人有意无意地挡在他面前
。 

最后是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流着泪,无声的泪…… 

我醒了,头疼…… 


呼吸,深呼吸,再呼吸,咳嗽动作、吞咽动作…… 

在被子里逐次检查全身关节,然后是肌肉——别人看来我依然在熟睡。 

听觉、嗅觉…… 

咬紧牙齿,放松,再咬紧…… 

微睁一只眼睛,换一只眼睛,然后迷着眼睛适应一下光线…… 

现在回想一下上周和L的谈话、和头儿的谈话,还有他们当时的动作、神情。然后回想一副
小满贯的叫牌和坐庄过程…… 

——几乎不算受伤。 


严酷的训练保护了我。 


第三十七章 无 

好几天没有下雨了,只有斜斜的海风吹过来,穿过棕榈、抚过芭蕉,并且从密密的龙眼树
叶上挥落一丝丝露水,送给校园一阵阵清凉。中夜的月悬在幽游的云海上,一次次探出头
来,把淡淡的云影投向蓝色的海,投向城市边缘,投向幽静的校园,投向鹅卵石砌成的小
径。小径蜿蜒着,弯弯曲曲地绕过了一座座幽幽明明的花坛、一幢幢被青苔和常春藤笼罩
着的平房、一丛丛高高低低的灌木,最后在校园尽头的莲塘边分成一左一右的两枝,象伸
出去的双臂拥抱着莲塘。莲塘就在这臂弯里静静地卧着,看着天上的月。莲叶也大都静静
地躺在水面上,为莲塘遮掩着月光。有少数莲叶探起身来,也只是静静地摇曳。蟋蟀、金
铃子,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在私语,偶尔有一只小青蛙鼓足了气,婴儿般呱呱地哭两声又安
静下来,夜深了。 


静静地走在石子小路上,在小路的尽头,在莲塘边,呼吸着水香和若有若无的莲香。莲塘
四周和小亭子上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淡淡的影,隐隐的月光。我浑若不觉地拿出香烟和打
火机,“嚓”地一声,然后——塑料压板从当中裂开了。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把报废的打
火机远远地扔了出去,一面慢慢地转过身打算回去,毕竟不是专程到莲塘来吸烟的啊。突
然,几乎就是在正前方有打火机的光在闪,三次、停顿、三次、停顿、一次、停顿、两次
、停顿……,这是,come !? 谁? 


“果然是你,L。”我说,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L伸出手,接过一支香烟,然后清脆的“
叮”一声,欢快的火苗开始摇曳着变幻的身姿,火光一暗,重新亮起来时空气里便弥漫着
浓郁的香味。L把燃着的香烟递给我,自己往旁边挪动了一下,似乎示意我坐下。带着几乎
不为人察觉的一丝犹豫,我一屁股坐在地下,面对着她。L发出了抑止不住的笑声,胜利的
笑声。我看看月亮,摇摇头,也苦笑起来。 

L的笑声突然停止了,话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凄婉:“你,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太痛苦
。” 

我吸了一口烟,弥漫出浓浓的烟雾:“教授武艺高强,今天在下认栽。这就回去另投明师
,从头学起,倘有寸进,十年之后再来领教。” 

“今天你不让我说我也要说。”L宣布。我默然。 

“你似乎坐下来后才发觉你中了圈套,坐在了不利的面对月光的对话位置上,为了加深我
的印象,你还抬头看看月亮,似乎还要进一步证实这一点。但是,实际上你在我示意你坐
下时就已经察觉了,要么坐在我身边要么对着月光,你迅速地作出了抉择。我说‘迅速’
而不是‘立即’,因为你出现了不应有的犹豫,而我高兴的也是你小小的犹豫——唯一的
破绽,因为你毕竟还是想过要坐在我身边。” 

“见鬼!究竟我们谁是心理学家?——留点面子好不好?再说,我想的是,究竟是看着你
呢还是……,因为半个小时后月亮就会转过去了。” 


L看看月亮,云在动,月亮没有动,但是月亮确实已经转过去了。她说:“我有点冷。” 


这次我毫不犹豫地坐在了L的身边并且伸出胳膊轻轻地搂着她。夜风吹过一阵凉意,L顺势
更紧地靠着我,显出很享受的样子。没有人说话,听得见链塘里轻轻的溅水声,水面起了
涟漪,圆圆的月亮在波纹里变成细碎的光斑,晃动着,慢慢地聚在一起。又一阵风吹过,
又一层涟漪……。一只刚刚学会跳跃的小青蛙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我们面前,在月光下用
黑黑的圆眼珠好奇地瞪着我们,最后终于失去了耐性,我们没有看清它转身的动作,它已
经把自己高高地抛了起来,在月光下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型,然后轻轻地“咚”一声落到了
水里,又泛起了一层涟漪。 


“如果别人看见我们,会不会……误会我们是情侣?”L终于打破了沉寂。 

我苦笑:“情侣,误会……。‘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知道这一句,金庸先生说的,就是那个《神雕侠侣》,对不对?” 

“金先生也是引用的。是金代元好问写的一首词,《摸鱼儿》。” 

“对呀,我想起来了。不过,好象是《迈陂塘》,不是《摸鱼儿》,是不是?” 

“呵呵,看你笨笨的,《迈陂塘》就是《摸鱼儿》。元好问祖上是北魏拓跋氏,算是王族
。后来落籍山西忻县。‘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翼,老翅几回寒
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说的是一只大雁被猎人打死了,另一只不愿独生,‘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
谁去!’所以也自杀了。元好问建了‘雁丘’,把它们埋在汾河边,写了这首词……” 



“怎么不说了?”L一根根地拉着我的手指。 

我自己点了一支烟:“还要说什么?——不会自己想?” 

“我不想”。L拿过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打着,看着火焰的变化无端,眼睛再也离不开火苗
似的,直到我一把夺过打火机: 

“你不嫌烫手,你?” 

“火焰煦烂多彩而又摇曳多姿,使人禁不住要看,使人不知不觉地沉迷其中,但是它变幻
无端,又教人捉摸不定……,象你。” 

“什么抒情诗嘛。” 我吸烟,然后咳嗽。 

L默默地接受了我结束这个话题的暗示:“第一只大雁,猎人是怎么把它打死的?用我们在
博物馆里看见的那种弓箭?金代的?” 

“故事就是故事嘛。” 

“故事,就是以前发生过的事,就是 the past affair ,不应该是假的。”L这次不让步
。 


“affair ?这个字用在这里,呵呵——古代汉语中有两种修辞方式和这个故事有关,一种
叫假借,一种叫寓言,就是Borrow with replace and parable 。很难想象那时侯的弓箭
能够射下飞行中的大雁,即使箭矢能够达到大雁的飞行高度,基本上也超过了抛物线的顶
端,几乎没有力量了;也很难想象大雁会用那种方式自杀:高飞、然后急剧俯冲,动物的
本能不允许它这样做,而且大雁翅膀的构造使它不可能作垂直向下和接近垂直向下的飞行
动作,假如金代的大雁也居然知道表演自由落体,它的羽毛仍然会自然地减缓坠落速度,
最后会‘咚’地一声,脚爪和尾部前端先落地,大约只能让它昏迷几秒种,所以,你把这
个故事当作寓言吧,一个凄婉美丽的寓言。” 


月亮转了过来又从云滹里浮了上来,月光不再那样清冷,而是温情地从我的肩膀上望着L,
望着瀑布般披散下来的长发和长发间白皙的脸庞,以及接近完美的鼻梁的轮廓,最后是黑
黑的深情的眼睛,眼睛是那样大,似乎可以看见里面的两个月亮……夜风贴着地面拂过来
,吹弯了小草,摇动着灌木,向我们洒落几滴不知是雨点还是露珠。烟头的红点一明一灭
地映在水面上,沿着水波散开的是呢喃的词句:“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 


夜深了………… 


第三十八章 无 

有很多事,我们在身历其境的时候感到痛苦、无奈,往往会对他人、对整个世界产生抱怨
,埋怨老天爷何其不公,埋怨自己命途多桀,一旦事过境迁,往往又会忘记当时的痛苦,
甚至会沾沾自喜地感慨:“那时侯……” 

但我不是这样。 

我是山里的孩子,习惯了默默地忍受,立即忘记身上和心里的痛苦。习惯于自己设法打开
困境,把埋怨变成努力。在自己实在无能为力的时候,也习惯了等待。 

等待,是无奈。 

所以昨天我不愿立即回忆被撞倒后的事。 


“L……她呢?”我轻声地问。 

背向着我的小蒋颤动了一下,回过身来:“你怎么样?你没事?痛不痛?……想不想呕吐
?”同时按下了呼唤医护人员的电铃。 

“她?” 

“她……我们劝她回去了,有人保护。”小蒋垂下眼睛,然后猛地仰头,掠了一下短发,
“你有没有想呕吐的感觉?” 

我笑了:“完成了第四套动作。” 

小蒋笑了,然后又转过身去,伸手似乎又去掠头发。 


走廊上有隐隐约约的争吵声。 

“对不起……我们奉命……首长。”声音不高,但是很清晰,很坚定。 

然后是一连串的责难、训斥。 

“对不起……我们奉命……首长。”那个声音依然毫不让步。 

另外的几个声音更加恼怒,然后似乎有医生参加了劝阻。 

门被轻轻地打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伴着细微的脚步声走到病床前,然后转到不远处那
个上面有各种仪表的小柜子边,最后走出去了。由于外面的争执已经停止,医生的话听得
十分清楚:“病人还没有清醒。目前他的伤势不适宜惊动。” 


小蒋关上了门,开始汇报: 

“昨1843收到SOS,1858第一支援小组到达,1901武警特勤大队一个班到达。1914你被送达
这里——海军123医院。1937我赶到,1950通知X市AQ局、ZY检查团。……2020劝走L副教授
。” 

“2110,你被移入特护病房,同时前线指挥所派来了卫兵,除指定人员外隔绝了你和外界
的接触,并且禁止你使用任何未经检查的药品、食物、饮料,我奉命一直陪护你……命令
是指挥所C将军亲自下达的,针对任何人。” 

“现场那边,据报告,1930市GA局刑侦处、交通分局出到现场,1937市AQ局一个小组出到
现场并接过了侦察指挥权。今上午0847,报告发现了被丢弃的肇事车辆,闽02-12345酱紫
色19XX年出厂的桑塔那公务车,这辆车属于X市口口局,三日前报失。车辆检查没有任何发
现……” 

“指纹?” 

“是,没有指纹,没有毛发遗留物,什么都没有。” 

“当时我有感觉。” 

“……是特意对着你来的。而且,是专业的。不过,为什么去掉所有指纹?是凶手慌了?
” 

“不。是挑衅。” 


小蒋猛地站了起来:“启动了。” 

“启动了。”我是问,还是重复? 

“启动了!”一向文静的小蒋脸上透出了杀气。 

其实我知道已经启动了反击程序,指挥部派来了卫兵,就说明C将军动了真怒。而且我到现
在都没有看见头儿……也好,证据足够了,我也烦了,总是要违心地看着那几张脸。但是
……“小蒋,警惕!不会太快。” 

“不会太快?为什么?上头到这个时候还不痛下决心?”小蒋很不理解,甚至有点不相信
,“不是已经……?” 

我叹了一口气:“保护我,C叔叔有权限,也是保上头的面子,所以快。搞他们要掂量时机
、程度、影响。这里两派,上头要他们两败俱伤,所以……” 


小蒋眼睛里露出一丝很奇怪的神色:“你……真的这样想?” 

我看她一眼。 

“那么,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砍掉他们的爪子。请他们自己砍,主动砍,心甘情愿地砍,砍了还要庆祝——告诉卫兵
,吴来了,允许他进来。”我笑。 

“是,特派员。”小蒋垂下眼睛,轻声地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我:“乔巴姆钢,真的是你追回来的?” 

“……我不愿意回想这件事。” 

“是。特派员。” 


她来了。 

卫兵没有阻拦她,奇怪。 

小蒋看她,眼里有一丝怜悯的神色。 

L瘦了,憔悴了,眼睛更大。 

她没有说话,拿出香烟,叼在嘴里,依旧笨拙地用着打火机,依旧咳着点燃了香烟,然后
把香烟放到我嘴里——不是什么好香烟,是我喜欢的“七匹狼。” 

她坐了下来,看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在她的眼睛里找寻自己。 

热辣辣的烟味散入肩膀、胸膛…… 

我向她眨着眼睛,先是左眼,然后是右眼。 

她的眼睛里滚出了泪珠…… 


吴厅长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 

卫兵带上了门。我睁开眼睛对他微笑:“我想,你该来了。” 

他吓了一跳:“你!……特派……小……” 

我坐起来,小蒋帮我摆好枕头,让我靠在床沿上。我向他伸出手,手心向上。 

“这是……?” 

“香烟!装了几天昏迷,饿死也罢,没有香烟,受不了——你带了香烟给我,我知道,还
有茶叶和书。” 

他先露出敬佩的神色,然后嘿嘿地笑着一样样地拿出来:“你真的没有问题?” 

我傲然地笑:“特种兵这么容易对付?”伸出胳膊,“有意识受点轻伤。” 

“不是说,不是说……”他又开始擦汗,前额,不存在的汗。 

我截断他,为了防止他失言:“是我放的风。” 

“是是是……” 


“我看见那个人了。”我透过烟雾看他,淡淡地说。 


第三十九章 无 

L坐在我的床前 

我在睡觉,但没有睡着,一开始就没有睡着,只是凭借多年的训练尽力克制着自己睫毛的
颤动。疲倦,疲倦得要命,恨不得马上就沉沉睡去,但是不能睡。透过眼皮似乎看见L正在
打量我,象恋人看着恋人,更象狐狸看着睡梦中的猎狗——然而她是狐狸吗? 

经验说“不!”而直觉也说“不!”,但是我只有十年经验而我那些几千公里外的上司们
却有四十几年的经验!至于直觉,女人才有直觉,而我不是女人,是男人,……是心里有
了床前这姑娘的男人!心里有口、国家、部队以外的东西,是绝不允许的,所以我只有服
从。 


假如需要在一片玉米田里找到一株患病的玉米,上司以及同行们会怎么做呢?首先会派出
一个支队的交通警察,在各分局、派出所和武警的协助下封锁所有的道路;假如觉得需要
进一步重视,就加派两个连的士兵,包围这片玉米地,防止该玉米逃跑,然后调齐机动分
局、刑警分局、武警总队……逐一搜索,发现看起来不健康的玉米就一律掰下,直到最后
找到或确认无法找到那株患病的玉米时为止。而那些无辜受伤的玉米——就算它们倒霉!
用这套办法尽管放跑了许多坏人,也冤枉了许多好人,但就是这套办法保卫了我们共和国
呀!——那些无辜的玉米会怎么想?这重要吗? 


以前没有想过,毕竟那些玉米和我关系不大。但是现在能够不想吗?也许就在此时,远在
B市的某一位上司正在要通电话,给我下命令,逮捕床前的这个姑娘——这不不是可能的!
现在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感到了一股寒意。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不!我不相信
!这不是真的!”但是,我有能力抗拒吗?想想成克杰吧,为了感情而不顾一切的人,现
在还有生存的余地吗?然而,我不是成克杰,因为L毫无贪心;我也没有丝毫错误,我只是
一个专业侦察员,一个受到信赖的专业人员;我的目的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惩罚坏人
,为了拯救无辜的人。这并不违背上司们的命令!想到这里,我释然了。 


“逮捕了。”小蒋交给我一份名单。 

某某黑帮团伙的老大某某某,口口镇口委输急口口口,镇长口口口,口口镇口委输急口口
口,口口GA分局局长口口,口口县GA局长口口,口口县尾附输急口口口,口口县县长、县
尾附输急口口口,F市蒸发尾输急口口口,F市尾附输急口口口,F市尾附输急、鸡尾输急口
口口,肿鸡尾东南工作室训示员口口口、口口口,独到员口口口、口口口、副特派员口口
口…… 

“F市GA局副局长卫某某跑了?” 

“四千三百万、两个小秘,都跑了。”说到“小秘”两个字的时候她似乎有些不自然。 



“没有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口口口?” 

小蒋奇怪地看我:“没有啊。” 

我写了一张纸条:“立即秘密逮捕F市GA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口口口!” 

“给总队还是给特警?” 

“给吴。口口口就是撞我的人。” 

“那……,你还给吴?” 

“给吴。”我又笑了。撞我,我能理解,但是要撞她,不能原谅。“我要叫吴杀他,同时
让他手下寒心,众叛亲离。我要他自己慢慢地把自己勒死,或者一块块地把自己的肉割下
来。” 

“……是。特派员。” 


“口口口死了。拒捕,被当场击毙。”小蒋说,眼睛望在地下。 

“通报了?” 

“按照你的要求,通报了全省蒸发系统,并且说明和AQ厅某项侦察工作有关联。最近吴非
常配合。” 

“嗯……” 

我点起一支烟,一支中华烟,看着上面有些倾斜的华表,看到了当年毛爷爷写的“中华”
两个字中间有隐约可辩的金粉。 

前辈们说,现在的中华不如以前好抽了,味道差远了,味道变了。 

想起在家里偷父亲的中华烟,想起在大学偷偷地吸中华烟,想起小时侯看见父亲平时吸的
五毛九一盒的不带过滤嘴的中华,还有他不喜欢的七毛一的过滤嘴中华,中华真的变了吗
? 


“通知,要求对F省AQ厅口组副输急诸某某实行双规。可以肯定,出事那天他和F市GA局副
局长卫某某都在X市。” 

“通知谁?” 

“老贵。请头儿通知——以特派员令通知吴:秘密搜查诸。那个老家伙为了留后路一定在
可以及时拿到的地方隐藏了证据。” 

“命令吴秘密搜查诸?” 

“嗯……” 

我笑了。现在吴成了我的刽子手,他为了侥幸保住自己,不得不卖力地为我“洗掉”自己
人,同时也是一片一片地拔着自己的鳞,众叛亲离之日就是他遍体鳞伤之时。 


一场战争。 

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他们如果得势,不会放过我们这些失败者——被他们整得家破人亡的人还少吗?甚至对我
,握有尚方宝剑的特派员也是想打就打、想杀就杀,对其他人难道不是视若草芥吗? 

我也不想把他们抓起来,不想让他们接受什么人民的审判、正义的审判。毕竟不是人民亲
自在审判他们,至于正义……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这样做算不算正义! 

我只想杀了他们。 

如果抓起他们来,他们有他们的狐朋狗友一丘之貉的,有是多年搜刮的民脂民膏,可以轻
而易举地买到生命、买到自由甚至再买到职位,然后“牢里损失牢外补”,倒霉的还是老
百姓!——老百姓倒霉倒过了,现在轮到你们了…… 


“斯巴达,你的脸色……好可怕。”小蒋说。 

我看着小蒋,她把目光移开了:“那个诸,服毒自杀了……” 

“我知道。” 

“你知道?”小蒋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现在轮到下一个,F省GA厅副厅长口口口……既然我不能亲手除掉他们,只好
请他们自己代劳了。” 

小蒋看着我,半晌,低低地说:“是。特派员。” 


唉,小蒋,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啊……,头儿呢? 

第四十章 无 

灯影很暗。 

还有钢琴声,《水边的阿狄丽娜》,时而舒缓时而热烈、奔放,已经带有几分瑞查 克莱斯
曼的韵味。然而是晚上,海风里飘来雨丝,朦朦胧胧的充满诗意…… 

85微声冲锋枪的蓝光一闪,一个黑影凑了过来:“特派员,所有的出路都封死了,开始行
动?” 

“等。” 

逮捕一个月薪不到三千元的XM海关副关长,居然要出动到我,可见此人的重要了。而眼前
这座价值数千万的清幽的海滨小院、这幢颇具世纪初瑞士民居风范的小楼,也可以从一个
方面说明此人为什么重要——这个人必须拿活的,不能被F省那伙人“自杀”杀掉、也不能
“拒捕”拒掉。 


头儿赶到了。 

“我想上。”老实说,一来手痒,二来想看看谁的钢琴演奏得那么好,三来那架钢琴的音
色,决不比X市乐团的逊色。到底是B大的博士,和那帮暴发户就是不一样,尽管他仍然是
暴发户。 

头儿不理我,规规矩矩地行个礼,气得我……无可奈何。 

琴键击出了最后几滴雨声,余韵袅袅…… 

我习惯地看表,举起手来…… 

“特派员,B市甚高频紧急电话!” 


一辆普通的红旗轿车,一个沉默的司机,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人,一带红墙……我吸烟,
并且不去想为什么连夜把我从几千公里外招来,用的是专机——一架高级双座教练机。 


我在轿车里吸烟,在一间小侯见室里也吸烟。屋里有些冷,毕竟B市人已经穿上了毛衣,而
我只穿了衬衫。 

我叫住了一个象是秘书的人,握着枪管把“贝雷塔”递给他:“请代我保管一下。”他有
些惊讶地看我,再看看手枪,没有说话,接过枪走了。 


手枪在桌子上,然后首长把它拿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退下弹夹,又退出枪膛里的子
弹:“你和老贵一样,都是多装一发子弹。” 

“是。首长。” 

“这样做有什么利弊呢?” 

首长以精明强干、魄力十足著称,考虑问题的角度自是不同常人。尽管很多人对首长颇有
微词,甚至在某些场合用到了“飞扬跋扈”这个成语,但是考虑到他只是后部蒸尾但又不
得不是“当今”的“武胆”,我还是觉得他是个能干事的人——而且他确实比较简朴、清
廉。 

“报告首长,多装一发可能救命。但只有好枪才行,我们的枪不行。” 


“哦?为什么呢?” 

“报告首长,我们的材质、加工工艺、精度都不行,往往顶不上第二发。” 

“是这样吗?”他皱起了眉头,开始在一堆文件里找什么,先是扔出了半盒烟:“来,我
请你吸烟。还有呀,不要一口一个首长,你不提醒,我也知道我是首长——算球了,找不
到,还是问你吧。你这个小枪,打多少枪出现一次故障?” 

我点上烟,美美地来了一口:“这是名枪,打了四十几发了,一次轻微故障:退弹夹有点
不爽。” 

“那不对呀!那不对吧?给我的材料上说,我们的新枪发射故障率是五万分之一呀!” 


我慢慢地解释,一边喝茶一边吸烟,似乎在谈家常,忘了他是“首长”。 


假如我们中国人改不了自我吹嘘的毛病,是不是可以不再自欺欺人呢? 

“发射故障率五万分之一”我不敢说是故意吹牛,但出厂检测肯定是试验室条件或实验室
条件,而使用故障和实战时的气压、温度、湿度、发射速度、持枪角度都有关系,例如上
次退弹夹不爽,因为那天下雨、手滑,也因为我手臂正好移动到弹夹底面和地面夹角的小
角度。再说一支枪的声管寿命才几秒钟?五万发?AK-47那么成熟那么可靠,也没敢吹五万
发!况且自动步枪打不了两万发就要换枪管,五万分之一故障率有意义? 

“首长见过林河XO大曲酒的广告吗?” 

首长笑了:“他们之间有关联?” 

“是。”窖藏大曲酒就是高浓度酒精,只要不挥发,别说五十年,五百年也不会变质,所
以“大曲XO”在内行眼里就是笑话。 


“是这样啊……那帮家伙连我们都敢骗啊。”首长摇摇头。“对了,斯巴达,听说你枪法
好得很呢,说打左眼不打右眼?” 

“嘿嘿,没区别。正面击中哪只眼都是死,再说打到左眼的机会也不多。” 

“嗯?这个也有说法?” 

“有呀。我们对射,大家都只露右眼呀,左眼藏到墙角后面了。” 

“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斯巴达你这个小鬼真有意思!”首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是的是的,你说得对极了!哈哈哈哈,我怎么没想到呢?——对了,我叫他们把空调开到
了二十度,你不冷吧?我这里都是小个子,一时找不到你能穿的衣服。你抽烟你抽烟,房
子大,没关系。” 


首长也喝了几口水,很随便地瞥了瞥秘书送来的几份急件吧,就开始在上面写字,写完字
整了整脸色:“斯巴达呀,你那个借刀杀人啊,暂停一下好不好?” 

“……是。” 

“有个道理呢,现在还不是时候。另外呢……咳,我们私下讲讲,你总不能把他们都杀光
吧?” 

“没有啊!” 

“没有?没有想还是没有做?没有来得及吧?打仗我不行,玩政治你不行,还年轻嘛,容
易意气用事。怎么样,听我的劝告,叫你动手你再动手,好不好?——看看,沉不住气了
吧?来来来,我给你个东西。” 

首长从一个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看看上面的签名!算补偿你的,看看,看看,又笑了
是不是?你这个斯巴达!哎,难得有时间细谈啊,我还想问问你呀,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 


我不敢说什么当教授、师生恋之类,的确是机会难得,不说就太傻了:“一支近战突击部
队!” 

“哦?”意外的是首长真正地感起兴趣来,“具体说说,我听听你的想法。” 

我说了。 

首长在手里转着茶杯,然后站起来走了几步:“昨天我和上头,还有丞相,还有几个人谈
F省的事,不知道谁提起你,上头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说你的一些想法经常和他‘暗合’
,后来他们走了,上头叫我留下来谈部队的事,也说起类似的话……有意思,有意思。不
过现在不急,等这阵子过去。——你是回去看看老首长、住几天呢,还是赶回F省?” 


“听首长指示。” 

首长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看我:“急着回去?好吧,我替你在老首长面前打掩护,你个斯巴
达!” 


我笑,脑海里浮出一双黑黑的大眼睛…… 


第四十一章 无 

那天L出人意料地来到F市,在H路上以及在我们宿舍区里转了近一个小时才上了楼,但L很
高兴,说是完全凭自己的力量找来的,没有向任何人问路。确实,我没有给她地址,因为
我们这个机关……。L也没有问过我。但是L马上就非常后悔了,因为她发现我正在生病,
胃痉挛,急得几乎哭出来。 

我告诉L自己习惯了,过一会儿下去买点药就行,于是L要去买药,走到门口我喊住了她,
“给我烟。——我有话。”L抽出一枝烟含在嘴唇中间,双手捧着打火机点烟,咳着把烟塞
到我嘴里,“说吧。” 

我抽烟,抽了半枝烟。 


“你说话呀!” 

“你看,我没事——别急,这儿横冲直撞的车多,出去,别急,否则我,担心……。” 


L气得跳到了门口,“你,少见的男人!” 

她仍然极快地回来了。 

“不吃!就等二十分钟!” 

她似乎没听见,倒水、尝一口,然后晃着杯子,坐到床边: 

“我喜欢看你发火,活生生的牛仔样子;我更喜欢你吸烟:右手抱着左肘,左手慢慢地慢
慢地把烟移到嘴边,慢慢地、深深地吸一大口,现出很享受的神情——水凉了,乖,不怕
苦,吃药。——我让步,出宿舍区后门,我叫了一辆车,开到药店门口,买了药再开回来
,对警卫说给你送药,一直到楼下,然后……吃药吧,好吗?” 


我凝视着L,第一次这样凝视着她,第一次在白天这样凝视着她,第一次在白天在这样近的
距离凝视着她,看着她通红的脸、看着她两鬓沁出的汗,看着她眼睛里的焦虑,看着她的
眼睛渐渐地离我近了,渐渐地越来越近,几乎就要和我的眼睛碰在一起了……门铃响了。
L如受惊的鸟一样飞了过去,又飞了回来。 


“哦,要宴会醋……拿大饭盒装,J处长一定说‘这么大饭盒呀!’你就这样……说。” 


L回来了,拍了拍空着的双手,我笑了,急什么,十分钟内肯定到,肉燕也一定是P市进贡
的,味道很特别。 

果然那只大饭盒不负重望地拐带了满满一饭盒肉燕回来,果然也挺香的,L吃着又噗嗤一声
笑了起来,“人家家吃肉燕要醋,我们家吃醋还不知道该要什么?这话亏你想得出来!我
需要多来几次F市,不然你一定经常骗人家东西吃。” 


晚饭后依然是散步,我想推着车子去,可L说“别!我不想惊扰我们。”哦?F处长那辆女
式车正斜靠在我的车上作偎依状。多情的女孩! 

“连你单车都这么懂得泡妞,你一定倾倒了一批女孩子。”L说。 

不是倾倒,是吓倒,我前面的确有一大堆女孩子呢 ! 

“为什么是前面?哈!那么痛苦?不会吧?” 


沿着H路向火车站方向走,就会走到F市最美的那条路上去。昏黄的灯光,婆娑的树影,寥
寥的行人,微微的晚风……给人以微醉的感觉。我们偎依在一起的身影一会儿变长,一会
儿缩短,一会儿移到身后,像是若干年后跟随在我们身边的调皮的孩子。我看着影子不由
得笑了起来:“要是长得象我,而头脑象你,怎么办?” 

L迷惑地抬起头看我,又顺着我的目光看着地下,脸突然红了。我也懊悔自己的孟浪,任L
挽着我的胳膊默默地走,享受这令人心醉的宁静。那条贯穿全市区的小河间或从树影里露
出婀娜的身姿,显出她宁静的美,温柔的美。小河在月光下映照出游人和情侣,婆娑的树
影又把我们遮住。细雨中小河会皱起鼻子微笑,暴雨时她就会唱起歌来。那时游鱼会跃出
河面,想要告诉你小河的故事,关于小河如何静静地流淌的往事。 

哦,下雨了,迷蒙的细密的雨,包围了人们,使我们的两人世界变小,使我们更加接近,
也隔离了行人,隔离了声音,隔离了尘嚣,隔离了我们的声音:“你说过你最喜欢这样的
雨……” 


雨还在下着,我们站在阳台上,听着身边浓密的树叶上的簌簌雨声,任带着雨丝的夜风摇
曳过树枝树叶后扑到我们身上。楼下偶尔有几声犬吠,谁家孩子在弹着钢琴,透过风雨断
断续续地从我们身边飘过的是《黄河》。 

L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等一等啦”,L进了房间,端出两杯热咖啡,并为我把烟点上。我
们站着,默默地听着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雨声,听着飒飒的簌簌的风声,听着时长时短、
若断若续的滴水声……“我冷,”L在我的毛巾袍子里缩了缩, 


“后半夜了,当然冷。休息吧。” 

“不,一点点都不想睡啦。”L走到我身边坐下,“冷的时候我就喜欢靠着你,不介意吧?
” 

“当然。其实你不是冷而是饿,——这会儿谁要是有肉燕,我愿意用一瓶恒顺香醋去换。
” 

然而L突然光起火来,“我恨死那个醋、那个肉燕了!” 

我想起昨天的情景,脸有些热,身上觉得冷。我承认那时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关头,假如
老J没有鬼使神差地正好在那时按响门铃,接下来发生的事难道会仅仅是一个热烈的吻吗?
我情不自禁地借着淡蓝色的窗帘里反射出来的灯光端详着L,竟如丈夫端详着新婚小别的妻
子:下巴弯出完美的弧形,微微翘起的嘴角和嘴唇,挺直的鼻子划出柔和的线条,轮廓分
明的耳朵和圆润的耳垂,瀑布般披散下来的长长的乌发,最后是大大的深深的亮亮的眼睛
,和眼睛里无尽的幽怨与期待……,她仰面凝视着我,不说话,也不动。夜风吹过,又是
一阵凉意。我搂着我,用手心握着她的肩头,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醉人的幽香,默默地坐
着。L斜靠在我胸前,右手的手指穿过我左手的手指,左手抚着我们的手,不说话,也不动
。风,时起时休,雨,时舒时疾,吹着,落着,在檐前、在榕树间,在我们身外……直到
我们走进房间。 

又睡沙发? 

当然,总不能睡餐桌吧? 


L走到卧室门口回过头来;“算你是男子汉,但你是男人吗?夜安!” 


第四十二章 无 

我漠然地坐在海边,坐在细细的沙上,吸烟。蓝蓝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烟雾迅速地被海风吹
散,就象天顶的白云被风吹动一样。身后那辆白色奥迪公务车的警报器短促地响了一下又
嘎然而止,我也只是略微回了一下头,再点起一枝烟,继续看海。 


海浪轻柔地拍打着海岸,溅出一道道迅即消散的银色的边,接下来就是绿色、暗绿、淡蓝
、深蓝,最后几乎是黑色的海水。水鸟借着风力滑翔、盘旋,猛扑下来,然后便匆匆离去
;没有收获的水鸟则不甘心地哑哑叫着,继续滑翔、盘旋。身后的沿海公路上有汽车的发
动机呜呜地响,由远而近地响过来,然后转过路弯,声音便突然变小了以至于消失。我听
而不闻地继续吸烟、看海。“头上有白云漂浮,脚下是流水澄碧。然而我犹豫着,不知该
走向哪里……”这是莱蒙托夫的诗吗?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拂身边那块石头上的细纱,轻轻
地、仔细地拂。尽管我知道L不会回来和我一同坐在这里看海了,因为我未经她同意就为他
们办妥了出境。但我仍然拂着、轻轻地吹去上面最后几颗沙砾…… 


几位看不出年龄的但同样妖里妖气的咸水妹对我指指划划地说些什么,我不理睬;继续说
,继续不理睬,最后我用手往身后的汽车方向一指,打算用白色的车牌上的AQ符号把她们
赶走,果然,咸水妹们看了一眼,大惊失色地逃开了。不至于吧?我有些疑惑地回头:是
L,一身纯白的衣裙和黑色的长发,在海风中飘曳着,正走出那辆白色的汽车! 

“你对她们说了什么?”L问。好象我们之间没有丝毫芥蒂。 

我还没有从麻木的震颤中醒来,机械地回答:“我说,马上我太太送钱来……” 


L似笑非笑地从手袋里拿出钱包,“三个咸水妹,一千块钱够不够?”一面走近那块石板上
,“这么多烟屁股?你和香烟有仇吗?拿来!” 

那烟盒原来是竖在地下的,现在递到了L手中,“又空了?抽吧。”白皙的手拿出一盒哈瓦
那方头小雪茄,用修甲剪剪去一端,噙在嘴里点上了火,然后放到我嘴里。“其它的我今
天先保管着。想吸的时候报告一声——不然我就去找咸水妹,告诉她们我已经给过你钱了
。顺便说一声,你放在手套箱里的钱包也临时归我保管,今天的烟草税你已经交足了。”
 


我感激地笑笑,把手伸给L握着。她坐在我身边那块石头上:“我知道在这里一定能找到你
——你答应过带我去一次WY山的!” 

我感到有些突然:“好象你上月才去过,你告诉过我。” 

“你答应过的!”L不容反驳地说。 


X市至WY山的旅游列车豪华而又气派,不得不承认L作了明智的决定。但一进房间就让人啼
笑皆非:我们对面的铺位上、白布床单下面已经在传出有节奏的喘息声和呻吟,L跑到房间
外边了。我叫住了列车员,把证件伸到他鼻子下面,于是三号房间就“完全属于先生和小
姐了”——列车员不怀好意地谄笑曰。 

列车轻柔地向Z州滑动,接下来会是Q州、LY市、SM市、NP市最后到达WY山——沿着一个圆
弧经过F省三分之二的地区,滑向中国第四大历史文化遗产地。L歉意地一笑,为我倒了一
杯浓浓的速溶咖啡,然后拿出我带回来的“熊猫”香烟和纸版火柴,为我点着火后再来给
自己兑酒,最后拿出浅浅的一盒椒盐杏仁,用细白的牙齿轻轻地咬着…… 


“不,我不想这样坐”,L突然说,“你又不说话,光是浮着一脸蠢笑……”于是我把四个
枕头叠在一起,关了大灯,开了一盏阅读灯并调得光线朦胧,为L脱下皮鞋和袜子,再取出
她的睡衣…… 

L半躺半靠在那里,拿着我的左手看了一会,取出指甲钳什么的来剪指甲,再用小矬子磨平
,再换一只手。然后L试图把我的三根手指编成一根绳子,但是她失败了,手指不够长,于
是先是小心翼翼地拉然后是重重地拉,直到手指“咯”的一声,L大惊失色地看我,然后又
拉别的手指。我笑了笑,抽回手来舒张着全身的关节,发出一阵阵爆响,于是L孩子般地笑
,拍着手要再来,连续几次后L评论道:“第一次最响。” 


这一切结束后L握着我的手问:“什么是道学先生?” 

于是我告诉她WY山上就有朱熹的祠堂,可以去看看。然而L撇撇嘴问我:“那个朱熹没有太
太吗?一个大太太?两个姨太太?还有一个通房——同房的丫鬟?有四个太太还是节欲的
榜样?” 

我告诉L道学或者理学并不取决于行为而是取决于思想。比如有一个叫陈献章的,每天晚上
临上床前都要跪在地上向我的寡妇母亲请示:“请批准我去生孩子” 于是L在铺上笑得滚
来滚去,我依旧严肃地告诉L,曾经有一位老和尚,禅宗的修行者,对我说过:和尚结婚的
目的就是为了生小和尚。道教也是这样,江西龙虎山的道士生活与普通人一样,而北派的
全真教,就是武昌归元寺的那一派是坚决禁欲的,全真子丘处机——就是《西游记》的作
者干脆就给自己作了“绝欲手术”,结果呢,竟成了太监的祖师爷! 

她笑,在我手臂上和睡衣上乱擦眼泪:“你你你,好久没有听见你这样谈论学术问题了…
…”说着,眼泪大滴大滴地滚了下来。 


我想慢慢地抱起L的头,——这时只要能让她愉快一些、让她心情好一点,无论付出多大代
价、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然而L偏偏轻轻地、坚决地把我推开了。 

“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开,好吗?”L说。 

……暗夜里,我坐在过道里,迎着风。列车穿出隧道,在弯曲的山间蜿蜒着。没有月亮没
有星光,但云层很低,并不显得黑暗。疾劲的山风吹过来,我眼里似乎有什么滚热的东西
悄悄滑落。 


时间过得飞快,刚才还是春末,现在已经是深秋了。那天晚上L要我陪她到新海滩看潮。L
坐着,默默不语;我站在她身后,一面吸烟一面看潮。太阳已经沉下去了,远远的海平面
上跃动着几线通红的火光,岸边的海水喧闹了一天似乎疲倦了,无精打采地来来去去。风
飒飒地响了起来,暮霭里潮水又开始活跃起来,装出恶狠狠的样子扑向沙滩。暮色重了,
潮水变成了一条条隐约可见的银线,沙滩上的游人纷纷离去,只有一对对情侣依偎着隅隅
私语。 

L说“我冷。”又说了一遍。可是……。 


深沉的暮色里潮水在我们不知不觉中上涨,一排浪头几乎冲到L身上。她仍然如雕像般坐着
,又一排浪头冲了过来。我拉着她的手,趔趔趄趄地向后退去,几次她都差点跌倒在我身
上。L冷冷地说:“回去吧”,发动了摩托车,不待我坐稳就猛地冲了出去,吓得我紧紧地
抓住把手。 

“我冷。”她说。 

“是呀,风大。开慢点。”我说。 

L刹车、下来,“你,就不能抱我一下?就抱我一下!” 

我握住她的手,她挣脱了,往后走了几步又走回来,用平静的声音说:“对不起,可以借
用一下你的肩膀吗?”——她无声地哭着,很长时间,泪水浸透了我的衬衫。 


记不得隔了多久,有天晚上她突然来到F市,告诉我说她要回美国。——去了将不再来而不
是象以前说好的那样。她在加州修完学业后没有回马来西亚,原本决定留在中国陪老父的
,现在打算下学期不再与X大学续约,而是回美国一边教书一边继续进行自己的研究,今天
专程来告别,并且送给我一件专门托人为我从马来西亚带来的合身的T衫,“你会穿在身上
吗?” 


我看着L,和那天晚上相比要瘦多了:“我想我还是不会。我已经穿了先生送我的这件。不
过,我会把你送的珍藏起来,经常看一看、想一想。——我愿意有一件没有穿过的T衫,可
以去猜测穿上后的感觉,这种感觉也许是永远的梦,也许是永远的痛……” 

久久的沉默后,L要我送她去F大同学处,从华林路到首山的F大学,是郊区那样很远很远的
地方。 

那晚我们是一同走去的,回来,我是一个人走回来的。 


第四十三章 无 

上了口口市至口口市高速公路后,时速表的指针立即固执地向右边移去,90、110、130、
150、170、最后在175km/h左右颤动着,再也移不过去了。方向盘有点飘,我把坐椅前调了
一些,并且把仪表盘上端的三个开关全部扳了下来,于是车外什么地方响起了了警笛声。 


增压发动机低吼着,车身也在颤抖,我超过了几辆小车和两辆大客,其中一辆是灰狗,一
辆是安凯——都象是超过静止的汽车。前方没有看见车,倒车镜里的大巴也看不见了,于
是我打开车载电话,按下了重拨键,长音……还是没有人接听;换一个号码,响起了一个
平淡得毫无感情的声音,“对不起您要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是……”我想了一下,选了一
个号码:“陈局吗?我要在00:00至00:00通过机场交叉路口进入机场道路,高速通过。
” 

“没问题啦,我马上办。——今天忙完了走不走?” 

“你……安排。。” 

“那就先喝酒。要不要邀请几个顺眼一点的?” 

“你安排。”我关掉了电话冷笑一声,假如那个小眼睛家伙知道我今天去机场的目的,估
计不会象现在这样兴高采烈吧? 

前方还是没有车。雨后的天空是湛蓝的…… 


雨后的天空是湛蓝的。 

湛蓝的天空……大洋彼岸也有,更蓝,如同那里的风更温暖更自由一样。但是,为什么心
里这样茫然这样酸楚?她听见自己清晰而坚定地对机场小姐说:“是的,要靠窗口的,左
边窗口。”小姐奇怪地看看她但是照办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个窗口——希望在最
后一刻,在那个方向,出现一辆她熟悉的白色汽车,让他们的眼光作最后一次交流:互相
看不见但都知道:他们在相视…… 

也许父亲知道吧,父亲…… 

一直缄默着的父亲慢慢地走着,瘦削的身躯不堪重负地向登机口慢慢地移去,十分不情愿
地移去,仿佛身后的土地有着无比巨大的磁力——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对于父亲而言
,这片土地是故乡,是人生最后一个愿望的寄托,是一个永远安宁的归宿。而她,她的母
亲长眠在太平洋的另一岸,在她度过童年的地方……只是,没有他的天空,阳光还会那样
灿烂吗? 

她朝玻璃后面推了推机票、护照,小姐微笑着说请稍等又用英语说了一遍,然后掠一眼机
票,再看一眼护照。她觉得职业性的笑容凝在了小姐脸上,小姐飞快地瞥了桌子面前某处
一眼,仿佛肩膀上某处有点痒似地改变了一下身体重心——她所不知道的是小姐脚下的某
一个开关已经被触动,某个房间里懒洋洋地待命的几个人开始跳了起来。 

“对不起,口小姐……还有口先生,你们的护照似乎有点小问题,我不太清楚——或者你
们随同这位先生一起去解释一下好吗?对不起,可能要耽误你们几分钟时间。” 


他们慢慢地走,经过国际航班出港通道时,她笑了…… 

是那次陪父亲去夏威夷参加一个年会回来,才走到这里就看见了他,故意懒懒地笑象个孩
子,手里还捧着一个中国白瓷杯。他走过来把瓷杯递给父亲,拿过她的机票交给旁边的一
位年轻人。 

父亲喝茶,(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刚刚冲的茶,脸上是满足和欣慰的表情。他很自然地
取下她的表校准北京时间,她也很自然地询问别后的生活情况:公事忙不忙呀、在哪里吃
饭呀、有没有回家开开窗户透透气呀以及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回
来的呢?” 

他很随便地回答:“哦,我请他们要了檀香山的旅客名单……” 

出了候机楼,那辆白色汽车已经停在门口台阶下,司机请她清点了行李,父亲坐在前面。
后厢很宽,但是她愿意坐得靠近一些愿意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草味道,愿意握住他的手,
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叉地握在一起。 

大家都不说话,握着他细长有力的手,似乎和他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一座心灵相通的桥
梁。引擎单调地低响,催人入眠。不会是时差吧,只是多日的喧闹和旅途的劳顿,她睡着
了,靠着他高大的身躯和结实的肩膀睡着了…… 

现在他在哪里呢? 


我在路上。 

路上的车不多,跨海大桥上的车也不多。 

我完全无视时速限制标志、无视禁止超速标志、无视禁止鸣笛的标志。人生总有些时候是
不能讲道理的,时时处处都讲道理的人是迂腐的人,不懂得“成大事不拘小节”的大道理
,幸而我不是这样的人。 

路边的照明灯杆一根接一跟地迎面扑来又一根接一跟地向后倒去,过去了,这一切都将过
去…… 

她说:“我喜欢这样静静地陪着你坐着,不说话,不需要说话……”有些甜蜜; 

她说:“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有些羞涩; 

她说:“为什么看不见你?……哦我明白了”——有些酸楚; 

她说:“我喜欢躺在这里,听你为我演奏……”有几分幻想; 

她说:“我究竟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的肩膀……”有些幽怨。 

终于,有一天我说:“假如有几个人需要我救,我会最后救你……”于是她笑了,噙着泪
水笑了…… 

然而现在,只有她需要救,所以…… 

通过了疏通的路口,我又一次把油门踩到底…… 


两杯冰冷的水,她和父亲坐在那里没有人搭理,父亲很不高兴。 

她看看表,反而觉得这里比登机口清静——或者不象在登机口,看见即将离去的天空会引
起沉重的愁思吧?那是浓得化不开的离愁…… 

送他离开医院,送他回口口市——不是第一次离别,但又是第一次离别。看着他永远整洁
的衣服、闻着他身上传来的医院里特有的气味(以前这种味道很难闻,现在,不知道为什
么觉得有点香),看着台阶下已经发动了的白色汽车和车边站着的司机,鼻子有点酸,尽
管她知道几天以后他将回来…… 

不习惯离别,只习惯等待…… 

几乎是每天晚间,她煮好饭后都会沿着那条碎石铺成的小径慢慢地走,时时向大门方向看
一眼,希望看见那白色的车影。最怕是夜里他轻轻地推开房间的门,无声无息地来到她床
前,一番凝视以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开,留下一张纸条和几排潦草的字迹…… 


突然觉得好想他,他呢…… 


第四十四章 无 

我赶到了。 

候机大楼就在前面。我看一眼仪表盘,再看一眼手表,二十八分钟,离口口至口口的口口
口口航班预定的起飞时间只剩下二十八分钟…… 

向左急弯,我从反方向驶向出港口——根据惯例,我们带走人会在下一航班旅客出港前上
车,然后随着下一班旅客出港的车流毫不引人注目地离开,现在我们还不会离开——但是
我在这些时候往往是异常谨慎的,往往在事先就有几种预案——现在头儿就带着全副武装
的一个班全速向这里赶来,而且必然会在三十分钟内赶到。 

只是预防措施而已。我不希望出现那种情况,绝对不希望…… 


父亲终于发火了。 

刚才听见不知什么地方的广播声,低低的缓慢的英语广播:口口至口口的口口口口航班很
快就要起飞…… 

一位官员推门看了看他们,又把门紧紧地关上了。她走过去安慰父亲,但是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这个位置,通过没有拉好的帘子她可以看见里面房间,几个穿便服的人或立或站,
看着一个矮胖子,而那个矮胖子看看手表、再看看另一扇门。——终于,那扇门开了,所
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进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也是胖子,个子高一点,他拿出一张纸给矮
胖子看,于是有两个人往他们这间屋子走来。突然,屋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眼睛看
着门口…… 

呵,高大的熟悉身影!他来了…… 


但是这次连他都遇到了困难——他们似乎在争吵,他和那个后来进来的胖子,胖子很傲慢
,时时用小香肠般的手指点着桌子上的那张纸,原先的那个胖子似乎在劝解,其他的人不
知所从地站着。最后那个胖子点点桌上那张纸,盛气凌人地指指自己,然后把手一伸——
正好指着他们这边。 

他笑了,唇边浮出了淡淡的微笑,拿出了一个信封,也拿出了一张纸。胖子们露出了敬畏
的目光…… 

“……非常抱歉,是我们工作人员的失误,你们的护照没有任何问题——另外你们的行李
也已经通过了海关,没有需要申报的。请跟我从这边登机……请接受我们再一次的歉意,
对不起……” 

回头看时,他已不在…… 


候机大楼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但是她知道,某一扇窗户后面一定有一双凝视着的眼睛,
她在寻找…… 

又是那种心跳的感觉,他们又互相“看见”了,心里有暖流…… 

飞机在转弯,葱绿的大地和蓝色的海斜着倒转了,还有隐隐约约的候机楼。 

一滴冰冷的泪落到她手臂上,是父亲。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如同被雷电击中,她想起了那天夜里…… 


他沉默,避开了她的目光,许久,许久。突然他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着异样的神采:“你
不会忘记,查尔斯河畔也叫剑桥的那所大学?广场上的快餐店、露天的咖啡座,新英格兰
的那个地方?” 

“——上帝!你怎么知道!难道……” 

他笑。是那种经过艰难跋涉终于抵达目的地的微笑:“我的导师是斯徒尔特博士,那个著
名的怪人——假如你回来见不到我,或许我已经离开了尘世,但更可能的是,我在咖啡座
,在夕阳下等一个人……” 

美国剑桥,康桥……还有那儿的人喜欢唱的古老的民歌,《鸳鸯茶》、《收获葡萄的日子
》,还有,还有!《离别的天空》!!! 


“我送你离去, 

你再也不要回来。 

在海的那一头, 

有绿色的世界。 

你不要回来, 

因为我将化作尘埃。 

湛蓝天空落下了雨, 

是我送去的爱……” 

飞机穿过了云层,穿过了地面所看不到的云层,第一缕阳光穿过了她的眼泪…… 


我走进吴的办公室。 

刚才还是笑语喧哗的办公室顿时沉寂了下来。 

“你们,出去!”冷冰冰的,似乎不是我的声音。吴的笑容原本如同堆在脸上厚厚的黄油
,在我带来的寒气下迅速地凝固了。 

“为什么逮捕他们?” 

老家伙似乎松了一口气:“特派员,他们是间谍……” 

“是吗?我是主管并且直接经办这个案子的,我怎么不知道?” 

吴的眼中闪出一丝得意:“我也不知道。命令是某某某部长直接下达的,你是种羊特派员
嘛,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什么?” 


我走到窗口,看着蓝天、白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多么纯净的天空,为什么总会有那些
乌七八糟的云呢!我回头,盯着吴说:“你不知道?但你却知道命令X市AQ局、命令你专程
派去抓捕他们的某某某,命令他们不要理睬我的命令,不要理睬种羊特派员的命令?谁给
你的胆子?” 

“你……!姓斯的,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不要忘了我还是F省AQ厅厅长!” 

我笑了:“吴厅长,我没有忘,你现在,”我加重了“现在”这个词的语气,“你现在还
是F省AQ厅厅长,我也没有忘记是谁欺人太甚。我没有忘记F市口口县口口镇的干部某某某
是如何死的,还有某某某、某某……三十七条人命、三十七个家庭!他们都是无拳无勇的
善良百姓啊!还有自己的民警某某某、某某、某某某……等九个人,还有某某教导员、某
某分局长,某某某巡防大队副大队长,还有纪检处某副处长……死的死、疯得疯、残废的
残废,而这些仅仅是我半年的调查结果,我不知道的究竟还有多少!” 


老家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血口喷人!你你你……拿出证据来!你你你,你要为你
今天说的话负责。” 

我又笑了:“自然会拿出证据的,你急什么?至于负责么,我来就是负责的——顺便说一
句,L教授父女已经……到达美国了。你们不是想制造一个‘亮点’吗?不是企图借逮捕两
个无辜的外国人来干扰案件调查吗?不是想搞一个外交事件把水搅浑吗?不是想借机把你
们一伙的叛逃变成所谓‘政治’避难吗?对不起,我让你们的梦提前醒了。” 


“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他尖叫起来,肥嘟嘟的双手握着一支手枪对着我…… 


第四十五章 无 

“哈哈哈哈!”我大笑起来,“真没想到你拿着枪看起来这么好玩!——开枪啊!来,听
我口令:瞄准——预备——” 

“你!我不信你不怕死!” 

我用充满轻蔑的眼光看着他:“凭你?凭你这支小破枪?要我的命?你也配!开枪啊,这
样好给我机会把你慢慢地打烂。你打不中也没关系,弹道检验会证明你向我开了枪;卡壳
也没关系,最好让我带点伤。你他母亲的开枪啊,给老子一个还击的理由!” 

他小眼睛骨碌骨碌转了两下,突然收起枪哈哈笑了起来:“谁要向你开枪!我只是试试你
的胆子。哈哈哈,我干嘛向你开枪?” 


一瞬眼间他又神气活现起来:“我家里只有一个老太婆,也没有孩子,也没有什么存款,
既不贪污又没受贿,随你怎么诬赖好了,你会说我也有嘴!上头也不会由着你颠倒黑白!
倒是你自己当心,通敌、纵敌、叛国,泥菩萨过河啊!” 

我没心思再听他胡扯:“你只有一个老婆,但你有六个二奶,还有四个私生子。你没有存
款么……曾经有过两百多万美元、四千多万港币,还有价值不菲的古玩、文物。还是告诉
你吧,这些不义之财现在已经替你上缴国库了,顺便还拿走了你二奶们和孩子们的二十几
份护照。、我不杀你,只想慢慢地折磨死你,要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在牢房里挨骂挨
揍睡厕所,你整过别人的,现在要你一件件的尝一遍!” 

说完,我扔下他扬长而去。 


狂风暴雨。 

三菱越野车象在清洗架上那样抖动,老天爷用水龙冲着风档。前方一根粗大的树干落到公
路上,我猛打方向盘,小蒋倒在我身上又被甩到车门上。 

“……吴的老婆也自杀了,爬到顶楼钻进了水箱,三天后才发现。那个某某,半夜里心脏
病发作,上午去找他主持会议,人都冰凉了。可惜,老的领导中就他一个没有问题……”
小蒋继续说。 

“哼,没问题!”我绕过一个水洼,“无罪也该杀!” 

某某是主持日常工作的副厅长副输急,不争权不夺利不谋私,生活清廉简朴,为人谦恭和
蔼,也挺能关心人,大家有什么困难都愿意去找他,很难得的勤勤恳恳的好干部啊,私德
和群众反映都很不错,所以我的话令小蒋十分反感:“洪洞县里无好人,是不是,特派员
?只有你特派员是好的,我们都该杀,是不是,特派员?——停车!” 

她拉开车门冲了出去,站在风雨中。 


女人啊女人! 

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一种女人看你一眼就会了解你、关心你、支持你所有的在别人看来
是违反常情甚至是不可理喻的想法,另一种女人即使你与她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甚至生死
与共,但在最关键的时刻、最需要她的时刻她却会怀疑你、纠正你、试图改变你的决定甚
至“帮助”你。 

我曾经带小蒋出过一次现场:F市刑侦大队的副教导员陪老婆回娘家,半路上被黑社会拦住
了。那个副教导员挡住黑帮叫老婆快走,但是她老婆尖叫着说不,死也不离开你…… 

当时小蒋感动得大哭。 

而我只说了声“愚蠢!” 


那女人害死了她老公。 

那女人不离开堵死了她老公最后一条生路。 

一支手枪、一个掩蔽的地方,可以拖延到那女人带着援兵赶来;一个无牵无挂身强力壮的
警察也有可能跑掉;最后,由于有一个证人逃离,对方未必敢杀死那个副教导员——打伤
一个警察在这里不算惊天动地的大事,打死一个警察则违背了“江湖规矩”,激起的不仅
仅是全体警察的公愤! 

L是理解我并且无条件相信我的,尽管她心理上无法接受我“擅自赶他们出国”的事实,但
他们还是离开了,使我少了后顾之忧。 

那个副教导员没有时间解释,而我,不能解释…… 

但我现在可以解释也应该解释,对小蒋。 


我不由分说地把她抱进车里,并且打开了暖气——连我都湿透了。 

“你还发火?公司破产,全是董事长的责任,总经理反而杰出,可能吗?”我保持着三十
公里时速。 

“这……”她不说话了。 

“他是常务副厅长、第一副书记,为什么从不反映问题?他看不见?” 

“…………” 

“他有足够实力和吴抗衡,无论职务、级别、资历、学历、后台……他还有吴所缺乏的群
众基础,赢面那么大,他为什么不抗争?我来了后只要他一句话,吴必然下台、坐牢,他
为什么不开口?他眼里还有国徽吗?” 

“我……” 

“我?我冷酷、我无情,我杀人不眨眼甚至以杀人为乐是不是?上上下下包括你和头儿都
是我的棋子,是不是?” 

“我们不是!” 

“那么其他人是?——那我又是谁的棋子?” 

小蒋不说话了,但是仍然不服。我摇摇头,不好说啊。那个头头要和她睡觉的事幸亏发生
在前几年,要是现在,她不屈服就只有死路一条!那样的人你能手软吗?你敢手软吗! 


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一辆军车越过我们,在前方斜着停了下来,有人出来示意我停车…… 


轻型TTY-12飞机的涡轮发动机低沉地呜咽着。 

一辆北京Jeep和一辆北京212B停下了,我穿着一身白色便服走了下来,身边是沉着脸不发
一言的C将军,后面是六名背着冲锋枪的战士。 

我停住脚步,叼上香烟并且用火柴点燃,浅浅地吸了一口。大家也随着我停了下来。 

没有人催促我。谁都明白我以这种方式这种规格被送往口口意味着什么——难道我自己反
而会不知道? 

我看着空无一物的湛蓝天空,唇边浮出了浅浅的笑意,然后象散步一样朝TTY-12飞机走去
,还吹起了口哨,听上去象是欢快的曲调。队列又开始移动了。 

没有人知道,我吹的是一首古老的英格兰民歌,《离别的天空》…… 


第四十六章 无 

“你……还有什么要求?” 

“香烟。还有……小说,国外的,关于间谍、反间谍,还有突击部队的小说。” 

“要不要报纸?” 

“不要。” 

“半导体收音机呢?” 

“不要。” 

“伙食怎么样?” 

“挺好。” 

那人走了。 


他是第三次来拿走我写的材料。不同的是,这次给我带来了新的内衣和便服,还带人为我
理了发。我要求理光头,战士的发型,也是囚犯的发型。 

囚犯…… 

这是在B市西郊,离国军总部和AQ部都不太远,夜里我听远处路上的车声都能听出来,因为
这里每天都有别处所没有的BJ212系列车特有的刹车声,因为我就出生在这附近,甚至这幢
古旧的小楼都和我家相似,只不过外面增加了围墙,我住的房间经过了改造…… 

这幢散发着霉味的小楼里有一名上尉带着一个班,还有一名炊事员。 

我笑起来了,他母亲的,这囚犯的级别也够高! 

然而,这么高的囚犯级别是不是意味着我的人生之旅快走到了尽头? 

白天,外面的路上总有警报声。 


在日本被自己人打过之后我就落下了后遗症:失眠。 

在无眠的深夜里脑海里翻腾到最后,出来的总是这样的景象:在不知名的荒郊,我被黑布
蒙着眼睛,一个人握着手枪走到我身后,漠然地扣动了扳机……于是我大汗淋漓。 

不!不能这样! 

人不在于怎么死而在于怎么活!假如死亡不可抗拒,那么活的时候总要改变点什么,即使
只能改变自己的思想! 

于是我开始写。下面就是我在那幢楼里写下的片段: 


我的童年是在小山村里度过的,一个还算幸福的童年,我穿得暖吃得饱,吃饱了就漫山遍
野地玩去,大人们说是野去!幸福呀!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山是青葱的,远山衔着近山,大山抱着小山。冬天就成了雪山,很严肃也很静寂,干雪在
脚下噗噗地响,间或扑啦一声,是鸟儿飞了起来,带下一头的雪粉。春天的山是希望的山
,树上渐渐绽出了新芽,渐渐长出了绿叶,渐渐开出了小花,渐渐地就到了夏天,喧闹的
夏天。女伢子们或许会喜欢春天,因为可以采到许许多多的小花,香香地插在头上或衣襟
上,还可以去挑野菜,甚荠菜呀,马齿苋呀,苦菜呀,下过雨后的草地上还有地衣,吃起
来香极了。当然也有蘑菇,那些笨笨们会采许多许多漂亮的蘑菇——毒蘑菇回去,换得大
人一顿臭骂。我们小狗子们则喜欢夏天,夏天的山上有许多能吃的好吃的东西,野桃还没
有长熟(永远也长不熟)野杏又出来了,接着是李子,苹果树上也开始长出了希望,假如
细细地找,还能在稀疏的叶子背后里看见绿色的柿子、青色的枣子、黄白色的梨子……山
上还有一种酸酸的甜浆果,是长在山坡上的灌木,甚至连女伢子都喜欢吃,吃得嘴边腮上
黑乌乌的煞是好看。不过夏天真正的乐趣还是在水里,在山下离家不很远的那一望无际的
芦苇荡里。 


这是遥远的童年回忆了……歌里是怎么唱的?“那是外婆拄着杖……”,外婆才不用拄杖
呢,她老人家手里拿着的是扫把,假如我跑慢了就会吃上“毛笋炒肉”,——经常吃。大
人们说,伢子们的小屁股原来都是整块的,因为挨打挨多了才裂成了两半。我想,在同龄
的伢子当中,我的小屁股一定是最先裂成两半的,因为我最喜欢爬山、最喜欢到芦苇荡里
玩——那是绝对禁区,因此挨的打也最多、最猛烈,经常还最隆重。大起来后我才听说应
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恐怕是没挨过打的人说的,至少说这话时不在扫帚把的威
摄范围之内。当外婆她老人家亲自扬起扫帚来时,谁敢保证落下来的只是小杖而绝非大杖
?当然应该“三十六计,跑为上计。”同党们家里是绝不能去的,这是外婆追剿的首要目
标;还有呢,大人们也有同党,要是被这些大人们探听出我是犯了事儿潜逃的,就会立即
把我押解回去,好让外婆她老人家继续刚才未竟之伟业。所以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芦苇荡
了。——为进芦苇荡挨打,又被打回芦苇荡来,这种成果,怕是外婆所始料不及的吧? 



芦苇荡是我和水鸟们的世界。我和水鸟们一块儿捉鱼,一块儿捉虾,一块儿偷鸟蛋——水
鸟妈妈们互相偷伢子吃,你偷我的我偷你的,笨笨,自己吃自己的不是一样吗?被发觉了
当场就有一场激战,羽毛会纷飞着落了下来。——只要有水鸟打架,那附近一定有鸟窝,
所以往往当她们还在激战时鸟蛋已经和我一起走了。在水边避风的干搪里点起芦柴,烧出
芦炭,再从鸟蛋小的那一头敲出小洞放在灰里煨着——不打洞或火大了就会砰的一下,蛋
白炸了你一身!煨上了鸟蛋就去捉鱼:折下十来根芦苇,把线和用大头针做的钩安上去,
在水边挖几条蚯蚓作饵,长的钓鱼,短的钓虾,插在泥里就不用管了。我最感兴趣的是掏
洞,水边的甚螃蟹洞黄鳝洞,滩上的乌龟洞鳖洞,掏出一个就插上一根芦柴,省得下次白
忙,不一会儿就满载而归了。滩上的蚌和螺蛳是没人吃的,好吃并且可以生吃的是一种细
长的“歪歪”,就是蛎,还有点咸味。倘要喝水,可以折一枝长芦苇,把骨节捏碎,伸到
清水里吸着喝,水就会带一丝丝甜味。假如没有忘记,现在该看钓竿了,鱼也许不会太大
,但虾竿一定挂得满满的,有的线上栓了几个钩子,拉起来看时,阳光下一串串虾便象一
串串闪光的玛瑙。 


吃鱼很简单,头一掐、肚子一挤,抓一把泥把鱼裹起来,放到炭灰里烤熟就行,也很容易
吃:烤好的鱼在地上轻轻地摔两下,把泥一剥,鱼鳞也就跟着下来了。龟鳖螃蟹之类和黄
鳝,带回去给三爷当下酒菜——他有老寒腿不能到水边,虾嘛就有点麻烦了。按说最直接
方便的办法是晒干,两天就干透了,大虾的身子象蚕豆荚,小虾象豌豆荚,饿了抓一把放
嘴里,不饿呢就少抓几个,美!——可是还有我们的水鸟大哥呢,他们是不会假客气的,
而且性子也急,等不到晒干。所以我早就“坚壁”了一把没有把子的旧铁锹,放在芦炭上
烤虾。照样要掐头去尾,而且要穿起来烤,否则他们即使断了头,也还要跳着翻身——落
入灰烬就不能吃了。穿起来烤的第二个原因是翻起身来方便,因为烤虾要不停地翻,要不
然糊归糊、生归生。快烤干了,把小蛎子壳里的水浇在虾上面,嗤的一声冒出一股白烟来
。假如摘到了野葱、胡蒜,这时也可以放上去烤,香味四溢。 


芦苇荡里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瞬间水鸟们纷纷起落,远处的村落升起了袅袅炊烟,暮霭也
悄悄地降临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倘是诗人或许会吟道“远村渺渺
炊烟里,芦苇风动水鸟起。日暮汀洲一望时,晚霞如火映秋水。”即使是诗人也该回家了
,何况我乎?但我茫然四顾,村庄溶进了暮色 ,远山的轮廓已不甚分明,夜风起了,芦苇
飒飒地作响,仿佛催我回去,可是我却坐在那里不想动屁股,也许明天我就没有两半的小
屁股了,四半的小屁股还能不能走路、爬山、游泳呢?——当我终于毅然决然地往家走去
时,天已经黑透了。渐渐地我开始找不到路标,一直走到筋疲力尽还没有走出芦苇荡,最
后终于倒在一片芦苇上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许多人在呼唤着一个似乎很伟大的名字——
要不怎么会这样放声高呼呢?我听见了其中有外婆的呼唤,声音里似乎还带着哭腔。那一
瞬间我忘记了外婆的扫帚把,忘记了我的小屁股们,不顾一切地向人声、向电筒光和马灯
摇晃的方向冲去。 


哦,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晚外婆没有打我,还为我在灶上温着饭菜和
汤,以及两只煮熟的鸡蛋。 


第四十七章 无 

外面有喧哗声,这叫人怎么写作!我走出去正要说上尉几句,他已经满脸兴奋地跑来立正
敬礼:“报告首长,来接您了。” 

那个时候终于到了? 

一名我没有见过的少校走过来:“报告首长,我奉命接您去总部!命令很紧急,车在外面
。” 

我接过命令看了看,怎么回事?他母亲的又不枪毙我了? 

搞不懂! 

我把没写完的手稿揣进兜里,“伙计,香烟归你们了!” 

我走出了院门,战士们列队,敬礼。 

我把手举到光头上还礼。十六天相处,大家都有了感情。 


“你,斯巴达,执行任务!”将军用手指着我。 

我没说话,狂抽着久违的中华烟,同时不忘灌两口“碧螺春”。他母亲的在里面尽抽“海
河”、喝茉莉花茶,现在能享受不享受?再说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单位的、什么职
务,也许已经是平民了呢,任务?昨天不高兴了把你关起来,搞得象随时都要把你“拉出
去毙了”,今天想起你来就是“任务”,拿我当什么了! 

“斯巴达!吊儿郎当的,什么样子!你忘了自己是军人?” 

“什么任务?” 

“边防警察少校,去口口作战,捣毁一个毒品工厂。” 

“那是……友好国家……什么!又是警察!又是少校!” 

“罗嗦!执行命令!”将军用脚踢了踢地下一个箱子,“你的行头。详细命令在飞机上读
!对表,明天零时前接过口口部队指挥权!——当心点,给我活着回来!” 


“就地掩埋!”我以不容违抗的语气说。 

中尉犹豫着似乎还想请求什么,但是我已经小心翼翼地走到溪边,用工兵锹挖了一个浅浅
的坑,蹲下来刮起了胡子。正在休息的士兵们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无可奈何地掩埋战死的
两位弟兄,只有中尉闷闷地靠着一棵树坐着,吸烟,吸那种连同军用口粮一起配发的“红
梅”香烟。他不想参加掩埋死者的行列,因为其中的一名少尉是他同村的朋友,一同参军
,一同进军校,又一同到了这个部队,他却连他的骨灰都无法带回去……想到这里,他恨
恨地盯了我一眼,不料我正在向他走去,于是他移开眼光看对面山上火烧一样的云。直到
耳边响起我平淡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给我一支。” 


中尉默不作声地拿出揉皱的软烟盒递给他——少校似乎只有在吸烟时才有一点点人的感情
。“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会不会主动吸烟,”这话是谁说的?当然不是恩格斯,是支
队政委说的。这次行动开始动员的时候,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死活不肯上来,现在不知道
是复员回家了呢还是去了军事法庭。也正是为此他对身边这个小毛头少校有点好感,代理
支队长居然肯自己殿后,算他是条汉子。 


“传!隐蔽,不许有声音!” 


还是那个没有感情的声音,只是有点急迫。中尉不知道这是不是少校的怪癖,明明什么动
静也没有啊,但命令总是命令,他把口令传了下去,树丛后面安静了下来,周围还是没有
任何动静,战士们也没有任何动静。 


除了感到那家伙冷酷到没有人性之外,战士们已经有点服了那家伙。原因是这家伙的功夫
算是过硬,无论射击搏斗还是战术动作。原来支队里就隐约传说他来自什么特种部队,所
以胡子还是毛茸茸的就成了少校,战士们也只是把这个传说当作唬兄弟部队的一张牌,现
在看来好象是有些不一样——但愿他能把大家带回去。 


轧轧的机声,是一架民用轻型直升机,但是开着的舱门里伸出了一挺30毫米口径的机枪。
直升机盘旋了一下斜斜地飞走了,而公路上又来了一队杂牌汽车载着兵往边境开过去,偶
尔还能看见一辆六个轮胎的车型极丑极笨的装甲车,高平两用机枪斜对着天空,似乎压根
儿没把十几分钟就能飞到的歼-七和强-五放在眼里。 


一队兵抗着或挎着各式各样的枪,一边吸烟一边从山下向他们这里走来,直线距离不到七
百米吧,中尉伸手去抓自动步枪,然而少校按住了他的手,摇摇头,居然笑了,嘴里还叼
着那支冒烟的“红梅”——奇怪,这拨兵在距离他们五百米处居然换了个方向,呜哇呜哇
大声说着话往左侧走了。中尉打算遏制住自己的好奇不去问为什么,他以为少校不会告诉
他,出乎意料的是少校主动凑过来:“环行山涧,高三米以上,水深不详。”还是冷冰冰
的没有感情。 


“一号,我们现在干什么?” 

“休息。” 

“是。明天走?” 

“明天也休息。” 


路上异乎寻常地宁静。口口政府军趁口口军刚撤离、“边境武装”来不及卷土重来之际控
制了这片地区,面对正在气头上的政府军,“边境武装”明智地选择了“敌进我退”的游
击战略撤开了,所以在政府军和“边境武装”之间暂时空出了一条宽约十公里的走廊,这
支担任掩护的小分队目前就在这个走廊里暂时不受打扰地向国境线蠕动。 


是的,是他母亲的在蠕动,平均一小时一公里!我以不屑的目光看着这二十几个毛人,什
么他母亲的的大功团!什么他母亲的优秀侦察兵!都他母亲的是训练场上的样子货!距国
境线区区五十公里的丛林,干部队一天就能回去,按这个破部队的熊样至少要三天。三天
!人家一天半就能把缺口堵上……我打了个寒噤,一股凉气从脊梁上直窜出来,自己也许
就要埋骨在这个破国家了。 

我从不讳言自己怕死,想想吧,一发没有任何感情的子弹或者一块弹片飞过来,然后是无
力的、绝望的几十秒最多七八分钟的挣扎,我就要留在永远阴冷潮湿的这片异国土地,各
种小兽小虫会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我的身躯、我的头颅,孜孜不倦地把我吃光,留下一具散
发着腐臭的骷髅…… 


第四十八章 无 

“一号,这样……恐怕不行,按这个速度一个礼拜也回不去啊。你看?”中尉凑过来抹了
一把汗。 

“地图。” 


中尉小心翼翼地拿出地图,这种地图可以吃,但是防水性能并不过关——上头有意要这样
,从密封袋拿出来最多七十二小时,地图就会变成一叠煎饼,即使被敌方缴获也泄不了什
么密。 

“这里,我们。移动速度一公里。三小时到达……这里,山涧。休息后越过山涧,沿着与
六号简易公路平行的方向撤回,按这个速度,即使不遇见敌人也要七十二到九十六小时,
一号……有个战士是当地人,他有个建议……” 

我冷冷地看着中尉。 

是啊,这是在国境线外,自己的战士怎么会有当地人? 


“小时侯我和叔叔走过。用我们的大米、衣服换翡翠,从六号公路分岔口进去三公里,老
林子里有条山涧,扎个筏子一天就能回去。就是……要到路那边。” 

“传,休息!” 


我一边吸着“红梅”香烟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地图。这份临时增发的小区域图对靠近国境的
十公里还标示得比较详细,到了这边,除了几条公路和较大的河流外,就只有标高线和雨
林符号,屁用也没有!现在不是看地图的事,现在只考虑要不要冒险从公路穿过去或冲过
去…… 


一级军士看着少校的背影也在沉思,他知道少校的难处,不了解地形就是瞎子,而这里的
地形就是当地人也搞不清楚,能搞清楚的只有烟贩,可是烟贩能算人吗?这次回到家乡看
到那么多吸毒的人使他感到了震惊,老年人说,解放前都没有这么多!所以在动员搜捕烟
匪、捣毁烟田时他毫不犹豫地写了请战书,在越境摧毁边境地区最大的毒品工厂时他还感
到了兴奋。前一段时间打得很别扭,烟贩们还有说不上是境外境内的那些烟匪和佣兵们地
形熟,吸足毒品后打起来不要命,部队伤亡很大。后来少校来了,把部队分成几拨,前面
的部队牵着烟匪,后面派一拨奔袭、埋伏,还有一拨大摇大摆地开进,等烟贩们劲下去了
,前面的部队一赶,后面的部队一兜,剩下来点儿残匪也大都把命丢给了埋伏的部队,这
仗打得才有点意思!可是现在自己这个分队怎么被扔下了呢?军士转过脸去看副中队长。
 


副中队长舍不得扔掉烟头,都快烫嘴了还在抽。那天他们长驱直入到了口口口镇,赶走了
来不及逃跑的烟匪,连工厂带原料、产品破坏得干干净净,正要撤时听见少校在电台上和
上头干起来了:“我说不需要掩护就是不需要掩护!什么鸟情报!老子就在一线,是老子
清楚还是他清楚!”他本来想凑过去,少校瞪他一眼,只好走开了。后来少校命令他们排
和他一起留下来掩护,他也没说什么,执行呗。过了两个小时,少校说部队已经回去了,
撤吧,这当儿上头又来了电令,指定了撤退路线,结果走了一小时,被地图上没有标的一
条河挡住了,只好回头重走,这时候才遇见政府军的斥候部队,虽然赶跑了敌人,自己的
兵力也暴露了,还牺牲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他母亲的这打的是什么仗! 


“走!过去!”我随手把吸剩下来的过滤嘴放进烟盒,还吹了吹草叶上的烟灰。去他母亲
的什么上级命令,叫他们自己来走走看!战士们有些兴奋,就是,为了不再砍草,他们谁
都敢打! 

于是这小分队开始以五公里时速向山下移动。 

绕过了山涧——电影上电视上都是投个绳索固定个索桥然后爬过去,但那是电影啊!可以
吃住人的绳索根本投不了那么远,投过难道真的能靠抓钩固定?最后,在前敌情况下攀缘
绳索,一旦被发觉…… 

我们绕过去了。一帆风顺地到了那条山涧。 

但是无法扎筏子:水太浅。也没有合适的树木。 


走。 

休息。 

再走。 

好在我命令轻装了一次,否则在这种低气压、高湿度、充满腐败气息的鬼地方不倒下几个
才怪!就是这样,大家也疲惫不堪。 

闷,有汗出不来,而且饿。——几份地图记熟了后全部分吃了。抖空了所有的烟盒,抖出
来的烟末被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轮流闻,大家还可以闻自己的口袋。至于什么捉个小动物呀
弄条蛇呀,想去吧!最大的活物是一种大约直径4.5毫米的薄薄的甲虫,假如能吃的话,我
一顿能吃它万把个,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吃,以前训练的几个地方包括海南岛都没有见过这
种虫,再说他们的数量也太少。 


我做了个手势,全体就地卧倒了。 

我使劲嗅了几下,没错,很辣的烟味,还有隐约的笑声、说话声。敌人! 

那个当地的“一十”摇摇头,耳语般告诉我:“听不懂。”我当然更听不懂。 

“往后传,隐蔽,不许出声!两个人在我后面,和我保持十公尺距离!” 

在潮湿的地方声音传得特别远,所以我爬了将近十分种后才接近到射程内。一、二、三,
是个机枪哨,一挺轻机枪。我用枪上的瞄准镜看了半天,左右都没有发现什么,但这是不
可能的,对方的政府军没这么大胆! 

我把消声器旋在手枪枪管上,然后把手枪塞在左肩带上面,理好我那支阿-卡拉什尼科夫-
74突击步枪,开始等待。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我开始蛇行。 

这种勾当不该我“亲自”干的,但是这支部队的战术素养……我咽下一句骂人话,抽出手
枪扣动了扳机,一个、两个,第三个有点察觉了,伸手去抓枪,蠢货!这时候应该“无规
则侧滚”同时去抽手枪啊,我用第三发子弹把他盯在地下后才想起来,这是口口政府军,
素质比我身后那拨人还差! 

我向后挥手,示意部队上来。 

没有动静。 

我再挥几下。 

还是没有动静。我站起来向后挥手,他们看见了,向这边跑来。 

我往前走了几步,前面那道坎下是一个干枯的河滩,避风避虫的好地方,所以搭着密密麻
麻的军用帐篷,最少有一个营的口口政府军…… 


枪声响了。 


第四十九章 无 

枪声渐渐地稀落下来,对方藏在在河边的乱石后面,我们躲在河坎上面,谁也不愿意冲过
当中毫无掩蔽的两百到三百米,双方隔着河坎对峙。 

我拍拍中尉:“叫一分队长和几个班长来。” 

他们来了。 

“对峙起来了,人家的地头,天亮就有援兵来包围我们,所以现在不会冲,我们商量一下
,不急。先把一班二班的机枪调到左翼,三班,还有缴获的,放到右翼,防止敌人迂回。
建观察哨,半小时轮换一次。命令筑工事,然后休息。派人观察敌人有没有红外装置,如
果没有,我们三人一组打他们黑枪,不让他们休息。把三个死人的东西都给我拿来!现在
你们说。” 


冲不过去。 

绕着走,地形不熟,兵员疲惫弹未尽粮早绝,也是死路一条。 

活路只有一条:不到三公里的国境,那里有强大的部队,可以在一小时内扫平敌人的这些
部队。可是,他们会来吗? 

“接通电台!” 

“一号,命令我们不许……” 

“扯淡!已经打起来了,还静默个屁!——红河,红河,我是灰狼,我是灰狼。大树压了
我的脚,大树压了我的脚,帮我抬一抬,帮我抬一抬!” 

“灰狼,灰狼,我是红河,我是红河。大树在门外,大树在门外啊!我要找天湖,我要找
天湖!” 


干部们的脸色变了。 

是呀,别说“出门”了,就是在“家里”,调动一个团以上建制单位也必须“天湖”批准
,等到“红河”逐级上报,“天湖”再研究一下,即使同意“红河”出动,再一级级传达
下来,“红河”来了连我们的尸首都找不到。 

我笑了。 

“红河,我是斯巴达。你立即查一下总部有关我指挥权限的“ZZZQ斯巴达”命令,五分钟
后回话!” 

干部们盯着电台。我很生气地对他们说:“死人身上肯定有香烟,你们至少也该给我留一
根嘛!——还有,传,谁饿了可以割一块死人肉吞下去。传!” 

“为什么叫战士们恶心?”命令传下去后中尉问我。 

我叹了一口气:“他们这会儿在想吃的,越想越没有力气,你明白?” 


“灰狼!灰狼!我是红河,我是红河。三只蜻蜓,三只蜻蜓,行不行?行不行?”电台提
前响了。 

我楞住了,密语表里没有“蜻蜓”啊,这是什么?突然我明白了,好聪明的想法,谁想到
的!“是米?是米?” 

“对!对!是米!是米!拐完就到,拐完就到!” 

“知道了!知道了!” 

我扔下话筒:“诸位,三架攻击直升机七分钟后飞临,命令:准备回家!——还有,香烟
呢!” 

狗东西们!只给我半支香烟,还说是专门为我省下来的,因为只缴获了五支香烟。什么部
队嘛,不知道缴获香烟要先敬首长?气得我吸了一口就还给他们了。 


“开火!” 

震耳欲聋的对射声中直升机“无声无息”地飞来了,并且从我们机枪曳光弹打出的交汇点
开始向两侧投弹、扫射,为我们清出一条通道,两轮扫射后我们开始冲,没有人阻拦我们
。 

我在最后,数完最后一名战士后正准备跟上,一枚不知道什么弹在我身后附近爆炸了,我
昏了过去。 


……黑暗中我醒了,枪声直升机声都没有了,但前后左右都有人声。我的自动枪也没有了
,只有手枪和一枚手榴弹,他母亲的!直升机驾驶员什么鸟技术,有本事把我炸飞呀!祖
母! 

骂完了我辨别了一下方向,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有两个人举着枪对着我乱喊什么,我
没好气地扣了两下扳机,这时才清醒过来:不好,捅马蜂窝了。 

扔出那枚手榴弹后我就拼命地跑,左拐右绕的跑得胸膛里一点空气也没有了,不知道跑了
多远跑了多久,脚下一踩空,摔了下去,是温暖的河水。 

再一次醒来后天已经大亮,但我怎么也判断不出方位,把脑袋里能记住的所有地貌地形地
表标志全部对照了一遍,然后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大脑,没坏呀,怎么想不起来这是哪里
呢?突然我象触电一样跳了起来:河水把我带回了祖国!我现在是在国内! 


我尽情地大笑,在地下打滚,哈哈哈,我回来了!居然没死也没受伤,更没有被俘!斯巴
达啊斯巴达你这臭小子真有运气! 

滚完了我去洗脸,自己觉得精神还好,就是长出了许多胡茬子,另外大概就是面有“菜色
”吧?不管!不想没用的东西! 

衣服被丛林里的灌木还有河里的不知什么刮成碎片,只能勉强蔽体,肩章也掉了一个,没
有掉的东西除了腕上的潜水表,就只有我死死攥住的手枪,我撕下一片背心擦了一下枪,
扔掉了已经不能再用的消声器,然后喝水,喝完又吐了一些黄水。于是我上路了。 


五个人,抗着“冲担”,就是那种两头包着尖铁的木扁担,走过我后又追了上来:“骡子
,你的表,拿来!身上还有么子,都掏出来!留你一条命!” 

这是少有人迹的边境丛林,走私贩毒贩军火的才出没,而且都是成帮接伙互有联络的。我
这样子被称作“骡子”(挑货的)已经算人家客气了,我这摸样就是“瘸狗”(被打散帮
会的逃跑者)嘛,衣衫蓝缕的。唉,我看看惹祸的军用手表,好表啊,给他们表倒无所谓
,可是人家要我“都掏出来”,还有一支好枪呢。我摇摇头。 

一个人举着“冲担”先冲过来,后面两个,再两个。 

我笑了。 

我不能开枪,我是军官,而他们是自己的老百姓。即使他们是毒贩走私贩,现在又是抢劫
犯甚至杀人犯,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能开枪。军人,不允许对平民开枪! 


我弯腰、加速,对第一个人冲过去,肩头撞在他腰上,一个过肩把他摔到后面,同时双手
分别捏住中间两个人的肩胛,双腿凌空撑到最后两个人脸上。 

五个人倒在地上。我的好手表告诉我:三秒。 

我的好手枪对着他们:“带路,送我到公路就放你们。还有,吃的,香烟。” 

我拦住一辆车,放了这五个人:“送我到最近的部队!” 

一个干部走下来要看我的证件,我只好又抽出手枪。 

一小时二十分钟后我到了“红河”,第一句话是:“谁建议用直升机的?叫他来见我。”
 


这家伙可能是我需要的人…… 


第五十章 无 

“立即找到他,并且把他带回来。”N军区政委D将军递给我一张照片。 

我接过来看了半天,不懂:“看不见什么……要我把谁带回来?” 

政委又把照片递给我:“那么大你会看不见?去,把他带回来,要活的!” 

我再次端详照片,似乎不是N市动物园,但肯定是动物园,我没有去过也没有通过其他任何
方式见过的动物园,还有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此外什么都没有:“你要我绑架老虎?” 


“当然。” 

“什么!” 


听说过,动物园跑了一只老虎。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看过动物园的老虎,动物园
的老虎看过我,此外哥们儿没来往,我找它干吗? 

“地方求援,军民关系嘛。再说跑只老虎也闹得人心惶惶的,搜了一昼夜没搜到,现在上
头都知道了,叫我们抓活的。万一老虎饿了,吃掉个把孩子,算你的算我的?” 

“……那,老虎在哪儿?” 

“废话!我知道还要你干什么?快去市口口局,都在等你呢!” 

“我还没吃饭……” 

政委要来一大包牛肉干,就用这个把我打发走了。 


市口口局如临大敌。也是,连武警、驻军都出动了,居然没找到,怎么回事嘛!“不是我
们无能,而是老虎太狡猾了。”也是,千万人的大城市找个把老虎,难。 

我听他们胡扯半个小时,看那些个电子图看得头昏昏的,终于坐不住了:“给我一架直升
机,上去看看!” 

他们特警分局的一个大队长也要去,飞机是人家的么,再说那家伙比我还高,身上膘也挺
厚,假如遇上老虎可以把他牺牲掉…… 

“走吧,”我点点头,带着我的两个人上了机。 

他也上来了。 


绕着动物园飞了几圈,又是湖又是公路还有那么高的围墙,怎么可能!“你们真的按规定
搜遍了了?” 

“完全按规定”大个子说。我让飞机在绕一圈,然后和口口局联系,问那个介绍情况的人
,这一问问出来了,那家伙只是凭电话记录和人们的传说在介绍情况。我咽下一句问候他
母亲的话,不管人们的目光,在动物园停下飞机,把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全部找来。 

“老问老问!”他们很不耐烦地说“问了十几遍,象审犯人!”但还是说了。 

“起飞!去江对面的林场!” 

“为什么?”大个子有点疑惑。 

“当时有一辆林场送蜂蜜的卡车在。那辆车有蓬!” 


驾驶员无论如何也不肯把飞机降下去,“没学过复杂地形降落。”他声称。于是我和我的
两个人利用绳索降下去,大个子也降下来了,只是弄断了绳子,他把绳子盘成一圈背在肩
头,一面问我:“老虎真的会在这附近?老虎真的会上汽车?” 

“惟一可能。” 

“那,老虎会在哪里?” 

“附近。” 

“我连手枪都没带!” 

我没理他,笑。因为他连自己的骨头和肉都带来了,这就够了。 


看来老虎的听觉嗅觉比我们好多了,我们还根本没有发现它,它就一路小跑地迎了上来,
直到离我们十五公尺左右才停下来,一面不停地嗅着鼻子。说不慌是假的,毕竟没和这么
大宠物打过交道,我一面慌乱地命令“不许开枪!”一面挡在警察大个子面前,拿出我的
手枪在腿上擦了一下,上了膛。 

四个人一只虎就这样对视着。 

“嘿!嘿!老虎!虎老弟!虎兄(是不是男的?)大家都在等你呢,回去好不好,老虎?
”我发现喊老虎的时候对面有点反应,另外……它为什么老朝我嗅呢?觉得我比大个子更
有“咬口”? 

他们继续苦口婆心地规劝老虎甚至威胁老虎,大个子参加了:“回去吧,回去请你吃牛肉
!” 

哈哈!牛肉!牛肉干! 


于是四个人,一根套住老虎脖子的绳子,还有一袋牛肉干(我的饭!)和一只老虎很快就
下了山。在牛肉干面前丧失立场的老虎被我们带进了包围圈…… 

“伙计,我们不能上电视,你辛苦了!”我拍拍大个子肩膀,带着人开溜。 

他一把拉住我:“大个子,带我一起走!” 


“老虎,就这么窝囊?”一位弟兄悲哀地往车后看了一眼。 


第五十一章 无 

……果然,那辆劫来的“桑塔那”汽车猛地一震,车头一歪,扎进了小树丛里再也开不出
来了。我把手架在树岔上等待着,黑衬杉出来了,拉着那个孩子,接着是胖子,提着那支
“六四式”手枪,没看见那个大个子亡命徒。机会!我毫不犹豫地射击!再射击!黑衬衫
两手一张,直挺挺地扑在地上。胖子的身体转了半个圈,手枪落在地下,他歪歪斜斜地走
了几步,又一发子弹把他钉到地下,只有两条腿在微微抽搐。“舒舒(他母亲的什么怪名
字!)快到车里去!把门关上!”这孩子反而向我这边跑来。我的小爷爷呀,真要命!我
暗骂了一句,拼命向舒舒——不,爷爷那里奔去。二十五米、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突然什么东西打在头上,眼前一黑,接着是重重的一拳,肺里的空气象全部被挤了出去。
我拉住一棵小树,下意识地让体重把自己转到树后,勾着腰大口地呼吸:一、二、三! 



大个子叉开两腿稳稳地站在那里,学着电影上的姿势,伸直双臂,右手握着我的枪左手握
住手腕( *** !),嘴角咧着一丝残忍的笑容……。我右晃、猛然左闪,凌空横着弹起!
大个子连续扣动扳机,然后腹部中了一脚,现在轮到他弯腰了。我还没有完全落到地上左
脚又蹬在大个子太阳穴上,接下来是肋部、胃部连续的重击,大个子先还象个蹒跚的醉汉
,最后终于变成了一滩泥,只有大口喘息的份了。我一手抱着吓傻了的孩子(舒舒!他母
亲的!),一手象拖死狗一样拖着大个子下到了路上。 


小子真结实,就这么点工夫就醒了,看着我打过了手机,咧嘴一笑:“警察同志,优待俘
虏帮点颗烟行不行?我兜里有,还有钱——都归你,我不说,就要一颗烟!别看我呀,到
这份上我还能怎么的?” 

我笑笑,拿出自己的烟点了两支,塞一支在大个子嘴里:“你还真能捱揍,这会就没事人
一样了。” 

“你这是中华呀?正宗!——别给你老哥脸上贴金了。一对一,不,三对一栽你手上,我
他母亲服!大家都下过黑手,扯平!” 

“哟,老瘾!一上口就知道什么牌子,佩服!喂,请教你。你这烟在嘴里动来动去,你还
说话,怎么不掉?” 

“瞧瞧!”黑大个灵活地在嘴里把眼倒来倒去,“练的!嘴皮子夹着,舌头动,练长了就
行!——哎,大个子警察同志,老哥哥也请教你呀,你那枪我怎么扣不动?” 

“……以前玩过?” 

“我当过兵。这枪没玩过。哎,能说么?” 

“没啥。这枪是反保险,下来时怕伤着孩子,关了。” 

“嗯,好人有好报。你这枪精致,漂亮!手感特好!好枪!你配使!” 

“配不配使么,得他们说。”我学着用烟头指指地下的两位,烟掉了。 

大个子哈哈大笑“警察老弟,这你还得练!——我兜里有,续一颗?别介呀,主犯首犯都
倒你枪下了,我这顶天十年,自己表现好点,再托托人,几年就出来了,那时咱哥们好好
交一交!哟,老弟,你大队人马来了!” 

………… 


梦中的风雪里。 

几道雪亮的手电光罩住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不知从哪里钻出的人影凶猛地扑了上去,撕打
着、咒骂着、喘息着。有人喊起来: 

“是个女的!” 

“他母亲的还咬人!叫你咬!” 


透过风雪,另一处传来微弱的喊声: 

“还有一个!站住!” 

“别让他过去!开枪!妈卖X的开枪!” 

两声短促的点射。 

女人的挣扎声、哭号声…… 

…………………… 


父亲把靠在沙发上的我推醒:“电话。你的!” 

接完电话,我凝在那里几秒种,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上楼去。几分钟后,提着一个小箱子下
来,同时让父亲看手上的勃朗宁手枪:“爸,我没带。借用一下。”然后用报纸把手枪包
起来,塞进大衣口袋。 

父亲似乎没有看见我,伸手去够茶几上的香烟罐,我为他取出一支长滤嘴香烟,同时单手
划着了火柴。父亲咳嗽,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了箱子:“爸,我走了。” 

父亲不说话,默默地摆摆手。 


我提着手枪走出越野车,把四个车门仔细地锁上,只留下微微斜开的两个后窥镜口,对里
面缩成一团的几个“文工团”说:“不许到前面!不论我求救、受伤、死了,都不许开门
!” 

一、二、三……八头狼,不,九头,差不多九头吧。狼群很少到十头,哪儿有东西够十头
狼吃呢?算大狼群了,而且似乎都很健壮。 

我检查了一下手枪。新枪。新枪不好,好枪不新,那天边防总队派给我的通讯员要帮我打
六十发,我没让。枪和笔一样,别人写开头的很难顺自己的手。没有打过就不习惯,扳机
太硬,虽然调过击发簧,但没来得及挫扳机,击发的那一瞬会跳甚至会磕头! 


狼慢慢地走过来,似乎在漫不经心地散步,只是耳朵都竖向我这边。当我看狼的时候,狼
们就不看我,而且走得更慢,距离两百米左右呢。我推上保险,把枪放进口袋。天冷,冻
住了就要命。 

站在左前轮边——这是为了不被车底下的狼袭击,我调好了后视镜,这是第一个预备据点
,右前轮边是第二个。可惜车顶是歪的而且结了冰,否则是一个绝佳据点。我想过一会儿
再拿出后箱里的摇把——外面太冷,会冻脆。 

距离一百米了,我又检查了一下手枪,十三发九毫米口径的子弹,只要打掉四五头狼就行
,三发子弹一头狼,总不会有问题吧? 


站在车前,枪夹在左腋下,活动着腕关节和指关节。这枪号称有效距离一百五十米,但我
宁可在五十米内再开枪——打狼和打人不一样,急什么。 

狼过来了。三头,很沉稳地移近,最近的不到四十米,悠闲地看我,慢慢地散步,之字型
接近。我平举起右臂,均衡了一下身体重心,然后,开枪。狼跑开了,跑出了有效射程,
是被那一声巨响惊跑的,竟然没有命中,特等射手! 

我想起射击教员的话:枪就是女人,你经常摸她她就会百依百顺,如果你不碰她她就会背
叛!——我还没有接触过女人,但教员不会说错,尤其是关于枪。 


慢慢地狼又过来了,这次似乎撕破了脸皮,凶狠地盯着我。举枪,对准狼头,屏住呼吸,
虎口和掌缘贴稳,扳机慢慢地往后滑,十分轻柔地。“砰——”我的手感觉到有了,果然
,一头狼倒在血泊里挣扎,还有一头狼惊惶地回头,我又一次扣动扳机,“嗒。” 

甜甜的硝烟,地上的弹壳,臭子儿?按出弹夹,枪在大腿外侧一擦,那颗蠢蠢的子弹本来
应该落在地上,但是没有……我再一次扣动扳机,撞针无力地碰在底火上。TMD!枪油凝住
了! 

尽管是冰天雪地里,我的额上仍然滚出了大滴的冷汗,几乎手无寸铁对付八头狼?不是拍
电影!我拉开大衣,上装,再次把枪夹在腋下…… 


狼又过来了。透过后视镜看见一头狼距离大约三十米,我绝望地扣动了扳机:“砰!!!
”没有命中,再击发:“嗒。”狼还是跑了,要过一会儿再回来,但不会太长时间,单独
的野猪成群的狼,在这个季节不会有多大的耐性,因为它们饿,因为它们也要活。 

羊要活、狼就该死?狼要活,我就该死?还有,车里后座上缩成一团的五个文工团。父亲
怎么说?战场上就是不能有女人……父亲的枪! 

我慢慢地走到汽车后厢,打开,取出那支包在报纸里的点三八英寸口径的勃朗宁手枪,还
有硬纸盒里的四十发子弹,浑身轻松起来,甚至没有听见文工团因为我开后厢而引发的一
连串高频尖叫。 


这是一支我熟悉的老枪,而且没有什么枪油。父亲擦枪不喜欢多用枪油,所以警卫员基本
是在干擦,最后还要把油擦掉,这种习惯现在救了命了。 

来了,四十五米。我轻轻地抬手,这支年龄几乎有我两倍长的比利时手枪只是微微地颤动
了一下,子弹打进了那只狼的额头,右手习惯地一抬,柯尔特也补上了一枪,那只狼不动
了。我转身,一发子弹命中了狼腰,另一发子弹把那只狼钉在地上。我仍然把柯尔特放进
外套里的腋下,取出香烟点燃,悠闲地坐在一侧发动机盖上,觉得有点暖和。狼群离得很
远,但是没有走开。 


我不急不忙地装满一个勃朗宁弹夹,换上,再装满另一个,饶有耐心地等待,我习惯了等
待。 


第五十二章 无 

“斯巴达,别来无恙?”首长朝我微笑,“你穿便服好看,落寞中带着洒脱,有点玉树…
…” 

“是吗?找我,就是让我穿便服?”我冷冷地截断首长的话。 

“怎么会呢——最近你在做什么?”首长很诚恳地说。 

我叹了一口气。首长的父辈在老一辈里是元老级的,首长在我们中的地位介于长辈和大哥
之间,我一天是衙内党,一天就应该听他的。蝙蝠啊……我在既得利益派眼里是钉子,在
少壮派看来又属于敌对阵营,唉,要是真正的敌人——国外的敌人也这么恨我就好了!在
这种情况下我和首长倒很相似……于是我苦笑着说:“看书。” 


“看书?还是看战争小说?间谍小说?” 

“《孟子》。” 

“《孟子》?看的什么?《孟子见梁惠王》?‘子,不远千里而来,将有利于寡人乎?”
 

“还没看到这里。原来看的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现在看的是‘天之将降大
任于斯人也’,那天看了‘尺蠖之曲,以求其伸’。” 

“这也是《孟子》?” 

“这是位子,枪杆子,印把子。” 

“哈哈哈哈!”我们一起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互相看一眼,又大笑起来。 


“政治,一盘棋,弃子换子都是常事。我说过嘛,你杀不完他们的!天天在长出来!你看
看,你最终指向的那几个人,现在是什么位子?我不得不劝上头先一步把你保护起来,否
则等人家提出来就被动了。” 

我不说话,吸我的白沙烟。 

“问你一个私人问题,你和那个、那个什么小姐,关系到什么程度?” 

“你相信我?” 

“废话!我还不相信你?从你小时候就知道。再说,你们家从来不说假话。” 

“拉手。搂胳膊。” 

“可惜!女人中的女人。” 

“不谈!” 


“找我来,又要换什么子?”这次是我主动问。 

“不换了。叫你去口口、去口口,都是我和老C的主意——你忘了你的愿望?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去南亚的一个小岛钓鱼,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慢慢地变老。” 

“扯淡!你身上流的是军人的血,让你闲半个月你都会发疯。” 

“半个月……不会!” 

“那就去你的什么小岛,先想想大岛,台湾、钓鱼岛,我们一起想——来,吸烟!” 

我又一次被抓住了要害,只好再拿起那支香烟。 


“我看着香烟,有时候会想起卡门,就是比才根据梅里美的小说改编的歌剧《卡门》,那
个一出场就叼着香烟的吉普赛卷烟女工。由于carman 在拉丁文里是诗歌的意思,同时又象
是“红色的”,于是我会想到奔放的诗。卡门是怎么说的?“我明白你会杀死我,书上这
么写的。但是你不可能令我屈服!”天!她是在对何塞说话还是在对香烟说话!明白自己
要被她杀死,但偏偏要爱上她——假如爱情使人在死后还能存在,那么香烟使人在活时感
受人生!” 

部队,就是我的爱情,我的香烟。 


但是,现在的部队…… 

“你自己去组建,人员,你自己去挑,从政治委员到炊事兵,你跑了不少部队嘛,总有点
印象。全部必须是士官以上——我是指建成后,组建一支职业军人的部队,兵要精,装备
要先进,训练要充分,现在国家有的是钱!” 

“口气……?”我看看他。 

他摇摇头:“不是我的口气,是上头的。上头最近对军事很感兴趣。告诉你吧,过两年上
头打算不管别的事,只管部队,就象老大人当年那样。” 

我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首长有点不高兴,“这有什么好笑?” 

我赶紧解释:“我是军人,服从上级就行了,别的懒得管。我笑,是想起了一个笑话” 


那是关于CIA决定向我们要害部门派遣潜伏间谍的笑话:打算在中国京剧协会建立谍报网。
“为什么呀?”总统不理解,国务卿帮中央情报局长解释:上一位中国领导人最后的职务
只是中国桥牌协会名誉主席,这一位很可能将是中国京剧协会名誉主席…… 

“别笑了。”首长说,“他要接见你十分钟,假如你过关了,下个星期你要去国防大学报
到、镀金。” 


从那里出来后,我走进了中国军人的最高学府。 


第五十三章 无 

一名少校怀疑地看了看我的肩章,(他母亲的,又来了!)还是放我进了小会议室。首长
和C将军正好也从另一个门进来,会议开始了。 

“现在开会。今天,我们研究并决定组建一支新型直属部队的一些问题。总司令说了,半
年以后,他要亲自检阅这支部队。这位,斯巴达大校,就是总司令亲自指定的部队长。”
C将军干脆利落地说。 

首长很谦虚地坐在我对面,朝我笑,并且把一个烟盒弹到我面前。他肩下那位ZH的将军却
不那么客气(该老小子当年见我一次就要在我后脑勺来上一巴掌):“老C,两百五十万国
军,那里找不到象样的,凭什么让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当头儿?” 

首长和C将军都笑了,大家也笑。C将军对我说:“斯巴达,你自己说。” 


我毫不萎缩地看着“老仇人”:“我们周围友好国家和地区不多,台湾越南菲律宾缅甸印
度俄罗斯朝鲜日本包括美国,都把我们当作假想敌,其中印俄日美哪个都不好惹,不是自
己关起门来做阿Q就可以镇住人家的。不说台独,西沙南沙曾母暗沙,和越南菲律宾有一笔
账要算,中越中缅中印中俄都有边境问题,鬼子还占着钓鱼岛——有那么多领土在外国人
手里,有那么大地区在敌对势力手里,哪个弱国是这样的!难道非要等人家再打进来,我
们才不吹自己是强国?我们才不吹自己是强大的军队?这几年你们派我打了几仗,陈旧的
装备,不切实际的训练,过时的战术,低劣的指挥……我受够了!我年轻,受过专业训练
,后台、文凭、经验、身体都合格,运气也不错,另外,我认识你们这些叔叔,有事,可
以找到你们家里,甚至绑架你们的孙子外孙!” 


大家都笑起来了,边笑边骂我,只有ZZ的一位老将军没有骂,而是说了一句:“德行,活
象你老爷子当年!” 

这支部队遂行作战任务,重点在于大量的侦察、情报分析、通讯、后勤工作,最后的只是
外科手术似的短期工作,所以尽管我所有的要求都被毫不耽搁地接受了,讨论还是持续了
整整一天。当老家伙们揉着腰准备去解放各自的膀胱时,首长第一次正式提问:“斯巴达
,你能用最简明的话告诉我,这支部队将有什么样的战斗力?” 

会议室安静下来了,大家看着我。 

“五年、同等兵力对抗101师:四年、同等兵力吃掉日军,;两年、同等兵力吃掉台军——
不过,我还要找几个人,我的师兄和教员们,转业了……” 


我把两个参谋扔在Z州市AQ局小会议室里,自己去找小蒋。 

“你,你没有……又进步了?我该称呼你什么首长了?” 

我笑了:“还是斯巴达。走。”没顾他们办公室里的那些目光,我把她拉到外面。 

“走?去哪里?” 

“归队。” 

她眼睛亮了:“什么时候?” 

“现在!”我拿出命令递给她,“我们一起去找头儿!” 


一辆“卡迪拉克”在Q州某造纸厂办公大楼门前缓缓停了下来,头儿跳下车拉开车门,让一
个中年人走下车来,这时小蒋已经冲了过去。 

我突然遏止不住地在门厅拦住了那个中年人:“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下,你们集团的一位
股东,董事局董事,L先生,是不是从美国回来了?” 

“你是……你就是,”他似乎猜到我是谁了。我点点头。 

“是的是的,都回来了。L先生身体不大好,股份全部转让给了L小姐,现在L小姐是董事。
” 

这时头儿扑到我身上。 


接下来是琐琐碎碎的许多事,我还奉命去接收了陆航的一个混编直升机大队,作为我们直
升机部队的基础,当然这中间还打了一小仗,十几分钟的边境战斗,等我回到新的驻地,
营房、装备、训练设施已经基本到位,第一批从全军选调的四千名军官士官也报到了。 


部队在口口铁路线上的重镇口县,扼住了铁路和公路的咽喉,同时也扼住了一条大江的咽
喉。离驻地几十公里,就是著名的口口演习场——按照上头的计划,这支部队以后将分驻
在口口地区口省一市的战略要点附近,主要的作战目标是海峡对岸的口口岛。 


“斯巴达,不错不错,这批人的素质不比当年的你们差!”老李——射击教员灌下一大缸
凉白开后说。 

我想起白天老钱说的话:“都是士官军官,起码是大专程度,这么豪华的部队世界上也少
有!” 

是吗?回来后我转了一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吊儿郎当,都他母亲的兵油子!”头儿用典型的兵油子口吻评价道。 

对了,就是这个!一支部队战斗力的高低,不仅仅取决于装备、训练,也不仅仅取决于指
挥官的能力和后勤保障能力,而首先取决于有没有铁的纪律!再结实的桶箍不紧仍然没有
鸟用! 

“是呀是呀。”大家同意道,“明天集合起来,好好地训一顿。” 

“什么明天!现在!——全体,紧急集合!” 


“军人是什么?是石头!……必须是圆石头!”我的政委开始训话,这位先后在口口政治
学院和国防大学毕业的高才生说得很形象,“个别的尖石头也许有杀伤力,但是不会滚。
我们这个部队,在打击敌人的时候,就是从山上同时往下滚的石头,越滚越快的石头,四
千个圆石头到一万个圆石头一起滚下去,这是什么样的声势?什么样的力量!” 

“一支部队,敢对着枪林弹雨冲过去,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任何一支部队都敢。一支部队
被打败了、打散了,仍然能够自动地聚集成作战单位,自然地产生指挥官,自觉地去完成
任务,这才是好部队!” 

“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他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为任何艰难困苦所屈服!无
论在何种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这才是我
们这个部队的目标!” 

轮到我讲话了。 


我慢慢地扫视着下面的部队,以前那些首长的面容一一浮现在我面前…… 

老女人说:“我进这个门的时候比你大一岁,当时你爸爸是Q部部长,只对我说了一句:‘
党要你干,不干也得干!’” 

大白脸说:“我先告诉你,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于是我用嘶哑低沉的声音问:“谁怕死?谁觉得大学生当炮灰委屈,举手!——怕死,是
人的本性,怕死不丢人,我就怕死!” 

犹犹豫豫地有人举手,越来越多,最后大约有三分之一。 

我想起在B市西郊,被单独关押的那十六天…… 

“手放下!”我嘴角显出一丝笑意,“刚才举手的,是真正勇敢的人,因为他们敢于说真
话。不过,执行任务的时候,越怕死越容易死。死不算可怕,可怕的是你当逃兵回来,等
着被枪毙的那段日子! 


大白脸曾问我:“斯巴达,如果部长命令你向我开枪,你会怎么办?”…… 

我又笑了。很久以后他们才明白我的笑容代表什么,从而流传出一句话:“不怕斯巴达跳
,只怕斯巴达笑……”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军令如山倒’,‘官大一级压死人’,听过这三句话?” 


“听——过!” 

“如果我命令你向你的亲人开枪,你怎么办?——不愿意开枪的,出列!” 

静默了一分钟左右,有十几个人出列。 

“半小时内送他们去口口军区,他们,不配在这个部队!”我命令政治部主任。 


一片静穆的大操场上,又一次响起了这样的声音:“纪律,是一把刀……!!!” 


第五十四章 尾声 

我回来了。 

是在你的梦中吗? 

关闭了车灯、发动机的越野车在黑暗中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碾过了满地的落叶、春天的落
叶,徐徐地滑下斜坡。树荫还是这样地浓密,海风还是这样温暖、湿润,正如这座小城还
是这么清秀、这么安静。 

春夜,梦外面那甜甜的、静静的、浓浓的春夜,没有星辰,没有月色,没有光,只有甜蜜
的、甜蜜到酸楚的静谧和那一份几乎浓得化不开的春愁。 

我来了。回来了,站在你的梦外。 

你知道吗? 


缓缓地松开离合器,缓缓地拉起手刹,缓缓地切断报警器电源,缓缓地推开车门,再缓缓
地点上一支“七匹狼”香烟,还是不愿意下车,一个我再一次劝告另一个我:“说好的,
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你的灯光。”另一个我似在反抗、在哀求,在诉说还没有看见灯光。 


没有灯光?为什么? 

那是你原来住着的房间,后来逼迫我搬了进去,你就住进了后门边的那一间。你怕黑,总
是开着睡眠灯,然而现在没有灯光……另一间是你父亲的卧室,也没有灯光,书房、客厅
的窗户也没有灯光,黑暗。为什么? 

你们不在?你不在?参加学术会议去了?生病住院了?——想起近来流行的那种可怕的疾
病……跑过草地、跳过灌木丛、跃过栅栏,我停下了脚步,觉得胸间和两肩有酸酸的感觉
,有一些慌乱:灯光!淡淡的、蓝蓝的灯光!熟悉的灯光映出了熟悉的淡蓝色有着竹叶花
纹的窗帘,你在……这时才意识到已经下了车、已经不是离开你远远的了,离你很近……
 

我回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哪一年?春天还是夏天、秋天、冬天?记不得了…… 

晚上,很晚的时候,你来到福州,来到华林路的机关宿舍,带来了我遗忘的几件衣服几本
书,还有,还有专门从很远的地方买来的T恤。你平静地、一如以往那样平静地把上衣掸去
灰尘,挂进橱里,把内衣放进抽屉,把袜子按照你的习惯叠成扁扁的、平平的一卷,然后
慢慢地收拾桌子,一如以往,唯一的不同只是,只是都没有说话。 


放下你调制的咖啡、你递来的报纸,走到你身后、站在你身后。你整理得更慢了、更慢。
最后你慢慢地直起腰来,随手拂了一下长发,几根发丝如以往那样拂到了我的脸,然而不
似以往那样有点痒,而是有点痛。 

闻着你身上固有的那种馨香,好想,好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拂住你的肩膀,轻轻地拥抱着
你,让你慢慢地转过身来,任你的脸藏在胸前……好想,好想轻轻地把你抱起,象捧着一
床柔软的被子,轻轻地把你放在床上……好想、好想懒懒地靠在床边,靠在你身边,一面
吸着“七匹狼”香烟,一面带着满足的微笑听着你絮絮的话语…… 


终于伸出手去,你不在,只有不远处的那盏灯,还有几滴零落的雨。 

背靠在树上,划亮火柴点了一支“七匹狼”,再习惯地把燃过的火柴放回火柴盒,突然起
了一阵遏止不住的冲动,想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但现在连我也不可能看见你,
窗帘是我们一起买的,尺寸是我定的,拉上窗帘的方法是我告诉你的,甚至连睡眠灯的角
度也是我调的——我知道,只要是我动过的东西,你都会尽量保持或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突然明白了,你为什么还住在这一间屋子里,而没有搬到我曾住过的那一间。 


默默地在路上走,从华林路走到温泉路,然后转弯走过东街口,走到八一七路……慢慢地
走,时间如凝住的水,我们如在水中漂浮。 

你累吗? 

你的影子在斜斜地移动,另一个影子似乎在追赶,渐渐地近了……然而影子叠在一起又如
何?它们马上又分开,飘向不同的方向。 

你难受吗? 

把手插进裤袋里,或者背在背后……第一次感到手没有地方放。以往总是一只手拿着香烟
,一只手交给你或者,或者轻轻地抚在你的肩旁,现在却感到你是这样地遥远。 

遥远吗? 


只要慢慢地走过去几步,就可以站在门前、轻轻地按下门铃,然后经过开门前觉得十分漫
长、开门后才知道非常短暂的等待,门灯就会亮起来,门会悄悄地先开一条缝,然后飞快
地全部打开……然后呢? 

你会不相信地揉揉眼睛,然后发出遏止不住的一声轻呼? 

我会扶住你摇摇欲坠的身躯,把你拢进怀里,然后偿还欠你多年的那一吻? 

是不是还能还是如以往般地平淡,你拿走我手上的东西,挂好、放好,递来一杯水,然后
拿出装着干净衣服的袋子,一面夸张地嗅着我身上的汗味烟味,一面恶狠狠地把我推进浴
室…… 

然后呢? 

然后在寂寞中踱回我房间,还是在冲动下走进你房间? 

惊觉!因为手如以往千百次那样伸向了门铃,稍稍一动就会,就会…… 

慢慢地退,后退,犹如挣扎,心中希望背后有一只手,推我。 


雨终于落下,劈劈啪啪象鞭子在抽。拉开衣领、拉下拉练,想喊叫、想学荒野里的狼,仰
面向着天空,嚎! 

夜不再无声,夜在哭,在号叫。闪电亮了,周围一片惨白,如梦中。树摇晃着,撒下叶上
的雨水,涩,苦!难言的、生活中不可避免之苦。雷声远远地滚,春雷,如往日一样的春
雷,然而听来是如此忧郁、沉闷。 

看你的窗,灯没有灭,窗帘也没有被风掀开。你冷吗?还有,最惧怕的黑暗中的狂风骤雨
夜,你独自一人如何捱过? 


我不在,要走了,又一次走了……借着闪电拣起了地下的烟头,因为你喜欢靠在这里,不
愿你看见,不愿你多想,企求你如现在,宁静。 

我不在,要走了,又一次走了……借着雷声发动了汽车,闪电一样照出的是孤单寂寞的归
路。火柴已经湿透,用点烟器点着了最后一支烟,最后一支“七匹狼”香烟,香烟有点潮
,有点辣,但不是以往你为我点烟时说的那种感觉。 

我是狼,七匹狼中的一匹,所以我走了,离开了,又一次黯然离开。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在频频亮起的闪电下,在不绝的雷声和风雨声里,我不顾一切地拉响了警报器——因为,
我早已不会哭…… 


第五十五章 附录 

斯巴达——某部大校部队长。 

老女人——离休,现住B市西郊,负责做饭带孙女。 

大白脸——退居二线。 

头儿——某部上校副参谋长。 

区队长——某陆军高级指挥学院作训部少将副部长。 

老钱——某部上校后勤部长。 

老李(城市活动教员)——某部中校作训科长。 

企划部经理——移居美国。 

周秘书——移居美国。 

老周(射击教员)——某部上校大队长。 

奶娃子通讯员——务农。 

AQ部某副部长——退休闲居。 

酷秘书——某部处长。 

三秘——转业。某公司董事长 

财务处长——死于癌症。 

吴厅长——保外就医中。 

郑主任——服刑中。 

冯长兴——众所周知。 

卫局长——移居美国。 

小蒋——某部中校室主任。 

某某部某副部长——服刑中。 

某省某某厅厅长——服刑中。 

中尉——某部少校中队长。 

其他人——佛曰:不可说。知者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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