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een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MGEN (疾风之狼), 信区: Green
标  题: 正步走过雷场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Nov 29 14:40:59 2002) , 转信


    小六,你不知道吧?我又踏上了南去的列车,和七年前一样的军列,是的,就是你说
过的,比老鼠笼子都不如的那种暗无天日的闷罐子车。你嘻嘻地在笑吧?你说,又有事了
?是的,有事,但我说出那是什么事,你还能笑得出来吗?我告诉你,我们去把七年前我
们,当然还有他们,埋下的那些雷统统起出来,清除干净……
  小星,没有和你说一声就出发了,这次是执行任务,按部队的纪律,我不能告诉你。
尽管这是一次和平的军事行动,但我还是不想告诉你,七年过去了,很多的事情忘记了又
想起,想起了又忘记,就让它们永远被定格在时间的那一端,像一道无法抹去的眩光吧。
点点已经会走路了,过几个月回来,他就该跟着伯伯满世界去乱跑了……
  涛涛你呢?还有四个月,你就该毕业了。记得我那时我跟你说,希望你毕业以后离开
昆明,回故乡也好,到异乡也好,几个月之后,昆明的天空下将不再有你,而我们将永远
不再重逢,那个总被你叫做傻大兵的少校营长会不会成为你年轻时代一道灿烂的风景,也
许吧……

                                       1
 
  “营长,拖拉一把?”小个子江西兵嘻皮笑脸地凑过来。我说小六,现在的兵可比我们
当实习排长那时候机灵多了。你说什么,你说这就是国防现代化的标志之一,去你的,你
小子别在我面前装幽默。小星和你分手的那天晚上你是没说什么,不过反正我也不知道。
你们俩一出去,不到黑更半夜回不来,再说了,又不是刚上大学那会儿,男男女女的事能
让大伙陪着你一块儿兴奋,我早睡了,谁知道你掉没掉几颗眼泪。后来是唱歌的声音把我
弄醒的,醒了我听到歌声从窗户下面传来,我就走到窗户前往下瞧。你别不承认,那是一
九八二年夏天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我真的看见你神神叨叨地站在那棵枝繁叶茂我们一直
叫不上名字可后来一想到我们的工学院就想到的大树下大声地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那歌调
太高,你努力地干嚎着,挣扎了几次在这辽阔的土地上,上不去,于是你改唱少林少林有
多少英雄豪杰都来 把你景仰,我刚想骂你小子就算是KISS了小星也犯不着违反校纪校
规半夜想起歌来唱吧,紧接着我就听出你的声音干涩得有些吓人,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小子怎么了,我就没叫你。那时大约是凌晨一点左右的光景,很快就有人发话了,大声
地问你是不是喝多了,别他妈唱了,看看都什么时候了。我看见了你抬头看了看黑黢黢的
宿舍楼,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灰溜溜地离开了那棵树。我知道你正向着我们的宿舍
走回来,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要在人家感到最没面子的时候去安慰他,我想你一定是
和小星闹别扭了,我赶快溜回到被子里,装出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不
久你就走进了房间,摸黑端着桌上不知是谁的茶杯咕噜咕噜地就喝了一气,然后你的确是
一声不响地钻进被子就睡了。你小子肯定没有洗脚,当时我很想提醒你这点,但我总觉得
那天晚上你有些特别的反常,所以我一直保持着沉默。没人知道你和小星分手的事,只有
我知道,三天后那个小雨下个不停的午后我就知道了。
  你说行了行了,都哪年头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了,真的我不记得有那么回事,准是你
想女孩子了吧,哈。你笑了起来。在猫耳洞里蹲了一个月以后,我们全身都发了霉。把军
装全脱了只穿一条裤衩仍有一种全身都罩在一层铁壳里的不堪重负之感。你对我说你情愿
帮我背枪而不像通常都是我帮你背,去跑20公里武装越野也不愿蹲这猫洞子了。20公
里武装越野是你最头疼的训练课目,几乎每次都能把你跑个半死。在工学院时你的体育就
不好,因为我的体育比你好,你不止一次用戏谑的口气说我是“武夫”,而在20公里武
装越野的时候如果没有我这个“武夫”,你恐怕永远也成不了一名真正的“武夫”。你又
和我抬杠了,你说别叫“武夫”,给人一种多没文化的感觉,我们是军人,军人。说这两
个字的时候你并不十分严肃,就像你总是喜欢表现出一付玩世不恭的样子。我多么希望你
真是不那么严肃呀,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不严肃吧。
  “营长,别那么大架子嘛,拖拉一把啦!”小个子江西兵在拉我的胳膊,我真想板起
脸来训上他两句,可不行,小六,你不知道吧?现在我是变得越来越粘粘乎乎的啦。我摇
了摇头,笑了笑,说我不玩, 小个子兵很识相,开了句玩笑,算了。
  拖拉,小六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吧。就是以前我们在工学院时常玩的那种叫“姊
妹对”的扑克游戏,两付扑克叠一块打升级,想起来了吧?你不是挺爱玩的吗?我还是你
给教会了的哩。小星不是最烦你玩这个了吗?她还当着我的面说过你,当心玩物丧志喔,
我只是“嘿嘿”地笑,小两口吵架是常事,旁人去管是多事,我才不管哩,而且谁不知道
你小六,见你玩的时候比谁都多,可怎么一考试,那第一名却总是你哩,我问你的时候,
你头一昂,大言不惭的样子,这就叫本事,真是气死人。“哼!”小星从鼻孔里哼哼一声
,一付不屑的样子,其实只有我知道,小星,你心里比小六还要得意吧?
  就算我终于敢面对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的确是爱你的,小星,我也永远不会对你
说出来,小星。我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自己,我倒底是什么时候
爱上你的,小星。这样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不知道是在你和小六分手之前还和他分手之
后。总之,当我七年前和小六一起蹲在南疆的猫耳洞里时,我想得最多的不是父母,不是
兄弟,而是你。就这样那时我总有一种作贼心虚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不敢直面小六的眼
睛,让我一次又一次地骂自己是个不孝之子,在前线不是首先想到父母,反而想到的是曾
经作为小六女朋友的你。
  你叫我说什么呢?小星,原本我也没想到会在那个黄昏遇上你,尽管不论是因为小六
,还是因为我自己,当我们蹲在黑暗的猫耳洞里,点上一支香烟,仰望着透过洞口不多的
几颗星星的时候,星星让我们想起你,谈起你,那时我们谈得最多的就是你。小六也抽上
了?你漫不经心地问,我知道你是假装的,我说抽上了,小六原本是不抽烟的,他说你不
让他抽,你苦笑了一下。小星,这没关系,苦笑不会让我难堪的,小六说了,有这么多慰
问的好烟,不抽白不抽,他让我给他也来一根,我就给他来了一根,他点上抽了一口,是
大中华,你知道吗,小星,大中华,小六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哈哈地大笑起来,小六揉了
揉眼睛,小六说,这烟好,至少名字好,大中华,好,大中华。他说他得在一个月内学会
抽烟,你知道,他干任何事情都是要订一个计划 的,他说要现在不抽,说不定哪天就没机
会了。你知道吗?小星,我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但是不行,那个黄昏我穿着军装,我
只好又喝了一口酒。小六想你,我对你说,你在桌子的那一边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你说,
唉,你又说,哈,你这一声哈让我不高兴了你知道吗,小星,你想笑谁,小六,我,还是
你自己?我的眼睛当时一定是瞪起来了,你一定是吓坏了吧。战争结束了,战争结束了,
你说,你喝多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小星,我真的生气了,你是大学生,我们也是大学生,你为什么就那样故作深沉,就
那样沉得住气,你还笑,笑!整整一个晚上,整整一个晚上的酒,我就是在等你一句话,
就是一直在借着酒劲以便有胆回答你提出的问题,而你和我说了那么多不着边际的话,某
某又怎么了,某某又怎么了,他们怎么了关我屁事,我要你问小六,问一问小六,你一直
想问的,而你就是不问,小星,你真的让我生气了。我并没有站起来,我隔着桌子把最后
一口酒灌进肚子里,然后我对你说:“你他妈的为什么不问问他?”我通红的双目大概让
你感到吃惊了,我是喝多了,喝多了我才能这样对一个女孩子说话,而我没有告诉你,当
我在望远境里看见成百成百的越南小鬼子在我们安放的地雷中血肉横飞身首异处我也用不
着喝酒壮胆。而当我对你说出这样的话时我的确是喝得有点多了。
  你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下,凳子在打磨得很好的水磨石地板上发出一个轻微的呻吟,
你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现在过得挺好吧?”
  我的泪水就在那一瞬间不可遏止的一涌而出,落到透明的高脚酒杯上,打得玻璃“铛
”的一声脆响,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哭,只是哭,我为我身上的军装感到羞耻,我
真后悔我穿了军装来和你一起吃饭。你真吓坏了,你真的预感到了什么,你轻柔地拍打着
我的后背的手一片冰凉,等我稍许平静下来,你颤声问道:“你,他……怎么了?”哦,
小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你真的深深地爱着他,而小六在猫耳洞里向我说
这话的时候,我居然幼稚地笑他虚荣。

  “他,他……”我的泪水塞满了我的喉咙,你不会知道,小星,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从来没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你的面前大泪滂沱,我说不出啊,我只能指着自己的
胸口,怦怦地敲打着自己的胸口,我不知道你听到没有,我说的是:
  “他在这里,活得好好的,好好的……” 

                                        2

  透过车厢缝的光线变得忽明忽暗,我知道天色正在逐渐地暗下来,黄昏呈现出它永远
让我们留恋无比的金黄。尽管闷罐子车厢里的我们看不到夕阳浑圆地落向西边的山峰,但
我可以感知到这一切。战争结束了,九十年代初,我们和他们之间长达十四年的军事磨擦
正式结束,和平已经降临南中国的天空。一切都似乎在时空之中不动声色地瓦解,然而该
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小六,你说什么?你说为什么我的声音听起来如此低沉?是的,小
六,岂止是低沉,你没听出我声音里的忿懑和无奈吗?滴血未干啊,以前我们是同志加兄
弟,然后因为他们的背信弃义我们成了仇人和对手,打得山河变色,尸骨成堆,转眼之间
我们就不打了,握手言和了,武元甲到北京参加亚运会了,坐了主席台了,然而流过的血
就这样算了吗?我真的想不通,真的想不通,你能想得通吗,小六?
  你笑不出来了吧?你也低下头了吧?你说别想那么多好不好?想多了费脑子是吗?能
不想想吗,小六,真他妈荒谬,七年前我们用鲜血和生命埋下的地雷,七年后的今天,居
然要我亲手去把它们起出来,起出来干嘛?起出来让他们安安全全地走过来,高高兴兴地
和我们做生意。做生意?你奇怪地瞪大了眼睛,茫然地问道。是的,做生意,开辟边贸口
岸,这些对你来说都是陌生的名词,你说那不是商人干的事情么?你叫我怎样回答你呢,
我的高材生?是的,那是商人做的事情,现在有很多的人都成了商人,工学院的同学做,
当年一起流血的战友做,甚至有人打着军区的旗号做,你能相信吗?你不说话了,你终于
沉默了,后来你问我,还从大学毕业生中招兵吗?像我们当年那样,我他妈的不知道,不
知道招不招,更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像我们当年那样傻,真的念了大学还去当兵。
  天大概已经黑定了,我点上一支烟,小六,现在你学会抽烟了吧?烟熏得我的心口痛
。起起落落的一点红光中,我突然看见你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你也觉得荒谬了是吧?
你是最有理由觉得荒谬的人了。我的心口又是一痛。而你就那样忧郁地看着我,小六你在
淡淡的青烟里一脸肃然,沉默不语。别这样好不好,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好不好,你知
道吗,小六,你看得我心里有些发毛了。不,你终于开口说话了,你说我变了,说这两个
字的时候,你的表情有一种深刻的悲痛,让我惶然不已。你说是的,你变了,变得不像2
0公里武装越野时总是帮我背枪的二哥了,二哥,你知道吗?你说,你在我的心目中曾经
是多么宽容和博大的兄长呀,我从未看见过你抱怨什么,也从未看见过你因为什么事情唠
唠叨叨下不了决心,我想象不出你一脸抱怨那怕稍稍犹豫的样子,就像当年参军的时候,
你抱怨过吗,你犹豫过吗?你大声地质问着我。是的,小六,当时我根本用不着想什么,
说参军就参军了。可现在你变了,你又说了一遍这两个字,你紧紧地闭着嘴。难道我真的
变了么,我问你,你说你自己想想吧,牢骚满腹的样子,哪一丁点还像个军人,像个肩上
扛着两杠一星的少校?小六,那你说我倒底是怎么了,你说呀,我问你,我的心里虚虚的
。 
  你说你怎么了,你不就是心理不平衡吗?你觉得你流了血,流了汗,现在生活好了,
有钱的人多了,可没你的份,你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不是吗?
  小六,我叫了你一声,你别这样说,我在心里呻吟了一声,小六,别把你二哥的皮都
撕下来,好吗?
  不,你固执地说下去,像个任性的孩子。
  二哥,你还记得我们当年走上战场时起过的誓吗?
  哦,小六,你总是这样不让人喘息地把人逼入绝境。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什么都可
以忘记,但誓言是不能忘记的。
  为了人民,为了和平!
  我大声地在心里说。小六,我的声音宏亮吧? 
  小六,你笑了,你终于笑了,和平不是已经实现了吗?二哥,不能忘了喔,那可是作
为我们青春证据的誓言喔,何况二哥,七年了,那么多的战友离开了部队,你不是一直还
穿着军装么?再说了,不是还有那个叫涛涛的女孩子偏偏就爱上了你这一身军装了么?小
六,你别咭咭地笑,你不知道这事让你二哥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吗?
  涛涛,你真是像小六说的那样,爱上不是我,而是这一身国防绿吗?你是个满脑袋装
着不切实际浪漫幻想的女孩子,真的,你还是个孩子呢,就算你知道什么叫爱情,你也没
必要成天把这两个字挂在嘴上吧。你说穿军装,穿军装,那个上午,你一看见我穿着便衣
你就嘟起了小嘴。我真的不愿意穿军装,但我无法告诉你为什么,不是因为西山上有军容
纠察队,也不是因为我嫌穿军装陪一个女孩子上西山攀龙门丢了你的面子,不是的,都不
是的,你不应该主观地想象出那么多我不穿军装的理由。自从那个夜晚我在你小星姐面前
穿着军装大泪滂沱之后,我就从不把军装穿到大街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逃避着什么还是
因为那件事情使我替自己为身上的军装感到耻辱,你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也无法告诉你这
些。真的,涛涛,尽管你也是工学院的学生,我们是校友,但你不会相信除了遇上你的那
次校庆,多少年了,我不敢跨进工学院的大门,我不敢去面对那些我们共同的师长追询的
目光,我不相信小六只能作为一名年轻的英雄站在校史之中,成为一张照片和一段简单的
文字,我不走进工学院的大门,涛涛,你小六哥哥就永远站在我的心里,站在我们的对面
。哦,我甚至已经忘了我从未告诉过你,你的小六哥哥,涛涛,请允许我让你这样称呼他
,他是你们这整整一代人的哥哥。我们不是同一代人,涛涛,我固执地这样认为,你是那
么年轻,前途无量,而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多年以来,我已经逐渐习惯了独身生活,而你
,却以你们这个时代的大学生特有的冲撞劲儿一往无前地向我的单身生活发起了猛烈的进
攻。我没办法,在你面前,我就是没办法,你一遍又一遍地说穿军装吧,我最后只好穿上
了军装。你嘟着的小嘴一下子就松驰了下来,笑容变戏法似的回到你的脸上,你甚至帮我
扣上了风纪扣,你也不想想那是一九九一年六月的一个清晨,六月的春城已经有些热气逼
人了。
  好吧,涛涛,我有些无可奈何地对你说,出了门你可别挽着我的手,笑容消失了,你
的小嘴又嘟了起来。你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你已经是一个大学三年级的大大学生
了,你干嘛老是在我面前撒娇,撒娇你觉得快乐是不是?我在心里问你,我不说出来的原
因是其实我真的有些喜欢你在我面前撒娇。这是纪律,谁让我穿着军装呢,我努力地板着
脸说,你哼了一声,说谁希罕了,我笑了一下,有时我真的希望你别希罕我,可我又有些
舍不得,小六,那时我还没意识到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真的有些变了,至少是变得有些
婆婆妈妈的了。
  重返身着军服走在大街上的年代,小六,你知不知道我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你苦笑了
一下,你说我明白,战争结束了,不像是八十年代那会儿了,那时我们穿着军装走在大街
上是多么地自豪呀,人们崇敬的目光就像温暖明媚的阳光一样照耀着我们生气勃勃年轻骄
傲的脸庞。小六,你还记得吧,一年的军校生活结束以后,我们重返春城,即将作为工兵
见习排长开赴前线。那是一九八五年初春一个微微有些阴冷的日子,有一天的假期,我们
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回工学院去看一看,于是我们穿着军装,两个排成一线,走着规范的齐
步进了工学院的大门。不幸的是学校正在放假,空空荡荡的校园里几乎见不到一个人,这
突然让我们微微有些失望了。你说什么,虚荣是吧?有点,小六,但你不能这样说,是光
荣,不是虚荣。我们绕过主楼,一直走到我们的宿舍楼下,那棵记忆中永远的大树掉光了
叶子,只剩下无数坚硬的枝桠,以强有力的姿态刺向灰白灰白的天空。我们俩就那样静静
地站在那棵树下,远远地遥望着我们曾经在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宿舍。我说,走吧,于是你
说,走吧,你的口气里有种恋恋不舍的感觉。你完全有理由恋恋不舍,你的成绩是那么的
好,你本来应该到设计院去,要不就留在校园围墙下,安安静静快快乐乐地做一辈子学问
的,而你却和我一起去当了兵。
  我又点了一支烟,烟熏得我的心口好痛。
  然后我们就离开了那棵大树向校门走去,你还记得吧,小六,我们终于在校门口遇上
了她,她就是我们的导师,那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太太,老教授。小六,你知道吗?一听
到你已经永远离她而去的消息,老太太哭得晕了过去,多么聪明的孩子啊,她说,多么聪
明的孩子啊,风吹动她花白的头发,像一面凌乱的旗帜。
  我们认出她的同时,她也认出了我们。不约而同,小六,我们俩举起右手,向她行了
一个庄严的军礼。老太太的双眼就在那时迅速地变得湿润了,她努力地抬起手臂,拉住了
你停留在帽檐上的手,小六,你还记得老师是怎么说的吗?
  老师说你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3

  兵们兴高采烈地“拖拉”了一把之后,纷纷放倒身子进入了梦乡。小六,他们是那样
的生气勃勃,那样的豪情满怀,壮志凌云,年轻得让人嫉妒。我们都是和平兵,和我们的
先辈们相比,当年南线的战事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可我一直认为,那场战争影响了整整一
代人,影响了他们的思维,作用于他们的行动。那场战争仿佛唤醒了我们身上那种叫做血
性的东西。不,你摇了摇头,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吗,小六?你想了想说,不能把那种东西
仅仅称之为血性,我总觉得那是每一个人身上都潜藏着的在成长的过程中形成的一种人对
自身的深厚情感,而战争这种激烈的方式,给这种情感提供了开花的沃土。小六,你说那
是类似于光荣和崇高那样的闪着光的精神了?是的,你肯定地点了点头,面对你凝重的脸
色,我慨然长叹,我不能不承认你是对的。比如这些兵吧,我不得不承认,他们一个个都
是好样的。我曾经看不起他们,看不起他们为了摆脱土地或是为着曲线就业或是因为父母
出于这样或那样的考虑把他们送进了兵营,甚至是为了怕孩子染上毒瘾才送孩子参了军。
毒瘾?你又是一脸疑惑的表情,是的,毒瘾,一种当年我们只听过没见过的东西,海洛因
,如今开始袭击我们的国家,在一些地方,人们谈虎色变。哦,你转过脸去,目光似乎想
穿透钢铁的车厢壁,看到大地之上的星空,小六,你沉默了很久。
  二哥,小六你总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开口,几乎吓了我一跳。如今的世界变成什
么样子了我不知道,你缓缓地说道,但我想总应该比过去更好吧。做生意也好,有人贩毒
吸毒也好,但人们还是相信我们的军队吧,就像你说的,他们怕孩子不慎染上毒瘾,才把
孩子送进了军营,这说明军人这两个字并没有褪色。你说到军人两个字的时候,我觉得自
己的心头震了一下,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军人,永远都是军人,部队一接到开赴西南边陲
大扫雷的命令,这些兵们,这些曾经被我这个经历过“两山”作战的大学生营长深深瞧不
起的兵们,仿佛一下了找到了军人的感觉,有的提前结束了休假,有的立即写下了决心书
,世事如烟,如果不是确确实实已经过了七年,我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当年争着上前线时的
场景。说到这里,小六,我看见你愉快地笑了,是啊,兵们不是挺好的吗,我不是说了,
这是国防现代化的标志之一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听话的兵不一定就是好兵,用得上
的兵才是真正的好兵,你忘了我当年的名言了吗?
  是的,军人,这就叫军人,小六,你比我更有资格说起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中包含了
光荣、崇高、英雄等等一系列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含义,那是一个与心灵和肉体息息相关
的实体,在这个实体中,人通过肉体的磨炼通往精神的辉煌。而你,小六,工学院时我们
一宿舍六个人你最小,于是你就当了四年的小六,小六啊小六,你曾被巴金先生那篇关于
飞蛾扑火的著名散文感动得浑身颤抖,你曾不止一次地说起为独立而战的伟大诗人拜伦冒
雨行进在希腊的原野上,尽管当时我并不知道拜伦是谁,但谈到这个人时你眼中闪耀的火
光让我吃惊。你是因为崇拜英雄才参军的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渴望成为英雄,这种
渴望使你最终成为一张黑白照片和一段简单的文字站立在工学院的校史陈烈室里,我知道
你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角色,你喜欢活着,活着看世界,这是你说的。我对那种关于你是
因为失恋才一赌气参了军的说法表示蔑视,他们,说这些话的他们,对自己了解得是那样
的少,如果他们能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们就永远不会说这样的话。只有我知道,小六,
只有我知道你参军的真实原因。
  这原因在你的身上,也在我的身上,但我说不出来,我真的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
也许那是珍藏在每一个人心灵深处一个最为柔嫩的秘密,说不出口,但永远存在,可以掩
饰,但永远无法抹去。而你 我,尤其是你,小六,你把这心灵的秘密发展到了极至。小星
说,你是一个爱走极端的人,是这样的么?
  三天后那个细雨沥沥的午后,班上一个平素来往并不多的女孩子突然到宿舍找我,昆
明那个季节的雨特别多,琐碎无比。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有一个老乡找我。我一肚子疑惑
地跟着她穿过细雨走到大树下,我一眼就看见了你,小星。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细雨沥沥的
午后你穿着一件淡黄色带有黑色条纹的上衣,这真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多年以后,当
我常常一个人躺在我狭窄的营房里无边无际地回忆起无数往事闪光的碎片时,我明白了那
时你站在树下,象一头安静的小鹿,远远望去那样的情景让我怦然心有所动,如果你就那
样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我的记忆之中,也许当我从战场上归来,我真的会……
  而当时我根本不可能想得那么多,联想到三天前小六神情恍惚的样子,我立即预感到
你和小六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说老实话,当时我对你这种显得过于噜嗦的举动有些压抑
不住的反感,而且我并不愿意在你们之间扮演什么角色,后来我意识到这种下意识的回避
里已经包含了某种难以言传的情感。
  还记得吗,小星?你当时第一句话就要求我为今天的事情保守秘密,我的心“咯噔”
了一下,你笑嘻嘻的表情让我对自己的预感充满了怀疑。我后来就答应了你,然后你问我
,小六这几天有什么反常的举动没有?
  我突然明白了。
  我漠然地看着大树树冠外围飘落的细雨,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小星。最后我迟疑
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摇头是不是为了替我的朋友保存所谓的面子,哦,那时我们只有
二十多岁,我们还年轻,很青春,也很虚荣。当我摇头之后我发现你的表情十分古怪,笑
容依然凝结在你的脸上,然而我分明看出你似乎有些失望的样子。
  你们吹了?我突然问你,你一楞,然后你就很快地点了点头。为什么,我接着问,你
不说话了,小星。小六告诉过我,你从不愿对别人谈起你们之间的关系,你认为这才叫珍
惜。哦,小星,我当时不知道,后来我约略知道了一些,你也许是属于那种特别担心暴露
自己的 人,所以你注定要和小六分手,也注定了在战争结束长达近五年的时间里,我一直
不敢爱你。
  没有,我没好气地对你说。没有就好,你轻松的口气并不能掩盖你沉重的心情。我是
担心,你说。在这时你停顿了一下。我不说话,等着你说。
  小六是个爱走极端的人,你咬了咬嘴皮子,说道。我不置可否。他也许会干什么傻事
,我猛然抬起头,盯着你的眼睛,小星,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和他恋爱了那么长的时间,
难道小六是个干傻事的人?你飞快地避开了我的眼神,继续说下去,你说请我照看一下小
六,注意不要让他冲动。我已经忘记了你是如何离开的,小星,但我要告诉你,你让我保
守的这个秘密,我一直保守到了小六永远地离开我们。我把他背在肩膀上,除了无休无止
的奔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一直在跑,他一直都在流血。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没有
想到你我不知道,血不停地沿着我的肩膀流下来,我不知道是他在流血还是我在流血,血
沿着我的裤管嘀嘀嗒嗒地往地上流,象时钟冷静地走动,面无表情。他其实一句话也没有
说,他已经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一冲进野战医院的帐蓬,我就一头倒了下去,当我醒来的
时候,他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张布满血污的病床上,他已经……
  消失了吗?

                                       4

  南疆,南疆。多少次魂牵梦绕又多少次连做梦也不愿再见到的南疆,小六,我又回来
了。这里是你我再熟悉不过的阵地,麻栗坡通向境外的一条重要通道,当年我们在这里为
了一寸土地,与他们反复争斗,阵地数易其手,群山如海,残阳如血。祖国的每一寸土地
,多少年来一直萦绕在我们这一代青年心中一个如此神圣的字眼,为了这个神圣的字眼,
多少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把他们的血肉之躯永远化做了亚热带阳光下肥沃的红土。七年了
,七年了,小六,你要是还活着,你的儿子也该有点点那么大了吧,或许你终将成为点点
的父亲?你会理解小星的,我想你会的,时光会让你学会宽容。
  暴烈的阳光洒满我眼前的开阔地、河谷和低矮的树林,我看见我们埋下的那些雷,当
然还有他们。那些我们带领兄弟们像种庄稼一样细心埋下的雷,数不清的跳雷、飞雷、绊
发雷、定向雷,还有没有爆炸的各种炮弹、火箭弹、手榴弹……硝烟散尽,那些雷象我们
的孩子一样吸足了大地的奶汁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它们在眼前这片洒满亚热带阳光的
谷地里静静地睡着了,没人去惊醒它们,就像没人去惊醒你一样。血、火、流血和死亡都
已成为昨日一页淡红的风景,会有人记得你吗?若干年后,当人们踏着古战场茂盛的青草
点数着手中的钞票,面对一抹落向山顶的残阳时,他们会不会想到就在他们的脚下,无数
的鲜血正汩汩地滋润着茁壮的麦苗?
  而今天,我回来了,小六,作为你幸存的哥哥,带着一支集合了军区数百名优秀青年
的扫雷队,作为一名工兵少校营长而不是一名工兵实习排长,我又回来了。我们必须惊醒
它们,用爆炸带、用推土机、用火焰喷射器……用人的双手去惊醒它们,让它们发出惊天
动地的喊叫,爆发出让生者和死者一起睁大眼睛的冲天火光,是的,作为武器,它们因为
不能杀死敌人而发出大声的哭泣,在这最后的哭泣中它们成为人类撒向历史天空的碎片和
钢花,小六,弹片横飞让我寻求解释,它们惨烈的粉碎,成为人类和平的祭礼,是这样吗
,我的兄弟,就像你?
  不,你低沉地说。我蓦然回首,你一脸肃然面对正浑圆地沉向西山的落日,你的脸笼
罩在一轮金黄的光环之中,让我不敢逼视。你看太阳多红,你开口说话了,你看天空多蓝
,还有空气,你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夹杂着原始丛林特有的略带一丝腥甜的空气,脸上浮现
出刚踢完了一场足球站在学校小卖店的柜台前大口大口地灌下一瓶冰汽水那样的快乐。是
啊,能够站在大地之上,面对天空和落日自由地呼吸是多么好啊,小六,你仿佛自言自语
一般地说道。我的心猛的一振,多少年来,我,哦,不仅是我,那些活着的人们,我们是
多么羞于提起和面对诸如自由、空气、阳光和土地这样的字眼啊,生活使我们羞怯了,是
吗,小六?
  是的,生活使你们羞怯了,你转过身来,你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你们不敢再谈到
甚至不敢再想起英雄、理想、人类、和平这样的字眼。因为你们已经拥有了阳光、空气和
水,你们只有在失去它们的时候才能刻骨铭心地体会到它们的珍贵。小六,请你不要再说
下去了,我已经想起来了。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头倒伏在他们的炮火之下的老黄牛,它
的腿已经断了,但它还没有死去,那头黄牛就那样哀伤地倒在地上,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它
逐渐黯淡下去的大眼中汩汩流出,它的主人,一个黑衣的老人,蹲在它的身边,徒然地用
一只粗糙的大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老牛的头颅……还有那个小姑娘,那个只有十一岁,
却永远失去了一条腿的姑娘,人们告诉我们,她当时正在小学校里,正坐在她从自已家里
带来的小竹凳子上,炮弹落下的时候她正为一道鸡兔同笼的应用题而皱紧双眉,她就那样
带着一道永远不能解答的题目被那枚可怕的炮弹夺去了一条腿,她成为一个永远不再有记
忆和欢乐的姑娘,她拉着你的手,只会问,有多少只兔子呢?有多少只免子呢?小六你慢
慢地蹲了下来,你捡起一根草棍在潮湿的泥土上写写划划开始给她讲解那个古老的算术题
,划着划着,你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们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你的眼泪唰唰地打在地上,
你一遍又一遍地讲着,直到战友们把你从地上拉了起来,你像一头狂怒的狮子,你大声地
叫道别碰我,我们把你拉到村子的边缘,你大声地哭泣着,发出狼一样的嚎叫。
  不,你固执地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些而是其他的一些,一些与我们每一个人的心
灵密切相关的那些珍贵的财富,你把他们忘记了,你把自己忘记了,你一脸严肃,夕阳均
匀地涂抹到你的半边脸上。
  我,你的活着的哥哥,无言以对。
  不知过了多久,你慢慢地转过脸去,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不起,你说,小六你对
我说对不起。我使劲地摇了摇头,不,兄弟,你说的没错。你轻轻地摇了摇头,也许我不
应该这样追问你,毕竟对我来说,七年前的离去恐怕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也许我理应属于
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我不在这里。你的头慢慢地低了下去,哦,小六,你没有影子
,你就是站在阳光下也没有影子。
  算了,我们说些轻松的话题吧。你在我的前方迈开了脚步,我斜斜地跟在你的身后,
我们向山坡的顶部缓缓走去。你得在阵地上坚守至少一个月,我们有的是时间,在这远离
城市和灯火的亚热带战场遗址上想起那些过去的事。说这话的时候你有些闷闷不乐,我不
知道你怎么了,小六。
  说些什么呢?小六。说说那个叫涛涛的女大学生吧。你低着头往前走,你在思考问题
时总是这样子的,拉上我一起走出房门,随便选定一个方向,低着头就那样走下去,一边
走,一边和我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后一篇论文的提纲就出来了,然后你就会得意洋洋
眉飞色舞地告诉我,哈,你说,不知道吧,这就是昨天我们吹牛的时候我想的东西。而你
那本《防御作战构想》却不是在这样的漫步和闲话中完成的,那时你蹲在猫耳洞里,弓着
腰坐在一个手榴弹箱子上,对着洞口一块簸箕大的灰色天空出神,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当你烦燥地站起身来时,你的头撞到了洞顶,他妈的,你说,他妈的,你狠狠地踢了箱子
一脚,因为哈着腰,你的动作看上去显得十分滑稽,我笑了起来,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你说,真他妈想到外面走走,然后你就往洞口走去,我一把抓住了你的军装后摆,那被
洞中潮气浸透了的军上装“嗤”的一声就被我撕裂了,“你陪我!”小六,你蹬大眼睛大
声地吼叫起来,一付真生气了的样子。算了,我不和你说,谁让你是小六呢,就让你撒撒
娇吧。好吧,我陪你,我说,可惜我的太大,你又穿不了。你气鼓鼓地坐下来,不理我。

  那时我不知道,你是想写一本书,你想走到空气里,面对着连绵的亚热带群山,写一
本叫作《防御作战构想》的书!还是讲讲你的涛涛吧,你也该认真谈一次恋爱了,你苦笑
了一下说。
  涛涛,在这昔日的阵地上,你的小六哥哥再次问起了你。而我却不知道如何说起。白
驹过隙,涛涛,你给我的印象是一朵自由自在的白云。我们那时常说姑娘的心秋天的云,
对了,这是我们的战士常常说起的一句话,他们用一种散淡的口气这样说起那些负心离去
的姑娘。而你这朵秋天的去,为什么那样固执地盘旋在我,一个整整比你大了九岁的傻大
兵头顶?
  公共车来了,人们一窝蜂似的往上挤,上啊,作为一个大学三年级的女生,三年的城
市生活已经教给了你不少的事情,比如挤车,你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挤到了车上。上啊,你
大声地冲我叫喊着。你的叫喊让我情不自禁的一激灵,哦,涛涛,你的叫声让我想起从前
的那些日子了,我们总是在一声这样的呼喊中义无返顾地冲向敌人的阵地,然后成群成群
地倒下。然而在这城市的边缘,在这辆宽大的通往西山的公共车旁,你的傻大兵营长有些
不知所措了,那么多的人都在拼命的往上挤,他们中间有外地特意到春城来旅游的人,有
难得的一个星期天一家三口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人,有老人也有小孩子,别说我穿着
两杠一星的军装,就是没穿,我也不能像面对大群大群的小鬼子那样上啊。我踌躇着,我
孤零零地站在人群的后面,你后来说我看上去像一个被城市弄得手足无措的农民。高楼、
田地、山峰和云朵次第滑过我们的眼帘,久违了,城市,读书时我们是多么喜欢到街上走
动呀,你的小六哥哥总是那样一把将我从上床拉下来,走,到街上去,看看我们的人民,
他总是这样说。我看见了,我们的人民面容开朗,我们的人民表情忧郁,多少日子以来,
我似乎厌倦了城市的喧嚣,我宁愿和我的兵们呆在一起,哪怕假日,我和他们一起打球,
下棋,听他们吹牛,和他们打扑克……你不能把军营变成一个别里科夫的套子把自己紧紧
地包起来,你大声地冲我叫喊着,涛涛,你有什么理由这样子说,你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
黄毛丫头,你懂得什么?然而我在你逼视的目光中把头垂下去了,真的,我对军营以外的
世界和军营以外的人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英雄,可英雄也得是人呀
,嘿,涛涛你狠狠地踢开一颗落在路上的石子,唉哟,你叫了起来,你踮起一只脚,夸张
地看着我,你说疼这个字的时候我的心“怦”地一跳,然后你就蹲了下去。好啦,好啦,
我说着弯下了腰,起来吧,没那么严重,我伸手抓你的脚踝的时候你干脆坐到了地上,你
说扶我起来,你的口气是那样的不容置疑,我只好抓住了你的手。你站了起来,依然踮着
一只脚,你说我走不了啦,你扶我走吧。我知道你是假装的,但我只好扶着你。你把头靠
在我肩上的时候我告诉你别这样,我穿着军装,这是纪律。你把嘴嘟了起来,你离开我愤
愤地走到了我的前方,哼,又是纪律,哼,你不满地哼哼着。一点都不知道体贴人,你气
鼓鼓地说,我这是犯什么傻呀,你一个劲的自愿自艾,让我听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人家
根本就没把你当回事,有什么了不起的,穿身军装,整个一木乃依。你用力地摇着头,像
日本动画片里的大眼睛女孩。涛涛,我大喝一声,你吓了一跳,像我的兵那样突然站住了
,有些不知所措回过头来。你听着,大学生,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我叫你大学生。
你可以骂我,你可以不来找我,但你不能这样说话你知道吗?
  我甩开大步,腾腾地越过你,径直向山下走去。是的,涛涛,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
对我身上的军装有丝毫的不敬。是的,涛涛,我再次想起了那个老掉牙的故事,关于军装
,关于你的小六哥哥。
  残阳无比美丽地落向西边的群峰,站在山坡顶上,我看见那些当年被炮火折断的大树
正不屈地萌发出新的绿叶。夕阳就像那个西山的黄昏一样美丽,是的,小六,在每个人的
心里,都有一个隐秘的角落,那里无比柔嫩,容不得半点刺激。
  你缓缓地停下了脚步,这里就是当年的无名高地了?你问我,我点了点头。唉,你含
义模糊地吁了口气。你们就这样分手了?你问我,没有,过了一刻,也许我们并没有相恋
,我说。你轻笑了一声,别骗我,你爱上了她。
  你不能永远停留在往日的阴影里,甚至永远停留在我的阴影里,不能!我听见你无比
恳切的声音。
  可我当时真的是想起了你。小六,你从来没有穿过现在我身上这样的军装,它们是多
么神气和漂亮呀,我为你留了一套,在我军营的箱底,崭新的礼服,两杠一星。
  你是穿着那件被我一不小心撕破的军装走的呀,小六。我解开你胸前的子弹带,血已
经不流了,它们已经凝成了有些发硬的一块,他们把你轻轻地放到野战医院的床上,血已
经不会流了。解开你军上装的钮扣时我看到了你的军装,你的被我撕破的军装,我的眼泪
就在那时突然汹涌而出,我扑在你的身体上号啕大哭,直到眼泪融化了你的胸前我的脸上
凝固的血块,直到鲜血再次开始了流动,直到我的眼睛里流出血来,我哭泣着从你的子弹
带里拿出你的《防御作战构想》,你的手稿已经被血凝结在一起,永远无法翻开了。
  是一位两鬓已经斑白的老军医拉开了我,别哭了,孩子,他说别哭了,孩子,他的双
目通红,你听,他说,你听,炮还在响,还有战士在流血,他们需要病床。别哭,孩子,
别哭,我们还不到哭泣的时候。是啊,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可是小六,你身上的军装是
破的呀,你不能这样走,你起码应该穿上一件完整的军装吧,你是军人呀,你起码应该整
整齐齐地走吧!我大声地哭诉着。老军医沉默了。
  小六,我看见……他缓缓地脱下了身上的白大褂,把它递给身旁的护士,露出了一身
整洁的军装。老军医开始解军装的扭扣,他的动作异常缓慢,仿佛是在进行一个盛大的仪
式。
  是的,他脱下了他的军装,把它缓缓地覆盖到你的躯体上。然后他套上白大褂,低沉
地命令道:
  把烈士抬下去!

                                         5

  扫雷开始了。随着我们铺设的爆破带被引爆,群山仿佛突然被唤醒。当年的战火过后
重新萌发的幼树,被炮火削断的老树上发出的新枝,山间的鸟,林间的小动物……它们都
被这突然爆发的炮火惊醒了。所有的生灵一起睁大了眼睛,所有的生灵都在关注着这猛烈
的和平的爆炸,所有的生灵都体会到大地无边的震颤,以及这震颤之下蕴含着的和平,幸
福而灿烂的呻吟。
  大地血红。我的双眼突然湿润了。猛然背转脸去,不让眼泪掉下来。小六,你听到了
吗,这巨大的毁灭,这由我们自己引爆的钢铁防线,它们的崩溃是不是意味着不再有战争
,不再有流血和死亡,我们的兄弟和孩子们将安静地吸吮着阳光下纯净的空气,死神的翅
膀已经合拢,低垂在地平线的另一个角落,我们的弟兄,我们的孩子,他们将自由的长大
,结婚,生子……小六,你说是这样吗?
  你看着远方,你不看我。巨大的烟尘使天空骤然变得惨白,太阳成了一个散发着蓝色
光晕的白环,隐匿在烟尘之后。然后你点了点头,你又摇了摇头。
  弹片横飞,热浪逼人。小六,你想起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在寻找那些你当年向
敌人阵地抛射的反坦克雷吧?因为成功地研究成功了反坦克雷的抛射,你受到了战区司令
部的嘉奖,你在观察兄弟们像一个个小黑点一样一往无前地向敌人的阵地冲去,又在无边
的爆炸中沉闷或轻浮地倒下,像钢铁又像鸿毛?你是不是想起了当年那些年轻的英雄,用
他们的血肉之躯在敌人布下的雷区中英勇地滚动,用纷飞的尸骨和血肉为我们开辟出冲锋
的道路?你在流泪还是咬紧牙关,你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你背对着我向这庄严的爆裂致意

  多么渴望当年就没有埋下它们呀!真可惜,一个战士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自言自语地
小声说道。小六,你听到了吗,他说真可惜,他说的是雷,他们想到没有,这些雷的后面
是多少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你们,我们倒伏在炮火之中的兄弟们,今天的人将如何面对你
们?
  不,你大喝一声,猛然转过脸来,我看见你泪流满面,你泣不成声。不,你再次一声
大喝,我明显地震颤了一下,你要说的是什么?小六。
  不,请忘记我们吧,忘记我吧,我的哥哥!你大声地呼喊着,就在这由我们自己亲手
引爆亲手毁灭的冲天火光无边弹雨中忘记我们吧,我们像这些炮弹一样,我们只是代价,
代价呀!不要哭,不要哭,小六,你仿佛是在命令自己,能有今天,能看到这些我们亲手
埋下的杀人武器灰飞烟灭,和平的人们将踏着我们的尸骨安宁地走动,我虽死无憾!
  又是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营长,你为什么
哭了,小个子江西兵怯生生地问道。没有,硝烟熏的,我沉沉地回答他。不会吧,营长当
年不是打过仗吗?走开,我突然发怒,你给我走开,一边好好趴着去。小个子江西兵灰溜
溜地挪到一边去了。他趴在他的隐蔽位置上,委屈地嚼着一根青草。我抹了抹眼睛,发现
他正偷偷地向我张望,一接触到我的眼神,他立即有些不知所措地移开视线。哦,对不起
,你还是个孩子呢,你今年只有十九岁吧,我不应该向你无端地发怒。可是你知道吗?这
些雷就是当年你的营长和一个被他叫做小六的兄弟领着一群像你这么大的兵把脑袋卸下来
掖在裤腰里,一茬一茬地埋下的呀。你的营长能活到今天,并且成为你的营长,真是个了
不起的奇迹。
  你又想到我们当年的那些兵了是吗?小六你问我。我擦干眼泪点了点头。他们是多么
年轻呀。我的泪擦干了,你的泪又“唰唰”地流了下来,你还记得那个北京小兵吗?你呜
咽着对我说,记得,当然记得,我使劲地点着头。我们刚上战场时,他是多么看不起我们
呀,他说一群书呆子,你急眼了,你让他再说一遍,他哼了一声,意思是英雄是好汉得等
炮响了才知道。小六,后来炮就真的响了,你说当时我还真没反应过来,他一下了就扑到
了我的身上,把我紧紧地压在身下。我不记得他是怎样受伤的了,一块弹片划破了他的大
腿根,通往后方的通道完全被敌人的炮火封锁了,送不下去,我们只能就那样看着他一点
一点的虚弱下去,看着生命像水一样一滴一滴地从他的身体里落出来。排长,他轻轻地呼
唤着,我们轻轻地答应着他,水,他说水,我们把水壶凑到他的嘴上,但是他已经喝不下
去。小六你用嘴含了一口水,把眼泪一起喂进他的嘴里,你救了我的命,如果我能活着回
去,我就给你娘当儿子,你呜咽着对他说。他笑起来,后来我想,那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了,他的笑容甜美而满足。别这样说,排长,你是大学生,你活着比我有价值,我没戏…
…排长,你们刚上来时,我看不起你们,其实我特羡慕你们嫉妒你们,我妈特想我上大学
,可我就是不上进,考不上……唉……排长,你别给我妈当儿子,没了就没了,我家还有
好几个兄弟,你娶个漂亮媳妇吧,生个漂亮的小姑娘,让我作她的干爹……
  可是你也走了,小六,你没有娶媳妇,也永远没有了漂亮的小姑娘。点点是个可爱的
小男孩,小星,我总觉得,他应该是小六冥冥中的孩子。
  这孩子生下来只有四斤,坐在医院儿科病房前的长条凳子上,小星,你两个眼眶乌溜
溜的,你对我说。几年不见,你看上去丰满了一些。大概是因为孩子发了高烧的缘故,你
的神情显得有些落寞。孩子 父亲是记者,出差了,他总是出差。后来我认识了这个男人,
传呼机一响,他便会从小星和孩子的生活中消失。我点了点头,你过得还好吧?我局促着
,无话找话的说,刚从战场上回来那年,我在你面前大醉一场,后来我们就似乎再也没有
见过面。哦,不,工学院那年校庆的时候我们似乎又见过一次面,没有说什么话,相互留
了电话号码,仅此而已。还行吧,你淡淡地说,就是孩子父亲总出差,不方便。小星,你
结婚的时候用电话通知过我,我没去,只是给你寄了一张贺卡。我不能见到你,见到你我
就想起他,想起小六,想起我们一起在工学院的那些日子。那时六个年头已经过去了,但
我还是怕见到你,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免谈到他的名字。你还记得吗,我们很快陷入了沉默
,像两个沉闷的低音落在病房前的长条木凳上。
  小星,其实我有一种很想说声谢谢你的冲动,孩子突然生病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是
我,那时你可没有后来那么多城市特有的客套,你在电话的那端声音是那样的焦急,你说
你来吧,孩子发高烧,我没办法。问清地点,我借了一辆吉普车匆匆就赶来了。孩子多大
了,值班医生很不耐烦的声音,我张口结舌,回头看着你。四个月,四个月了,你连忙回
答。我去给孩子取药,回来的时候你不见了,我问护士小姐的时候,她说你太太已经把孩
子送到病房去了,幸好你不在场,要不你的脸会红吗?小星,我的脸可是突的一下子红了
,也许在我的心灵深处,对你的依恋仍然缠绕着我?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也永远不用知道

  护士准备给孩子输液,她抚摸着孩子的头颅,寻找着进针的部位。孩子太小了,连血
管都看不见,护士试了两次都没能准确地把针刺入静脉。孩子放声哇哇地大哭起来,猛烈
地挣扎着,护士不耐烦了,这孩子咋这么小,你们做父母的怎么搞的?她说。你的眼泪就
那样一下子流了出来,徙然地想把住孩子疯狂扭动的头颅。我来吧,我说我来吧,我轻轻
地扳住了孩子的头,他在我的手心里蠕动着,像一只温暖的小鸟。护士总算把针头戳进了
孩子的静脉。我小心地托着他小小的头,孩子的头上长出了一根针,针上连着黄色的输液
管,看上去让人心里很不好受。孩子有气无力地哭了一阵子,终于沉沉地睡着了。孩子早
产,你流着泪跟着我来到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下。哦,我不着边际地说道,孩子很可爱,像
他。这时你颤了一下,我知道自己把自己弄糊涂了,我抱歉地笑了笑,很可爱,我重复着
,叫什么名字?叫点点,他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四斤,是个小不点儿。会好起来的,我说会
好起来的。然后我们之间便陷入了漫长而难堪的沉默。要不,你回去吧,已经很晚了,孩
子已经住下了,你说。我站起来说好吧,明天我再来看看。你沉默了一下,说不用了吧,
有事我打电话给你。我起身往住院部的大门口走,这时你也站了起来,你说谢谢,真的很
谢谢你。
  小星,你知道吗,你那声谢谢,那种带着城市特有的客套的谢谢突然让我愤怒了,我
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你。你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摇晃了一下,我说你……,你
……我说不下去,你说我,我……你也说不下去,我终于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你已经
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小星了,你变了,小星。是的,我说的是我们,你也听到了我说的是
我们,你轻轻地晃动了一下,你说唉,唉……我叹了口气,我回过头走了。
  我没想到你会腾腾地跑着追了上来。我看你的时候,我发现你在流泪,你无声地哭泣
着,你低着头站在我的面前,说实话,当时我真有把你轻轻地搂进怀里,轻轻地告诉你别
哭了那样的冲动。但……小星,你是知道的,我是军人,虽然我没有穿军装,我依然是军
人,而且我突然从你哭泣的眼睛里读出了那个对你我来说都熟悉无比的名字。你没有忘记
他,你永远不会忘记他,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他,我甚至在你的心灵深处一个最为隐秘
的角落里看见了他,年轻、英俊、聪明,他在你的心里骑着一匹英俊的白马,迎着无边金
黄的落日缓慢地走去……我刹时就原谅了你,小星。回去吧,孩子在输液,液体完了得叫
护士,我柔声对你说道。你摇了摇头,使劲地摇了摇头,好啦,我说,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跟在你的身后,向住院部走去,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重叠在一
起。
  你的头深深地垂下了,小六。你为什么不娶了她?你抬起头用质问的口气对我说。小
六,不,我不能,我并不认为她是你的,我们都是新时代的大学生,你们唯一的关系是曾
经的恋人,我并不是怕自己对不起你,不,这些都不重要,而是,小六,只要一看见她,
你知道的,只要一看见她,我就看见了你。也许,这样更好。小六,我要告诉你她的丈夫
,一个敬业精神很强的记者,哪里出现了最具危险性的重大新闻,他一定会出现在那里,
后来,在她家,我见到了他,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多少年来,他是第一个和我单独喝酒
的男人。他让我看见你,聪慧,进取,渴望冒险和英雄,是的,我说从他的身上我看见你
的影子,从他的身上,我知道,小星他爱的就是你们这样的男人,才华横溢,洋溢着诗人
拜伦那样的英雄气质。
  你苦笑了一下,也许吧,你突然说,知道我和小星分手的原因吗?我点了点头,从点
点那次生病以后,我就成小星家的常客,她的丈夫,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他完全把我当
成了他的亲兄弟。时光的流逝使我们得以较为从容地谈起你,小六。她说,那时我们真的
太年轻了,我们真的太年轻了。毕业分配即将来临,你找到她,告诉她你要去当兵,尽管
她是那样的了解你,仍然对你的这一决定感到十分意外。这不是我们分手的原因,你说,
我已经说服了她,她能够理解我。那么是后来,小星决定留在昆明的时候了,为了留在昆
明,她东奔西走,你们的隔阂就是那时开始产生的,你让她回故乡去,你对她说故乡更需
要她,大家都拥挤在城市里有什么意思?为此你们发生了争吵,我不应该那样说他,小星
这样对我说,我不应该对他决定上军校这件事情说出那样的话来,她说,国家花几万块钱
把你培养也来,就是让你去当兵打仗送死当炮灰吗?你气得脸色铁青,你挥手就给了她一
个耳光。打完以后,你自己也懵了,你举着刚打过她的脸那只手站在那里茫然不知发生了
什么事情。小星的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她已经转身快步地走开了,她说她长这么大,连她
妈妈都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当她的影子消失在树荫后面,你甩了甩手,自嘲地笑了一下,
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在工学院的大院里游荡着,漫无边际,直到深夜。
  你告诉他,请她原谅我!你把头深深地埋进夕阳的光环里,低沉地说。
  你听见吗?小星,在这昔日血火纷飞的战场上,小六,我永远的兄弟和战友,你昔日
的恋人,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原谅我,所有曾经爱过我而依然爱着我的人们!”

                                         6

  醒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你的笑脸,小六。怎么,我来了吗?我们再次永远在一
起了?我们永远不再分开了?我们一起去打球好吗?嘿,我伸出手去,想轻轻地揍你一拳
,你笑着躲着,你哈哈地笑着,你说,别闹了别闹了,我真的要生气了。好了,我已经抓
住你了,你跑不了啦,小六。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一脚踏空,往下猛地一堕。你不见了。
我慢慢睁开眼睛,这样一团亮白便逐渐在我的眼睛里变得清晰起来。他醒了,我听见一个
陌生的声音,声音里洋溢着清晰的欢乐。他的身体素质很好,没受什么大的损伤,休息几
天,很快就会恢复的,一个老人的声音。我慢慢地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没问我这是在哪儿
,我知道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紧接着我就看见了一个老医生和一个年轻的护士,他们的白大褂下面露出帽徽和领花。我
努力地迎着他们笑了笑。没事,年轻人,老军医用手抚摸着我的额头,微笑着说,你只是
受了一点震动。
他们出去了,你就来了,小六,静静地坐在我的病床前,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笑吟吟地望着
我。好样的,二哥,你说。
谁叫我是指挥员呢?谁让我打过仗呢?我不上,谁上?
小六,你听我说,这次大扫雷,简直是又一场战争,一场没有活着的敌人,只有横飞的钢
铁的战争。我们亲手埋下的雷,当我们要消除它们时,它们作为杀人武器的本性使它们成
为最为凶恶的敌人。亚热带酷热的夏季你是知道的,气温高达四十度,我们的战士们来自
天南海北,驻扎在四季如春的昆明,一进入阵地,随时都有中暑的危险。如果不是当年那
场战争的磨炼,小六,恐怕你二哥,这个带兵的营长也会同样受不了。小六,你想想,为
了怕染上毒瘾才送进部队的兵,叫你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二哥能看得起他们吗?真的,只
有战场,只有上了战场,我才知道这些平时那么调皮捣蛋,有时甚至让我心烦,让我看不
起他们的兵们,他们是多么可爱!是的,小六,我错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过去了,我发
现自己错了,他们的确可以被称之为这一代青年中的骄骄者,对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九十年代的军中骄子,在昆明,一个记者在文章中这样称呼我们的时候,我沿着大腿根起
了一层鸡皮疙瘩,可是现在,当我们穿着十五斤重的全封闭防护具,大踏步走向雷场,用
火焰喷射器向雷场喷射出巨大的火龙,惊天动地的巨响无边地回荡在山谷之中,苍天为之
变色,群山为之震颤时,我真想大喝一声,兄弟们,好样的,我们,我们就是天之骄子,
我们这些可爱的兵呵,他们是嘴唇上还长着茸毛的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
这里没有敌人,而死神嗜血的阴影同样盘旋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头顶,庞大的死亡家族虎视
耽耽地冷眼打量着我们年轻的士兵。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年轻,世界是他们的,生活
是他们的,鲜花是他们的。我深深地知道,没有一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军队这所特
殊的大学里读满四年,成为一名合格的毕业生。作为他们的指挥官,我必须让他们活着走
出这片当年我们亲手缔造的雷场。是的,小六,当我们再次踏上这片南疆的热土时,我突
然发现,人民这样的字眼对于我来说不再抽象,他们就是你,就是我,就是那些在不久的
将来踏着当年那场战争的尸骨走来走去快乐或忧郁的人们,就是那些盼望着孩子建功立业
平安归来的母亲们……
你听得非常专注,你看着我的眼睛,你不说话,当我的叙述暂停的时候,我看见你轻轻地
吐出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感到宽慰了,你为七年之后,我们还有一群这样优秀的士兵,这
样一群可爱的青年,这样一群真正的男人感到欣慰了。
一抹阳光斜斜地射进病房,照到了我的脸上。你说把窗帘拉上吧,我说不,阳光下有我的
士兵,他们正在战斗,我一个人躺在这里也就算了,我有什么理由拉上窗帘?你深深地点
了点头。就象那次你参加突击队出发时你冲着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上级同意参加突击队的是你而不是我呢,你抿嘴一笑。首长给你们敬酒的时候你猛
喝了一大口,你从来就不会喝酒,于是你大声地咳嗽起来,首长严厉地看了你一眼,你口
里哈着气,首长问你说什么,你说辣,真辣。首长很认真地看着突击队的红旗,它在阴沉
的风中猎猎地飘飞着,然后首长突然转过脸来再次盯住了你的眼睛,姓名,首长大声问道
,报告首长,工兵实习排长洪翔!好,首长对你挺得很直的胸膛感到十分满意,我要你们
活着回来,每一个人都活着回来!首长声如洪钟,保证完成任务,突击队员大声回答,群
山回荡,军旗猎猎,你们出发!说实在的,我真羡慕你呀,我真想不通呀,为什么挑中的
是你而不是我。
你再次抿嘴一笑,你说那次执行突击任务我吐了你知道吗?我说知道,后来在猫耳洞里,
你就差把你和小星总共接了几次吻精确地统计给我听了,啥事你没告诉我?那是敌人据守
的一个山洞,你成功地用探雷针在洞子前沿的开阔地上开辟出了一条小道,突击队员一个
不少地进入了火力点。那是你第一次受到嘉奖吧?可是你真的是吐了,虽然没一个人知道
。当时你隐蔽在一块山石后面向敌人射击,突然一颗手榴弹在你的身侧爆炸了,气浪把你
掀了个跟斗,你咕噜咕噜地朝着山沟滚了下去,情急之中,你伸手一气乱抓,终于你抓住
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在斜坡上停止了滚动。你喘息了一下,这才来得及打量一下你抓住
的是什么东西。你就是在那时开始了猛烈的呕吐!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满嘴的苦味,
凯旋后整整三天,你吃不下任何东西,问你你也不说。
那是一具死亡至少已经三个月的敌兵腐尸!而你的手紧紧抓住的是死尸森森的白骨,你就
那样趴在那具尸体上,几乎和他头顶着头,脸对着脸!
你还羡慕我吗?小六,你也想起那具腐尸了吧?你笑了起来,那时,真是的,我这个人,
你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去了吧?要是能活着,活着该有多好啊,比如这次边境大扫雷
,我们不是又可以并肩作战了吗?无论是在球场上还是在战场上,我们总是在一起,不是
吗?二哥,连蹲在猫耳洞里烂了裆,我们也是一起烂的哩。要是我和你一起往上冲,现在
你一定不会躺在这里吧!我看见了你的目光,那是永远燃烧的对未知事物征服的欲望,不
能参加这次大规模的边境扫雷,对一个工兵来说,你会是多么遗憾呀。
     当时雷场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天干物燥,起火的原因已无法查明,战士们出现
了一瞬的慌乱,我的心突的跳了一下,要出事。猛烈的爆炸声随即响了起来,一串接着一
串,象万炮齐发,又象是沉沉的闷雷,雷场表面数百枚地雷刹时之间被引爆,弹片横飞,
火光冲天而起。小六,我当时已经意识到要出事了,我猛然跳了起来,大声地命令兵们以
最快的速度后撤。兵们在我的指挥下纷纷向我们隐蔽的杉树林外跑去,大火已经将杉树林
团团围住,我大喝一声冲,穿过火海,当我们转移到雷场外的堑壕中时,我的心突地一沉

你看到在烈火即将漫延到的地方,还堆着十几箱破雷用的爆炸带!小六你大声地说道!
是的,小六你知道,如果大火延至爆炸物,后果将不堪设想!而要移出那批爆炸带,你必
须穿过雷场,穿过尚未搜排干净的雷场。是的,你说对了,必须穿过雷场。
爆炸带,一名士兵同样意识到了存在的危险,他猛地从堑壕中立起身来就要往上冲。你给
我回来,我大喝一声,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乱动。我站起身来,兵们突然明白了我要干
什么,让我跟你去吧,营长,他们嚷成一片,别嚷,我大声地喝骂道,小六,你知道,也
许我一声令下,数分钟之内,就会有母亲永远再也见不到她的儿子……我的心在剧烈地抽
痛。让我跟你去吧,小个子江西兵拉住了我的手,好吧,你,还有你,我几乎是闭上眼睛
点了小个子和另外一个士兵,我们向雷场冲去。
使探雷针,小六,你大叫一声,这是咱工兵的看家本领。是的,我使用了探雷针,我用探
雷针探着脚印,弹片就在我的头顶“嗖嗖”地横飞,突然之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战
场,你我并肩战斗在雷场之上,你成功地用探雷针又排除了一颗敌人的地雷,你把它小心
翼翼地取出,小心翼翼地拆除引爆装置,然后你歪过头来向我做了个鬼脸,埋得真他妈臭
,你说。我们并排趴着,我们又前进了十米,十五米,我就这样想着你,看着你,小六,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向雷场冲去,一箱一箱地把爆炸带转移到隐蔽部中。营长你看,小个子
江西兵尖声叫了起来,我一低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双脚已经出血了,鲜红的血斑
斑点点从隐蔽部一直洒向爆炸带堆放的地方。那就踏着血迹冲吧,我大声地叫着……就在
那时,一声异常清晰的爆炸声在我的耳边响起,我一下子倒了下去。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了小个子江西兵正哭兮兮地望着我,我努力四顾,于是在我
的另一侧,我看见了那个和我们一起冲向雷场的兵,他的眼泪把满脸漆黑的硝烟冲开了两
道沟子。没事了,营长,爆炸带全部转移完毕,他呜咽着说。哦,我吁了口气,你们没死
呀,我说。他们认真地点了点头,仍然止不住流泪,营长你受伤了,小个子江西兵说,哭
什么哭,我骂了起来,别哭了,我还没死呢。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是的,你没死,你可以活着回去,娶那个叫涛涛的大学生作媳妇。小六你温暖地笑了起来
,活着吧,活着多好,就算替我看看世界吧,没事的时候就和我聊聊天。哦,你又提到了
涛涛,是的,那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你要珍惜,你认真地对我说。
涛涛,你听到了吗?在这遥远南疆的医院里,我和你的小六哥哥坐在一起,他说你是个难
得的好姑娘,你听见吗?你真是个好姑娘哩,这样想着你的时候,涛涛,你知道吗,我的
心头泛起了一丝甜蜜的滋味,那是面对你小星姐姐时没有过的感觉,那是三十一年的光阴
中,我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难道我真的爱上你了吗?涛涛,你是那么年轻,我能爱上你吗?我对你们的生活已经陌生
了,我不敢进入你们的生活,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大学生谈论什么,追求什么?那次在西
山我一气之下走到了你的前头,一直走到山脚下的公共汽车站,我都没有回头看你一眼。
我真的是有些狠心了,是吧。当我看见你一拐一拐嘟着嘴巴从西斜的阳光中走出来时,我
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你已经看见了我,而你却假装没有看见我,我只好“咳”了一声,希
望引起你的注意。你看了我一眼,你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涛涛,我叫了你一声,你踢踢
踏踏地走了过来,脸朝着另外的方向,不看我。涛涛,我又叫了一声,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我轻轻地说,可你知道吗,我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才说出的这句话呀,你突然就把脸转
了过来,你盯着我的眼睛,你的眼睛里波光闪闪,就象你的眼睛里盛着整整一湖波光鳞鳞
的滇池。你说,你走呀,你走呀,你干嘛要等着我,你走呀,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要你
等着我。
涛涛,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你就那样盯着我,你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涛涛你
知道吗,后来我看电视,也是一个女孩快要哭了,他的男朋友立即说,喔,你哭起来的样
子真难看,女孩立即破涕为笑,我怎么就那么笨呢。我只会无可奈何地搓着手,我说算了
吧,你看,车来了。我轻轻地拉了拉你的手臂,你挣扎了一下,你跟着我上了车。车上我
们谁都没有说话,我只能充满愧疚地注视着你面向窗外的背影。车到站了,我们无言地下
了车,我说,我送你回去吧,你没吭声,算是同意了。
我们沿着那条熟悉的马路向工学院的学生宿舍走去。我依然不知道该向你说点什么。涛涛
,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呀,你已经体会到了我的歉意了吧?突然你说,我饿了。后来你知
道,你又给我出了一道不小的难题,我不能,我说不清为什么不能,穿着军装陪你在街上
吃上一顿饭。不行,我迟疑地告诉你,不行。你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只好再次冲你摇
了摇头,真的不行吗?影响不好,我是军人。我这样说的时候你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眼睛,
那么好吧,你说下个星期天你穿便装,请我撮一顿。我赶快点了点头。工学院的学生宿舍
很快就到了,我说好了,你回去吧,涛涛,也许我的口气中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恋恋不舍,
你已经听出来了,你说,要不再陪我走一会吧。我同意了,我们就那样饿着肚子走进了昔
日熟悉的校园。假日的黄昏,学校里没什么人,我们就那样一直走到那棵高大的我一直叫
不名字来的树下,我得回去了,我狠了狠心,对你说。好吧,我还会来找你的。涛涛你说

我冲着你点了点头,不生气了,我突然问。你做了个鬼脸,你很夸张地说气。就在那时,
你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你轻轻地握着我的手,用指甲在我的手心
里轻轻地划着,然后你问,懂了吗?懂了吗?我笑了起来。
我已经感觉到了,随着你的指尖轻轻地划动,你在我的手心里划 的是:对不起,对不起,
涛涛,我真的原谅了你。
多好的姑娘,娶了她,你一定会很幸福。小六你一脸喜悦地说。  真的吗?我真的能爱
她吗,兄弟?
你把脸转向窗外,夕阳已经落尽,只留下漫天火红的云霞,我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
看着这无比绚丽的天空。我听见你轻轻地说道:
     “爱吧,你是最有权利去爱的人了。”

                                       7
   
     我们就要班师凯旋了,小六。雷场已经扫清,昔日的死亡地带即将成为沟通对外
交流的黄金口岸。队伍已列成整齐的方阵,前来接收口岸的人们已经在简易的场地边坐下
,军区的首长们也来到了现场。今天,我们脱下了被汗浸过,被血染过的作战服,换上了
干干净净的军礼服。我们站在雷场的边缘,我们象血红的土地上突然长出的一排排苍翠的
松树。
     小六,阳光是那样火红地照耀着我们的士兵年轻的脸庞,天空是那样湛蓝地覆盖
着和平的南部边陲,可以自由地呼吸了,交接仪式之后,人们就可以在这肥沃的红土地上
尽情地奔跑了,孩子们把手指含在嘴里,微笑着拥挤着远远地看着我们,他们可以自由地
上学,念书,一起讨论那个鸡兔同笼的古老命题,甚至可以在不远的将来,他们就将用他
们从学校里学来的几句简单的外语与前来经商、旅游的外国朋友交谈,甚至做成一笔小小
的生意了,张口自由地呼吸吧,小六,因为今天,我们将永远为你,我的兄弟感到无比骄
傲。
     大片大片的白云轻柔地飘过我们的头顶,小星,我想它们将一直向北,飘到昆明
,飘到你的头顶,你正领着点点站在阳台上看云吧?等他长大了,伯伯将告诉他一个妈妈
和伯伯都一直叫他小六的叔叔,为了你能欢笑着在阳光下成长,为了在你跌倒的时候妈妈
可以在你的身边轻轻地将你扶起,他永远地走了,骑着一匹英俊的白马,他一直往南走呵
往南走,一直走到了太阳最红的地方,后来他走不动了,他就静静地躺下了,当你长大了
,你要到南方去,当你看见那些红色的山峦时你就会看见他。
     涛涛,离你毕业分配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是多么希望在我回到昆明的时候还能
够见到你呀,一定能见到你的,你的小六哥哥说你是个好姑娘,你一定会等到我们凯旋的
日子,我将站在学校那棵高大的我一直叫不上名字来的树下等你,我永远不再想知道那究
竟是一棵什么样的树,我只要你知道,那是一棵很大的树。你知道吗,涛涛,在这昔日的
战场上,我和你的小六哥哥谈起了你,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我想起了你,那时夕阳正把
一片温暖的火红洒满整个天空。
     你看见你的二哥了吗?小六,他穿着整齐威武的陆军少校制服,挺立在队列的最
前沿,我没有让你失望吧,小六。看见了,我看见了你了,二哥,你是那么高大,那么英
武,真的,你没变,二哥。真的吗小六?是的,二哥,我为你感到自豪,感到骄傲!你能
替我多吸几口这硝烟散尽之后甜美的空气吗?当然,我使劲地翕动着鼻孔,我有一种微醺
的感觉。然而你知道吗,这样的感觉让我突然心酸了,小六。行了,二哥,忘记我吧,你
恳切地对我说道,其实我真的没有什么遗憾,我走之前不是尽情地吸吮着甘冽的空气吗?
我的两眼模糊了。
     全体注意,立正!值星军官的口令让我们猛地一震。绝对体现着九十年代军中骄
子风范的雷场交接仪式开始了。小六,你一定会对我们种独特的交接仪式感到无上光荣的
,你看吧!
     一声令下,排成和整个雷场宽度一致的队列迈着整齐的步伐,我们前进。人群发
出一片惊呼,我们已正步走入雷场!
     好样的,好样的,我们以军人的荣誉向我们的人民作出庄严的承诺,我们以军人
的胆识证明了我们的誓言,有漏排的雷我们先踩,走在最前列的军官最先踩。我看见泪水
突然从你的脸上流了下来,你喃喃地说着,我的双眼一片模糊。
     小六,那时我再次看见了麻栗坡那些低矮的松树,它们如今已经长得很高了吧。
上火线之前,我们一群学生官结伴去了那里,一路说说笑笑的我们一进入烈士陵园,所有
的语言在那一时刻仿佛突然消失了,那一座座的新坟就是一个个年轻的军人,他们纷纷睁
大了眼睛, 用亮晶晶的瞳孔注视着我们。你们,年轻的军官们,你们将成为英雄,还是懦
夫?他们冷冷地打量着我们,等待着我们在战场上用鲜血和死亡向他们作出明确的回答。
小六,七年了,我没有去那里看过你,这次我同样也没去,我不愿看见写着你的名字的那
一堆红土,就算你的坟头已经长出了青青的草,我依然不愿去看你,我情愿就这样时时面
对着你,看到山峰就看到了你,看到天空就看到了你,看到太阳就看到了你。走过烈士的
新坟之后,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排排已经挖好的坟坑,每个人的心都不约而同的一凛,
哈,有人笑了一声,无人应和。我们继续往高处走去。
     二哥,你过来,你轻轻地叫了一声。我走到你的身边,这时我发现你正蹲在一个
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坟坑前,坟坑的后面是一棵孤零零的小树,这儿风光不错,将来我就睡
这里,你说。说真的当你轻松地说出那句话时,我的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详,它象一块石
头一样堵在我的喉咙口,别他妈瞎说,我的脸沉了下来,有些恶狠狠地对你说道。哈,二
哥,到时候你可别跟我抢,你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一脸漫不经心地笑,我的心又是咯噔
一下。
     小六,他们最终把你放进你为自己选好的家了吗?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家在
我,在小星,甚至在点点的心里,就象涛涛说的那样,我已经看见他了。
     涛涛,你已经看见了你的小六哥哥,你突然对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
心封闭起来,我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年轻的英雄,你说的是小六吗?你慎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在校史陈列室里找到他了。我的鼻粱就在那一瞬间酸得让我的眼睛模糊了,涛涛
,你怎么一下子就闯进了我心中最隐秘的那个角落?那个飘着细雨的星期天,我用了整整
一个下午的时间向你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我和你小六哥哥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回忆我们一
起上学,一起打球,一起参军,一起上前线,一起走向死亡那些零星的往事。往事闪着光
,象玻璃的碎片一样不动声色地滑过我们之间仅隔一尺的距离。涛涛,你听得是那样的专
注,你慢慢地向我靠近,你慢慢地拉着了我的手,而那时我真的是多么的无助啊,我就那
样让你抓着。那些玻璃的碎片越来越亮,最后, 它们晃花了我的眼,我的眼前再次一片模
糊,我终于说不下去了。涛涛,你知道吗?当时我真有一种伏倒在你温暖的手背上痛痛快
快地流上一次眼泪的冲动,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涛涛,我们就那样无言地对坐了很久,后
来我感觉到你在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背,我听见你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让我们永远记
着他吧,你迟疑了一下,仿佛在选择着字眼,你说,我理解你,我理解你们!
     理解,多么平淡无奇的一个字眼,而多少年来,人们已经忘却了这个足以给一颗
疼痛的心带来无限温暖的字眼。我猛然抬起头来,我看着你的眼睛,而一层蒙蒙的水雾迷
漫了我的眼。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涛涛,你柔柔地说。
     小六,真的一切都过去了吗?正步走,敬礼,整齐的队列仿佛一阵疾风吹过,方
阵中所有的军人一齐把头向主席台转去,我们的手齐齐地靠近了帽檐,台上所有的军人都
在那一瞬间向我们致以至高无上的军礼。小六,你看见了吗,白发的将军他的双目湿润了
,小六,你听见了吗,人群向我们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小六,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
又看见了那个薄雾冥冥的清晨,我们出发。我们走出村子,我们就看见了那群老人,那群
黑衣的老人,他们是附近边民中的长者,他们无言地拦住了我们的队伍。长者们就那样一
言不发地站在路边,亚热带粘稠的朝雾丝丝缕缕地飘过他们的头顶,使他们看起来宛如浮
现于雾中的一棵棵黑苍苍的树。当队伍突然停止前进时,我们看见了他们面前的泥地上整
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海碗,每一个海碗里都满满地斟着浓烈的家酿的玉米酒。酒香让人猛
地一怔,当第一个老人端起第一碗酒递到第一个士兵的手中时,每个人的心都为之一震。
士兵接过海碗一饮而尽,就在那时,老人们仿佛在无声的召唤中齐刷刷地一齐面对我们的
队伍跪了下去,把酒碗高高地举过了头顶,长者们跪成亚热带红土地上一块块坚固的磐石
!惊雷击中我们的心,小六,是你带的头,所有的士兵跟着你卟嗵一声跪了下去,烈酒落
心,大火从心头升起,你站起来,又跪下去,对着我们的父老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你站
起来,又跪下去,向北,三叩……
     涛涛,你能理解这一切,我相信你,你的小六哥哥说了,你是个 好姑娘,不是
吗,那时你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那时你还是一个做着七彩梦的中学生,是的,是你
给我们写信,是你们说我们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没有地址的信被邮局退了回来,你哭了
,一个人偷偷地哭了,站在盛开的桃树林子里,你的眼泪一串一串地掉下来,桃花一片一
片地掉下来。涛涛,你说那封信你一直珍藏着,涛涛,回来以后,你会把它拿给我看吗?
会的,你一定会的。涛涛,你说过,无论如何你是跟定我了,而当时我是多么的自卑呀,
我甚至不敢面对你清澈的眼睛。真的,在这昔日的战场上,重温昔日大花绽放一般绚丽的
炮火,你的小六哥哥他告诉我,我不能总停留在昔日的阴影里,我不能把自己封闭起来,
不能拥有那样一颗苍老的心。太阳正好,整个世界正伸开双臂豪迈地接纳着我们。
   “咔咔”的脚步声无边地回荡在我的耳畔。小六,我看见你了,你戎装整齐,你肩头
的银星闪闪发亮,你就走在我们队伍的最前列。你微微地仰着头,如此真实的阳光晃花你
的眼了吧?我的心猛地一震,是无比绚丽的阳光杀死了你,小六,我的兄弟!
     我再次看见我们从蹲了整整三个月的猫耳洞里钻出来,阳光,无比真实的阳光,
天空,无比贴近的天空,大地,无比温暖的大地,你就那样斜斜地倒了下去。突然呈现在
我们面前的阳光、空气和大地让我们产生极度的狂喜和无边的晕眩,你倒下去,你又站了
起来,你嗬嗬地狂叫着,站起来,又倒下去。
     那枚突如其来的炮弹就是在你最后一次站起时落下的,它在你的头顶空爆,发出
惊心动魄的巨响,然后我就看见你象一片草叶一样飘了起来,在空中悬浮了一下,轻飘飘
地坠落在洒满阳光的斜坡上……  你就那样飘走了,我大叫一声冲了过去……
     你看见了吗?小六,我永生永世的兄弟,我们的队列,你的队列已经接近了雷场
的边缘,人群再次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群山回荡,我们的方阵,你的方阵,我们已正步
走过雷场。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见你,小六,我的兄弟,你在那时突然回过头来,二哥
,你叫了我一声,兄弟们,你大声地呼唤着我的士兵,你的士兵,你无比眷恋地张望着你
的人民,你的右手缓缓举起,向帽檐靠近……大群大群和平的白鸽腾空而起,越过白云,
穿过蓝天,扑腾翅膀,纷纷望北飞去。兄弟,你已融入白鸽之中,你就是白鸽,高傲地翱
翔在群峰之上。……你无比眷恋地频频回首,小六,我们的兄弟,在永恒的红土之中,连
绵的群峰之上,圣洁的蓝天之下,你,将永远守望和看顾着你的人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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