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een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MGEN (疾风之狼), 信区: Green
标  题: 二马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Nov 29 14:50:05 2002) , 转信



    多年后,重来战地,山峰青翠依然。硝烟尽散,战场无言,烈士也无言。我扑向山前
,这是我生命中的山。我将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遗留在此,它常将我唤。主峰大改观
,正面二百二十六个台阶,象征着主攻方向牺牲的二百二十六名官兵。侧面八十四个台阶
,象征着助攻方向牺牲的八十四名官兵。拾阶而上,多年前那个月黑风高夜轰然涌现:大
地发抖,天色血红,炮弹暴雨般泻下,大军似狂飙卷向山头,火光中可见一排排黑影倒下
,更密集的黑影嗖嗖向上。最先冲上山的是副连长张大权,他的肠子被打出来,塞回去继
续苦战,直到牺牲。他的雕像今天静静屹立在峰顶。我们来到烈士陵园,几千座坟茔在沉
默中爆发。我听得见烈士们的喊杀声,大家都落泪。我寻找墓碑上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蓦地,我看到了马占扶和马玉龙,“二马!”我叫道。

  马玉龙和马占扶是回民。马玉龙是排长,马占扶是战士。我第一次听说他俩名字是作
战前几天,我到主攻团采访,政委告我:“突击连有‘二马’,两个“回回”,大马勇敢
,是尖刀排排长;小马胆小,是‘夹带人’。”我要求去突击连。团政委简约介绍“二马
”情况:马玉龙父母都是“回民支队”的老战士,母亲曾担任过甘肃某县副县长,他自军
校毕业,有文化。马占扶是西宁农村人,父早亡,家贫。初见马玉龙,就留下极深印象。
是个黄昏,我来到突击连驻地。马玉龙正坐在山坡上看两头牛性交,夕阳将群山涂一层血
,两头牛简直沐浴在火焰中,它们热烈相爱,不顾人来。一霎间我与公牛眼睛对视,我从
那双眼睛中读懂了全部生命的含义。马玉龙托腮,全神贯注。我蓦地有些感动,这像一幅
油画。一战士来叫排长,见此情景,连忙把眼捂上,吐口唾沫:“呸,畜牲就是畜牲,大
白天乱来!”马玉龙喝道:“马占扶,你懂个屁!”于是我也认识了马占扶。

  当夜我宿在突击连。晚饭时,马占扶把一听罐头放进口袋里,马玉龙发现,命令全排
集合,把马占扶狠狠克了一通,随即令他出列。他的裤袋鼓鼓囊囊,马玉龙把罐头掏出,
猛掷在地。马玉龙告我:马占扶不止一次干这事。他家穷,他要把这些东西攒起来战后带
给母亲。马玉龙说:“他是‘夹带人’,觉悟太低。他平日从不吃饱饭,问他为什么这样
,他说:“我娘岁数这么大一口饱饭也没吃过。”睡觉前,忽闻骚动。我出去,战士们都
站在空地上围观什么,马玉龙阻止我过去。告诉我:下午营教导员带一名通信员来突击连
,半路被潜伏的敌方特工队袭击。打死人还不算,还把教导员大卸八块,现在教导员被肢
解的尸体刚抬回。我的心为这酷烈的暴行而发栗,战士们都流泪,马占扶率先哭出声来,
哭声响成一片。马玉龙拔出手枪,在空场上来回走动。他眼红红的,乱蓬蓬的头发像狮鬣
,他也真令我想起笼中躁动不安的狮子。在他的房屋的门上,一群燕子正筑巢,叽叽喳喳
叫不停。马玉龙显然被聒噪得烦,抬手就是一枪,树枝纷落,燕子散去。深夜,我梦正酣
,忽然一声枪响,是那么近,犹在耳边。我心哐哐剧跳,一声尖叫撕破寂静:“特工队!
”屋内顿时陷入可怕的混乱。一个黑影兔子似的冲出门去,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是马占扶
。大家都起来,才闹清是一场虚惊,哨兵走火。那声尖叫是某战士条件反射。

清点人数,独少了马占扶。第二天,马占扶被友邻部队送回。昨夜他从梦中惊起,一
口气狂奔二十里,鞋也未穿,脚板全是血,浑不觉。马占扶回排时,马玉龙噼噼啪啪地鼓
掌,一脸鄙夷之色。马占扶抬不起头来。

  进攻的前一天,我又来突击连。驻地静如坟墓,战士们出出进进,神色肃穆得要死。
马玉龙说:“从前天接到作战命令起,全连没一个笑脸!”我与马玉龙相顾,无语。突然
,马玉龙站起来:“他妈的,太静了,静得不对劲儿!”他举起一个炮弹壳,猛砸桌子和
床,砸窗户,那些物什哭叫着粉身碎骨。他的举动立即瘟疫般地传遍全连,所有的战士都
开始砸东西,摔暖瓶,扔装具。突击连翻江倒海,端的是狂欢,各种声响震耳欲聋,是一
曲交响,关于生命的。誓师大会后还有两项程序:一、官兵们谁欠有债务,写下来,一旦
牺牲,这笔钱由组织代为归还。二、写遗嘱。司务长发下去的借款单,收回来后,无一人
写一字,连马占扶也没写。我问马玉龙:“这是真实情况吗?”他说:“不是,家里困难
的战士多的是,只是大家不乐意欠国家的钱!”遗嘱多是使用录音机。马玉龙给母亲录的
话是:“你曾告我,打仗时不要想娘,一想娘,就不勇敢了。儿一定要当英雄,儿从小就
好强,到部队后,领导也老批评我有个人英雄主义倾向。我认为,个人英雄主义也在英雄
主义范畴内。”马占扶对着录音机啜泣,断断续续地讲了半小时。他口音重,我实在听不
懂他讲些什么,但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他每讲一句就要喊一声娘,他一共喊了二十六声娘。
就在马占扶声泪俱下录音的当儿,马玉龙吩咐一班长打响后一定要盯紧马占扶。我猛然感
到了一种残酷,我的双眼溢满泪水。临行前,喝壮行酒,又是一团死寂,只有马玉龙屋檐
下传来燕子的呢喃,它们又在那儿筑巢呢。马玉龙冷冷地望了一会儿,捡起块石头掷过去
,覆巢之下,燕子惊飞。

  午夜,突击连秘密运动到山脚下,潜伏。马玉龙命令一班长紧挨着马占扶趴在草丛中
。凌晨,一发炮弹击中马占扶的隐蔽处,马占扶负重伤。在对方鼻下潜伏谁也不能动,只
能眼睁睁地望着。马占扶痛极了,把一颗手榴弹塞进嘴巴里,死死咬住。他像石头,纹丝
不动。他流了那么多血,把趴在周围的战士衣服都浸湿了。事后一战士回忆:“我像泡在
水里一样。”发起冲锋时,马玉龙第一个跳起来,命令一班长:“带着马占扶,上!”马
占扶仍一动不动。一班长拎他的背带,哎呀,这样轻。马占扶竟整个儿被拎起来了,原来
他下半身被齐斩斩地切断,他早已牺牲多时了。马玉龙率尖刀排直插主峰,战士悲壮到了
极点。马玉龙在一处秘密掩体前被机枪打断双腿,全连被火力压制,马玉龙昂起血糊淋漓
的头颅,艰难地向掩体爬去。连长惊觉他要干什么,高叫:“一排长,不要这样!”马玉
龙在向掩体机枪口扑过去的那一瞬间还来得及回了一下头,向着连长灿烂地一笑。这笑容
像一道阳光,劈开了黑暗,直到今天这阳光依然灿烂,马玉龙身上被机枪洞穿了一百七十
个窟窿。战斗结束后,马占扶的遗体被抬下来,战士们想取出他嘴里的手榴弹,却怎么也
取不出。他咬得是那样紧,以至于它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了。按民族风俗,回民是要土葬
的,但马占扶的遗体太惨烈,只能火化。火葬场拒绝火化,因为手榴弹会在火中爆炸,无
奈,用手术刀切开嘴唇,才取出来。当战士把这枚染血的手榴弹放在我手上时,我突然感
到一阵揪心裂肺的痛。我看见手榴弹钢铁的弹体上清晰地印着一排牙印,马占扶是忍受了
多大的痛苦才死去的呀。这个总也吃不饱饭的“回回”是从哪儿来的这么惊人的令人恐怖
的力量呢?马玉龙的遗体被抬到他住的屋前,战士们为他换衣,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身体
,他的无神的眼睛一直凝视着灰暗的天空。我站在旁边,不忍睹。燕子又一次在屋檐下筑
巢,燕雀不谙人间事,欢叫如常,战士用竹竿把刚筑好的窝捅下来。咦!奇怪的事情发生
了,只见一只燕子箭一般地从空中俯冲下来,猛撞在屋檐上,发出“嘭”的一声响,头溅
血,死亡。大家尚惊愕,又有两只燕子用同样的方式撞向大门,俱死。我恍然,燕子三次
筑巢不成,以自杀抗争。燕子的悲哀有谁知?人的悲哀又有谁知?最壮观的情景出现了,
不知从何方飞来一群燕,在死去的燕子尸体上盘旋,当然也在马玉龙的尸体上盘旋。是那
么多,快不见天了。叫声凄越哀婉,羽毛在空中飘浮,洒向人间都是泪啊!

  部队给烈士家属拍了电报,马玉龙的母亲和未婚妻赶来了,她们到医院冷藏间看望亲
人的遗体。白被单轻轻揭开,烈士面容如生。未婚妻嘤嘤哭泣,马玉龙母亲一滴泪未掉,
突然扬起胳膊,“啪”地扇了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大声说:“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不是
说好了你为我送终么?你怎么走到我前面去了啊!”随即晕厥过去。我被深深地撼动了,
这个回族老太太孱弱的身躯中蕴藏着怎样坚强的精神力量啊!当晚,她命未过门的儿媳妇
重新找人。好姑娘,也是不屈的种儿,一句话不说,端起一盆清水,泼在地上,随即扑进
母亲怀中大哭。我明白,这是回族风俗,暗喻:女子嫁人犹如泼出去的水,再难收了。马
占扶的母亲由于一时难寻,部队便派两名干部携带马占扶的骨灰盒前往西宁。一日,经人
指点,他们见到了马占扶的母亲。他们的心被揪紧了,这竟是烈士的母亲:衣衫破烂不遮
体,花白的头发像草窝,端一只碗,颤微微沿街讨饭。干部抱着骨灰盒一边落泪一边在心
里说:“大娘,占扶来看你了。”马占扶叫了二十六声娘的录音带就在口袋里装着,干部
终不忍把噩耗告诉老人,逃似的跑掉了。于是,马占扶的骨灰一部分葬在了战地陵园,一
部分静静地呆在华山脚下,他的团队里。老人是一九九四年去世的。十年中,她天天盼儿
子的信,总盼不到。临终那一天,她嘱咐村里的人,如果儿子来信了,要代送到她墓里。


  我冲动地想完成此事,来到“二马”的团队,团政委已是师政委。我把我写的关于“
二马”文章给他看。看毕,他叹口气,语调沉痛地说:“遗憾,永远也弥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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